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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更欣:變形記

作者:

28歲那年,湖北人黃博被母親送進了一所未成年人矯正特訓學校。

黃博大學畢業,也有過正常的戀愛和工作,如果非要說有什麼特殊之處,那就是他每份工作都不會持續太久。在被送進矯正學校前,他辭職在家,有點「躺平」。

說白了,在母親眼裏,他不夠陽光。

他拒絕給家人寫信。如果母親想見他,可以在手機上點開一款為幼兒園設計的監控App。畫面展開,是湖南岳陽湘陰縣一所職業技術學校內部,可以看到體育館、禮堂、飯堂和操場。

黃博穿着橙色校服,在隊列里跳廣播體操。

2021年6月前後,操場上的方陣由八九十名學生組成,男女生各兩個班。方陣正在迅速膨脹,兩個月後再看,它的容量翻了兩番,足足有三四百人。

學校官網寫道:

給我一份信任,還你一個陽光少年。

1

緊接在黃博之後,來自廣東的利利也進入了隊列。

她是重點中學的高二學生,總和家人吵架,有時摔東西,鬧到鄰居報警。她獨自在家的一晚,幾個陌生人用她父母給的鑰匙開門,將她拽下樓,塞進黑色私家車。

同年10月,來自浙江的小琪「二進宮」。她患抑鬱症,已經在矯正特訓學校里待過三個月。回家後她又開始自殘,父親覺得她還沒被治好,學校把這名「反彈生」安排在湖南校區。

安徽男生小安,最能代表方陣里的大多數學員。他的媽媽說,如果打斷他玩遊戲,小安隨時爆發,甚至動手打人。

小安媽媽百度「青少年素質教育學校」,在諮詢對話里留下號碼。沒過多久,她付了學費加路費共五萬塊,把兒子送到了湖南湘陰。

黃博、利利、小琪、小安先後來到的這個地方,當地人叫它「六中」,因為這裏原本是湘陰縣六中的校園。2020年,湘陰縣教育局把校園租賃給了:

湘陰縣中山職業技術學校。

但其實這裏真正的作用,是一所青少年行為矯正特訓學校,校園裏還悄悄地掛着另外一塊牌子:

湘學教育集團。

湘學教育集團是一家2020年才成立的公司。它的來歷,還是湘陰縣教育局的一份公開信息無意中透露出來的,它其實是:

英高特勵志教育學校。

說起「英高特」,湘陰人就不陌生了。英高特背後的老闆名叫李錚。2012年就成立的英高特特殊教育學校,校區原本在湘陰縣嶺北鎮。

2019年,這所學校發生了兩起案件,先是一個教官多次用自來水管毆打學生,涉嫌尋釁滋事罪被刑拘。再是10月,一名男生在校內自殺身亡。

從那之後,「英高特」名聲就壞了。

但這並不影響它迅速擴張的步伐,它變身成了湘學教育集團。通過交疊的股東和管理層設計,李錚也隱身了。他對外的正式職位,是湘陰縣中山職業技術學校的校長。

目前為止,湘學教育集團旗下至少有六個校區,除了湘陰縣的兩個校區,其餘分佈在湖南長沙、湘潭、湖北黃岡、安徽宣城,是特訓學校行業規模最大的一家:

年總招生超過2000人。

說起特訓學校,最廣為人知的就是「豫章書院」。但其實,與湘學教育集團的規模比起來,「豫章書院」不算大。

這些學校普遍是輕資產,以不高的價格租賃下那些位置偏遠、被淘汰的學校校園。

李錚瞄準的,是一個空白的龐大市場。工讀學校淡出歷史舞台後,有重度行為問題、或已有案底的青少年,游離在家庭、學校、執法機關間的空白地帶。民辦特訓學校因此誕生。

民辦特訓學校通常歸屬地方教育或民政部門監管,但全方位封閉的管理模式,加上高額利潤滋養,又讓它們極易演變成隱秘的角落。

如今雨後春筍般的繁榮景象,源於生源結構的逆轉。比如黃博所在的校區,僅是網癮、抑鬱、厭學、叛逆、離家出走的學員,加起來能佔八成。

過去幾年,這個行業又迎來了兩個紅利期,一次是2021年,一次是現在:

孩子課也不上了,天天關在家裏,這樣那樣的問題都來了。

離職的心理老師季雨晴回憶,大部分學生家庭,都來自四線城市或鄉鎮。校方給她發出邀約時曾勸她:

不會因為你不來,這些孩子就不存在。

2

青少年特訓學校,現在不止做青少年的生意。

比如前段時間上了熱搜的河南學校,有一家人曾把媳婦送進去「鍛煉」。理由是:

家裏經濟條件一般,她花錢大手大腳、毫不顧及孩子老公的感受。

廣東台山某學校接收過一名投資比特幣失敗的男子。他掏空家底加槓桿,虧了200萬。待到第10個月,男子表示自己已經改造好,可家人說怕他出去,會重蹈覆轍。

「湘陰六中」里,與黃博年紀相仿且同期的,還有位武漢某211大學的畢業生,膽怯自卑,不善言辭。季雨晴告訴我,父母希望改變他的自閉狀態,讓他適應職場,早點結婚。

還有三十多歲的王騰騰。他患有痴呆癔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對刺激反應遲鈍,舉止像個小孩。家人心甘情願掏錢續約,期待某種奇蹟在此發生。

90後黎暢,大學畢業,養兩隻貓,疫情期間確診抑鬱,一直服藥並接受專業心理諮詢。2022年,她自覺好轉,但仍未找到工作,而父親的耐心已被磨盡,藉口說找朋友聊事,載她開進同集團另一校區。

黎暢初中時,電視裏總播放軍事化封閉管理學校的廣告,吵架時父母總愛提起。湖南衛視還有檔風靡全國的真人騷,讓城市裏養尊處優的孩子,與在鄉村的同齡人對調生活一周。父親也曾對黎暢說:

真的,我覺得你應該去一下《變形計》。

十年後,當鐵門在身後合攏,三個迷彩服男子朝自己走來,回憶夾雜着幾年前豫章書院的報道閃過,她突然全都懂了。

在那個掛滿錦旗的房間,黎暢被男教官和學生架走,她不斷向父親求救,用能發出的最大音量,尖叫着:你根本不知道這裏是什麼樣的地方!

父親神色篤定,面帶笑容,也對她喊出最後一句話:

你現在也許會恨我,但以後一定會感謝我。

3

2021年春,黃博來時,校長是個喜愛鏗鏘有力演說的退伍軍人。畢業生們描述,他會叫停無休無止的蛙跳深蹲,盛夏讓學生進室內鍛煉避免暴曬,也曾三令五申禁止體罰。

這位前校長仍然活躍在特訓教育領域,我問過他關於黃博的事情:

一個成年人,在父母簽字付錢的情況下就能消失,對嗎?

儘管黃博年近三十,但校長依然把他叫做孩子。他回憶起「孩子剛到學校的時候,為了出去,把宿舍窗戶玻璃砸碎了,抵在自己脖子上要挾教官。後面我去跟他溝通以後,幫助孩子解決了問題。」

校長說黃博這個孩子精神正常,沒有危害社會,但想法比較偏激,可能因為有點胖而不自信,又怕累,對工作生活比較迷茫……

至於為什麼不放他走:

他爸爸媽媽是監護人,簽了合同。

對成年學生的安撫和改造,校長頗有心得,「我們又沒打他,又沒罵他,對他還是比較尊重了……後面給他找了點事,給其他孩子補文化課,有事幹了,他就沒有那麼多苦惱了,慢慢就穩定了。」

確實,黃博後來放棄掙扎。他意識到,只要不妄想走出校門,年齡與學歷優勢,能讓他過得比普通學生舒坦。訓練的強度可以打打折扣,只要他偶爾以「湖大」高材生身份,與來探訪的家長交流經驗。

進去前,父母總不滿他不會為人處世。現在的他念念有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飛越瘋人院》原著序言裏說:

你可以選擇服從,然後獲得釋放;也可以保持你的骨氣,但一直被留在病房裏。

4

進來第一天起,16歲的高中女生利利想要記住一切。

從大門外看,這是一座普通的職高,中山職業技術學校。豬肝紅的行政樓和教學樓,操場、宿舍、食堂一應俱全,除了封住過道和每扇窗戶的鐵欄杆,似乎和普通學校沒什麼區別。

唯一不一樣的是,在學校的最深處,還有一座綠色鐵皮牆,三四米高,圍出了一片獨立王國,也有操場、禮堂、宿舍和飯堂。

利利被送進的,就是綠色鐵皮圍起的圍城中。

夏天,學員早上5:40起床,將被子疊成豆腐塊。5:50,宿舍樓門口集隊去飯堂。早餐吃饅頭、白面或白粥。

早餐10分鐘後開始「訓練」,日復一日,稍息立正踏步走,加上深蹲、蛙跳、兔子跳、鴨子步、掌上壓、跑圈,有時做匕首操、擒敵拳、手語操《國家》,舞蹈《小蘋果》。

11:30吃午飯,回宿舍午休。下午在禮堂上40分鐘左右課,心理學或《弟子規》,然後訓練繼續。晚上的訓練到8:30左右,總教官作總結,列隊回寢。

訓練、吃飯抑或轉場,人無時無刻不在隊列之中。每半天會有一到兩回,學生分批排隊到文化樓一樓上洗手間,限時十分鐘。利利望着洗手間的小窗出神,那個方形空洞非常狹小,直通綠油油的農田。

手機在進校當晚就被收繳,除了父母,無人知曉她到底在哪。她錯過學業水平考試,消失在高三前夕。

很快,這個重點高中的學生總結出了一套生存策略。

首先不要得罪任何人,然後儘量取得喜愛和同情。宿舍里會有未成年人描繪自己的性愛過程,炫耀在酒吧門口拉車門(盜竊)賺過多少,描述毆打別人時對方叫得多慘,這類「風光事跡」。

利利也會痛哭流涕,訴說對女朋友的思念,添油加醋地美化戀愛經歷,也能吸引聽眾。每每物色到身邊有人快要「畢業」,她就拜託她們帶信出去。

信是一張窄窄的紙條,寫着女朋友的電話和簡短求助信息。為了躲過搜身,女孩們把它藏在鞋墊底下、內衣可取出的棉墊里、衛生巾與內褲的粘連處,甚至頭髮里。

幾個月過去了,利利不知道訊息是否送達,始終沒人來營救她。

5

作為集團的主校區,「湘陰六中」的招生數佔到集團半壁江山。

短訓學生的學制和學費是三個梯度,6個月35800元,9個月45800元,一年55800元。像黃博和黎暢這樣的成年人,每年加收一萬元。

當學生們被枯燥的作息和集體生活折磨得受不了時。心理老師會引導他們換個環境:

初中階段學生可以加錢上文化班,半年一萬;

高中生可以去「職高」,三年十萬。

學校設置了招生激勵。季雨晴告訴我,普通心理老師的工資由兩部分組成,底薪四五千,加上學員家長介紹新生入學的提成。

「你必定要向着學校,不然怎麼招生?孩子該走的時候,你就得違背心意不讓他們離開。」

大學畢業的黃博,後來甚至兼任了文化班的數學物理老師。

普通學生、學生會和助教,分別穿着橙色、白色、迷彩色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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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可以競選學生會,爬上金字塔中層,就可以帶訓班級,當然,是無償的。獲得教官認可的學生會成員,更是可以成為助教,助教有權體罰普通學生。

作為老學員,利利很快被火線提拔成助教。趁出入文化樓的機會,她跟黃博搭上了話。她希望準備高考,而黃博答應給她補課,但是這個請求被校方拒絕了。

此前,他們已經拒絕她回家參加學業水平考試的請求:

你就安心在這裏好好改造,這些事情父母會處理好的。

父母直接給她辦了休學。

6

被子有一股倉庫里的味道。

為了折出軍綠色豆腐塊,學生們習慣把它攤在地面,掐線捋平。被子經年累月吸收消毒水,褪色發硬,如果不想被那粗糙的表面硌到,記得用衣服隔開它。

女生寢室樓共4層,每層兩個寢室,每個寢室又分為兩部分。起初能睡8人,巔峰時塞進過20個人,下鋪近乎臉貼着臉。

每個寢室都會有一名「陪寢」的老師或教官,利利的心理老師睡在她上鋪。晚上熄燈後,門外還有人巡邏。

寢室的鎖裝在門外。晚上八九點學生回到後就被上鎖。10點左右,女生部總教官一間間開門查寢,回收清點當晚按人數發放的沐浴露小包裝,讓所有人站軍姿報數,倒數10秒內脫鞋上床蓋好被子。

利利很快發現,她寢室的門有點特殊,原先的門鎖被卸掉了,留下一個孔。透過這個圓孔,可以窺見樓道。當大家沉沉睡去,她把衣架捏細,穿過圓孔,剛好夠得着插銷。頂一下,再往右推一推,門就開了。

但她沒敢繼續。作為助教,她知道哪怕避開樓道里的巡邏,溜到一樓,還會被一道鐵門攔住。鑰匙由門衛攜帶。門衛白天綠色大門邊的小亭子裏,晚上則到處巡邏。

除了門以外,寢室的廁所、左寢和右寢各有一扇窗,只有筆記本電腦那麼寬。

作為這個校園改造者之一,那位前校長談起它時流露出自信。別的特訓學校發生過集體逃跑乃至暴動,教官被學生綁起來,而經他調試的安保體系,從未出過這種紕漏。

至少思緒是自由的,飄出了鐵窗。利利拼湊起不同逃跑路徑和聽說過的失敗教訓。即便翻過「短訓」部分的鐵皮大門,還是會被困在職高校園。職高同樣嚴密監控學生動向,每天在不同時間點十次人數。

黑暗裏,上鋪的手機亮了。

7

就是這台手機,鎖死了學員與父母的通訊。

通訊按設計好的時間節點單向進行。學生入校前一個半月,只能寫家書,表現良好的,可以通過心理老師的手機打電話,每月一次。

前三個月不允許探視,之後如果家長願意來,需要在工作人員陪同下見面。每隔兩個月,學校里會舉行拔河丟手絹搶椅子等活動,學校會做成照片視頻,發給家長。

利利睡前灌了一整瓶水,就是為了半夜醒來。熬到凌晨三四點,她起身摸到上鋪的手機,拔掉充電線,溜去廁所。偷看到的密碼成功解鎖,但她不能收發驗證碼,登不上自己的社交賬號。不敢聯繫父母,她用心理老師的抖音賬號發私信給同學,請他們告訴班主任。

手指抖動着敲了好些話,無法實時交流,對方看到陌生賬號的留言應該會很困惑,可顧不得那麼多。她刪掉記錄,把手機插上電放回上鋪。留言叮囑同學們: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90後黎暢是個清醒的悲觀主義者,進校當天被教官跪壓控制住後,她迅速劃掉逃跑和求助的可能性,決定扮演一個情緒穩定的人。

絕大部分時間她都演得很好,懂得如何讓心理老師和教官獲得成就感。宿舍里那群十三四歲的女孩,也大多信任她,會問她怎麼化妝,聽她講真正的學校長什麼樣。

她以禮貌的笑容示人,而精神世界每天都在崩塌,她不知道一個地方竟然能凝集如此高濃度的悲劇。有女孩找她偷偷問起被侵犯怎麼辦,也有涉毒涉黃的學員說起原生家庭。

因抑鬱被送進來的她不能落淚,旁人如果發現她哭,必然會報告教官。

8

半瓶農夫山泉剛被使勁搖晃過,消融了整支香煙殘骸,棕黃色液面泛着煙灰。

製作者十分講究,將未燃燒的煙草切成末,連同煙屁股倒入,瓶內異物裹挾翻湧。一名女生拿着這瓶水走到隊列之前。她原來是學生會成員,偷教官的煙被抓,眾所周知將面臨懲戒。

小琪打着擒敵拳邊觀看這一幕。女生先灌了一口煙灰水,劇烈咳嗽,看起來想嘔,硬生生憋住。從頭到尾,沒有人灌她,是她主動繼續喝,繼續咳。在教官注視下,她最終喝光液體,吃掉煙灰渣,留下煙屁股。

陽光猛烈,又是沒有新鮮事的一天。

小安媽媽又點開App找她兒子了,她每天都看。監控畫面無聲,還是透着令人不安之處,她發覺好些孩子走路一瘸一拐。

如果你問畢業生,有誰被體罰過。他會說,所有人,在這裏體罰就像喝水一樣尋常。他們指的主要還是深蹲、蛙跳、兔子跳、鴨子步和跑圈,只是成百上千次。

教官有時候可能忘了自己也在被注視着,就在監控範圍內動手。小安媽媽截圖發給學校老師,圖片裡一個被拎出隊伍的男生正在哭泣,她說:

我不希望你們這樣對待我的孩子,我覺得他會更加恨我。

那些監控沒覆蓋的角落——白天無人的宿舍、室內體育場的一角、禮堂舞台佈景背後,以及教學樓二樓發泄室——貼滿藍色隔音軟墊——才是完美的黑箱。

那位前校長自稱致力於將教育過程放在陽光下,硬性規定,第一次打學生罰款2000,第二次直接走人。

現在,「六中」仍然沒有7天小黑屋,沒有戒尺,沒有教鞭,更沒有無差別電擊,傷害都是無痕的法術傷害:掛飛機、掛坦克、灌芥末……還有一種叫「站通宵」,通常由學生會或助教帶着學生執行。

被罰者以軍姿通宵站立,持續兩到三天,每頓會被餵不多不少的一口米飯加一片菜葉。如果看守的學生讓他坐下,就連帶受罰。為了讓搖搖欲墜的被罰者保持清醒,有的看守學生會強行撐開對方眼睛,往裏吹氣。

進過發泄室的人不多,小琪的同班同學小魚,是那裏的常客。小魚有先天性的精神疾病,走路很慢,長相和動作都有異於常人,站在方陣中,她常難以自制地抖動身體,甚至會突然脫離隊列朝宿舍或飯堂方向跑去。

在特訓學校里,後者的嚴重程度相當於觸犯天條。

像她這樣犯了錯或不服管的人,會被教官喊出或推攘出列,然後揪着胳膊或腿拖進附近建築里。站在隊伍里的人,頭不能扭,只能靠聽。

有時會聽見喊叫,有時依稀辨得幾聲悶響。

有時,攝像頭也會失去信號。

9

砰。

校領導掰了下話筒,開始算賬。

2022年,同時在校學生人數達到五百人。但疫情防控讓招攬新生格外困難,平均每招一個學生,要在網絡推廣投入七到八千元。前一年,「六中」先後招了900人,花了六七百萬。

新任校長自己也是畢業生,他下了死命令:心理老師必須讓10%以上學生轉文化班或職高,不然扣錢。招生老師每人每月必須招5人以上,不然就去當心理老師。

砰。

黃博又在旁觀男生們找樂子。夜晚的宿舍,趁教官外出抽煙或洗澡,老學員開始欺負一個他們叫「胖子」的新人。另一個靶子是三十多歲、患痴呆癔症的王鵬鵬。

男生與被欺凌者間沒結怨,也談不上多討厭對方,要問為什麼:

就是覺得這個人,可以打。

黃博不參與也不制止,幾個月不能喝酒吃燒烤打遊戲還沒有手機,他說自己也很壓抑。觀看原始的肢體衝突成了一種娛樂,他自稱像古羅馬鬥獸場的觀眾,場內最好打得頭破血流。

砰。

利利偷偷聯繫外界的事情暴露了。走出白天的宿舍,她的臉上多了道指甲劃痕,額頭隆起個包。

2021年12月母親探視時,她額頭硬塊的顏色已經淡了,但仍然明顯。

她從小挨爸媽揍,長大後學會打架,在家裏跟父母邊吵邊打,在學校也跟同學動過手。「我當時特別恨她」,利利說,這些傷痕的意味,母親明明知道,卻仍對她說:是你沒有做好。

砰。

小琪上鋪的漂亮女孩謝佳佳摔了下來。

有精神問題的學員通常個人衛生不太好,其他女生私底下叫她們「阿巴」。謝佳佳受人欺負會還手,但力度僅是輕輕拍對方一下。

這晚查寢,有室友打報告說她打人。那個也曾作為學員接受改造的教官問,多少人被打過。小琪發現,跟謝佳佳沒有交集的女生紛紛舉手湊熱鬧。

接下來,謝佳佳被教官扔到地板上,甩了十分鐘巴掌。

10

對學校的厭惡與悲傷渾濁不堪,像煙灰水,黎暢將它們全都吞進胃裏。三個月後,她的無條件服從獲得了獎賞:

一套迷彩服。

學校里很多老師和教官都是畢業生,與黎暢本是同齡人。「如果你換個身份和他們相處,你會感到他們有正常人的共情能力和思想情感。但他們面對學生的時候,就像有另外一個人格。」

像很多「優秀畢業生」一樣,她也接到入職邀請,校領導熱情地說:

你可以把這裏當做你的家。

鐵皮牆內朝五晚九的軍訓日程,黎暢重複了上百遍,利利239遍,小琪322遍,而黃博在校時間長達一整年。

後來的路是他自己選的。其實他算得沒有錯,進校第四個月,他跟黎暢一樣,能提前「畢業」。學校想留住他當老師,他說怕拒絕會繼續關幾個月,又怕被找家長,於是應了下來。

文化課教師底薪2800,全勤200,每節課25塊,一個月約四五千。黃博說,「性價比還挺高」。包吃包住,不必費心備課,沒課就在辦公室里看劇,午覺可以一覺睡到晚飯時間。

那些學生和我非親非故,我就拿我的工資。

只要一瓶可樂或一個麵包,就能讓學生搶着幫洗一周衣服。

諮詢師季雨晴把特訓學校稱為她的傷心之地。2021年她離開了那裏,後來就再沒有人會喊王騰騰出列吃藥。再後來,利利在辦公室看到他默默坐在凳子上,過了一會兒,大家發現他大便了。

季雨情說,「通過營造虛假的表象,大多數特訓學校,只是讓家長獲得暫時的內心安寧。孩子的創傷太大,他們被壓抑的部分,三年以後會怎樣不得而知。宣傳都是鳳毛麟角,更多的是麻木和傾軋。所以我也很沮喪。」

他們走後,管理體系漸臻完善。幾次試圖逃跑的事件發生後,寢室夜裏不熄燈,學生輪流坐小板凳值夜,每班2到3個小時,到點叫醒下一個人。樓道里,巡邏者定時查值夜的崗。

畢業搜身則從摸摸口袋,演變成掏出鞋墊、倒出行李,甚至要在教官面前換掉所有衣褲。

11

走出高牆,黎暢花了大約一個月,重新找回做人的感覺。遺忘這種感覺只需短短几周。

她重新感受走在大街上的自由,自己想朝哪個方向走,不用徵求任何人同意。想什麼時候上廁所,也不用打報告。

她默不作聲地擬定時間表,先去了省會,再搬到離家很遠的大城市,實現經濟獨立,一點一點減少與家人的聯絡頻率,同時絕不忤逆,對校方也遠程維持着客氣的表演。

爭吵確實消失了。她說,父母亮明手中的紅色按鈕,將她定點摧毀過一遍,從此核威懾將伴隨餘生。她繼續演得很好,父母應該還沒意識到:

自己失去了一個女兒。

大部分畢業生,哪怕未曾被毆打折磨,離開後仍然長存恐懼。福柯描寫過新式休養院對精神疾病患者的類似壓制:「患者不是通過刑具,而是通過談話了解恐懼的。這裏不僅限制超出界限的自由,而且標出了一個受到讚揚的簡單責任範圍,在此範圍內任何瘋癲表現都將受到懲罰……

恐懼不再是監獄大門內的主宰,而是在良心的名義下肆虐。

小琪「畢業」後,一聽到尖銳聲響就全身發顫,那種頻率近似教官吼罵,意味着壞事降臨。現在應激反應已經減輕了,她最近在努力學英語。

利利則在準備6月的高考。她2019年上高中,是廣東省使用舊版教材的最後一屆。所以休學一年出來,考卷內容地覆天翻。為了緩解壓力,曾經痛恨二手煙的她,開始一根一根地抽。

之前的同學朋友都上了大學,她還困在高三樓的倒計時里,伴隨膝蓋和腰部間歇性疼痛,有時一晃神又被拉回特訓學校。在裏面她用完了一輩子的運動指標,出來後再也沒碰過滑板。

她也是少數尋求過官方救濟渠道的人。2022年3月3日,利利向湖南省信訪局提出,這所學校存在毆打辱罵虐待學生的行為。

次日,湘陰縣市場監督管理局受理,移交湘陰縣公安局、教育局等部門調查處理。近兩個月後,縣市監局出具了信訪事項意見處理書:

經調查:該輔導中心位於湘陰縣中山職業技術學校校區內,該校還加掛了湘學教育集團有限公司牌子,但該公司不能提供相關辦學許可證件,縣教育局已對其下達了停止辦學通知。

至於「毆打辱罵虐待學生的問題」,經公安機關查證,因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暫無法認定。

縣教育局給中山職業學校下達終止聯合辦學的督辦函後不久,成串大巴開進學校,「特訓」區域的學生們集體轉運到其他校區。

利利信訪的半年後,小安媽媽將兒子送進了「六中」,過了段時間在視頻里看到兒子不對勁,覺得他應該是陽了。

小安被接回家後,立馬打了110,向民警指控母親犯法,竟然將他送去囚禁兩個多月。可他身上沒傷,拿不出證據。與此同時,「六中」掛上了新牌子:「湖南聖博特訓教育集團」。

黃博最終因為跟校領導的矛盾離開,換下橙色校服一年多,現在的他在一家企業做技術員,一份母親肯定會滿意的穩定工作。月薪九千,早八晚九,按部就班。

上下班路上,他見縫插針地給我講了他的故事。他說,母親沒有工作,聽說起初是借錢給他湊的學費,但她被誰討債,又關他什麼事呢。

他匆匆掛斷電話,匯入人海。

他們最終都成了陽光少年。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獸樓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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