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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求醫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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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農場的第一年,我病了。那年我未滿十八歲。

我是從飛駛的拖拉機车斗里跳下來把腰子摔傷的。鮮血從傷口流出混在我的小便里。

我求助醫生,醫生很平靜的問訊、檢查、開處方。給了二三天病假和一點止血消炎藥就打發我回去。他們見得多了,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的家人在三千公里外的上海,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的病需要立刻臥床休息至少一個月,並適當補充營養。但是沒人告訴我,也不給我提供這個條件,沒人同情關心我。我也不懂病三分治七分養的道理,稀里糊塗。

稍好一點我去幹活,未長好的傷口又有鮮血流出。我還得求醫。

多次去總場醫院病未看好,心不死還想治,那麼就轉院吧。我一提出他們就爽快地給我開了轉院單,轉到西雙版納洲醫院。就如同我當時摔傷他們也無所謂一樣,你想去就去吧。

州醫院在景洪縣城,比起農場醫院來州醫院醫療設備好,醫生水平高。我滿懷希望想這次一定要把病查明治好。

從農場到景洪縣城汽車過去需半天時間。沒有公交班車,因此怎麼去自己想辦法。

先辦好外出證明,(否則旅館是不接待的,那麼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然後從隊裏大概走一個多小時路到東風商店處,這兒是農場的一個小小的中心,只有在這裏才有可能搭上便車。

現在的人乘公交車一小段路沒個座位都嫌累,奇怪的是當時我拖着病體在烈日下走一個多小時什麼想法都沒有,因為想也是白想,只有自己走,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我看到一輛大卡車,車廂空的,車頭朝着縣城方向停在那裏,我不敢同駕駛員商量,我怕他回絕,現實社會已經把我的生命擠壓得卑微而渺小。當時的農場,交通閉塞,物質匱乏,駕駛員是半個皇上。知青算什麼,知青是三等公民,還不如現在城裏的民工。我偷偷地爬上車廂,蹲在裏面。一會,駕駛員發動汽車,往景洪方向開去。

車子顛簸,车斗搖晃,我站起來,扶住车斗壁暗自高興,心想今天真順利,亞熱帶的驕陽照在我的身上,滾滾的灰塵在我後面翻滾。突然,車子停了下來,原來駕駛員從反光鏡里看到怎麼车斗里多出一個人來,駕駛員跳下車對住我狠很的說:「下去!下去!」他的神情如同在趕一個要飯的叫花子。

我苦苦地同駕駛員商量,一副可憐相。我說我是去看病的,帶我去吧,駕駛員大概看我還是一個孩子,又是去看病的,忽發惻隱之心:「買票,一塊五」。我如獲大恩,慌忙致謝、付錢,我花錢買來了駕駛員的恩賜,駕駛員旁有一個空位置我連想都不敢想。四個多小時在烈日下站在车斗里一路晃蕩晃蕩地開到縣城。

到景洪後,在十字路口那二層樓的旅館裏,我從小窗口遞上證明,旅館開票的一看證明瞄我一眼就知道我是知青,把我安排在一層沿街的房間裏。

找到一個小飯館吃了一碗米粉,天已漸暗,回到旅館我感到很累,洗完臉腳,就躺在床上休息了。床單被子又髒又有氣味。白天太陽照射的餘熱還未散盡,窗外馬路上依舊是鬧哄哄的,街燈通過窗子照在我的床上,也沒有窗簾布可以遮擋光線。又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外面才漸漸平靜下來,氣候也變得涼爽一點,我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突然一陣「乓乓乓」的拍門聲把我驚醒,人聲喧譁,吵吵嚷嚷。一問,才知道是查房的。那年代,人們的腦袋裏繃緊了階級鬥爭的弦,半夜查房也是理直氣壯的。自由處處受到管制的人們也習慣和認可了這一做法。一個卑微的群體是不值得尊重的。於是一間一間地重複着這樣的聲音,遇到沒有證明的,一頓亂吵。大約又過了二十多分鐘,「乓乓」的聲音敲在我的房間門上,二個帶着袖章的治安隊員拿着手電筒,撈開我的蚊帳照在我的臉上:「證明!」,我趕緊翻出證明,他們看了後,一聲不響,又去查我旁邊另一個人。沒有任何一句表示歉意的話,一切好象都是應該的,例行公事。我休息的權利就這樣被理所當然地踐踏着。

整個一條通道二邊的房間查完後,吵鬧聲才漸漸停息,我不知道已經幾點了,太累了,迷迷糊糊地睡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旅館開票的:「給我換一間房吧,我是來看病的,我那兒太吵了我受不了。」

開票的中年男子看了看我的證明,遲疑了一下說:「只許你一個人睡,不許帶人來」。我趕忙說:「是,是」。於是他把我換到樓上的一間,一樣的價錢,不同的待遇。當晚,一夜無事,被子床單也乾淨很多,我總算睡了一個安穩覺。

臉色黑黃灰頭土腦的我七轉八彎地找到縣醫院,滿懷期待地向醫生交代我的病情。醫生大夫身穿白大褂,胸前掛着一個聽診器,同我的匆忙和疲憊相比,醫生當時給我的感覺很休閒,面目安逸而平和。他無聲地聽着、寫着:「驗個小便吧」。接下來一套老程序,上樓下樓、跑進跑出、付錢化驗。也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接下去開點藥片打發我回去了。

我滿懷的希望也只能是這麼一個結果,因為我的病最需要的其實是休息和營養,但醫生也不跟我說,他只知道看病開藥,他是開不出長休和營養的。我還有什麼指望呢,想法回去吧。

旅館門前是一個十字路口,聚集了不少的知青,都是等着要回去的。沒有班車大家也習慣來這裏找車。不久來了一輛大卡車,大家一看車牌,說是二團的,於是紛紛往车斗里爬,我也夾在其中。果然不久駕駛員來賣票,待大家買完票後,卡車晃蕩晃蕩一路顛簸往回去的路上開去。

炙熱的陽光照射在車頂的帆布上,车斗里悶熱難當,人們擠在一起,汗味混合着汽油味,灰塵還不時地翻滾進來。幾個小時後卡車開到我們隊的叉路口時,我大聲叫道:「師傅,停一下車,到了,師傅,師傅,停一下車。」駕駛員根本不理我:你他媽算老幾,哇哇亂叫,我給你停車,老子知道該停在什麼地方。看來我是不識相了,我卑微的生命里竟然還存有個人的要求,是該打擊一下。司機把車一直開到一分場場部處才停了下來,我也只能拖着疲憊的身體,灰塵滿面地再倒着走回去。

回到連隊,剛好是收工時間,看着知青們扛着鋤頭從山上一溜往下走,凌亂的頭髮,疲憊的神態。我不敢面對,進了一次城,覺得自己就象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好象是他們養活了我。在他們的眼裏,我是舒服的,不用幹活到景洪去玩了一圈,可以吃到帶有一點肉味的米干;看到了新鮮的外部世界。我明顯地覺得自己游離於這個團體之外。幹活的人總是那麼理直氣壯。開飯時我還不能跑在前面,不幹活只能象小媳婦一樣縮在一邊。

於是我在想:明天要上班了,我又沒有病假條……

不上班我又能怎麼樣呢。我感到身心疲憊,感到壓力和無奈。我多麼想回家呀,回上海的家裏,回到親人的身邊,休息一下,喘一口氣。但我走不了,沒有假期,沒有通行證,解放軍戰士拿着槍日夜警惕地守衛在瀾滄江的大橋上,守候在我們回家路的關口上。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華夏知青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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