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5月末，一樁刑事案件震驚了汪偽政府高層——丁時俊在南京夫子廟的大世界舞廳被殺。丁時俊是誰？他是汪偽特工總部76號一把手丁默邨的胞弟。不過，彼時丁默邨剛從與死對頭李士群的交鋒中敗下陣來，被踢出了76號。為安撫他，汪偽將行政院社會部部長的位子給了丁默邨。滿腹委屈的丁默邨，新位子還沒坐熱，就遇到了這種事情。是誰殺死了丁默邨的胞弟？有說是李士群乾的；有說是日本人指使的；有說是重慶國民政府特工乾的。實際上，丁時俊之死的直接兇手，是一位叫克拉的白俄。案件本身雖然清晰明了，但幕後的情況卻十分複雜。
飛來橫禍，丁時俊逛舞廳被酒瓶砸死
1940年5月24日，南京城夏意漸濃。這天適逢星期五，眼看一周的繁忙即將過去，丁默邨的心情卻無法放鬆。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像炸彈一樣丟在了他面前——胞弟丁時俊於當夜遇害，地點就在城南夫子廟的大世界舞廳。
兇手很快就查到了，是一位名叫克拉的外國人。克拉什麼來頭？他為什麼要殺死丁默邨的弟弟？克拉是一名白俄，在南京淪陷的八年歷史當中，可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從1937年8月15日開始，日本飛機對南京進行長期的、日益加劇的空襲，日本當局多次向駐南京各國使領館發出威脅，要求他們撤出。在危急時刻，有一些西方國家的僑民，表現出了偉大的正義感與非凡的勇氣，他們全然不顧自身的安危，堅決要求留在南京。留在南京的外國僑民建立「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利用自己的身份千方百計地保護南京市民。日軍佔領南京前夕，這些僑民被迫紛紛撤離，然而，還是有20多位勇敢的外國僑民堅持留了下來。他們中間，有後來廣為人知的德國人約翰·拉貝和美國人明妮·魏特琳，白俄克拉·波德希沃洛夫，也是其中的一位。
克拉當時的身份，是南京一家電器行的職員。他通曉日語，在日軍對南京軍民大屠殺期間，他常為「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在與日軍交涉時做翻譯。可以說，在南京淪陷初期，克拉做了很多幫助南京市民的有益工作。
日本人在南京最初的屠戮震懾過後，進入相對平靜時期。街上的店面先後開張了，克拉也開起了修車行，因為他精通日語，人脈廣，所以生意不錯，賺錢也很多。然而不久後，克拉就被日本人買通，成了日本的秘密特務。汪偽政府建立後，為了營造繁榮假象，夫子廟鬧市區的娛樂場所也開始夜夜燈紅酒綠。善於交際的克拉常常流連於娛樂場所，大世界舞廳就是他常去的地方之一。
1940年5月24日晚上，克拉興致勃勃地來到大世界舞廳。彼時，丁默邨的弟弟丁時俊和另外一些特工，也在這裏「執行任務」。他們都是老相識了，所以，很快就坐在一起把酒言歡。「話不投機半句多」，很快，這群人內部就起了爭執。克拉借着酒勁扔出一個酒瓶，不偏不倚砸中了丁時俊的腦袋，丁時俊頃刻間不省人事。
見丁時俊「撲通」倒地，在場的人都傻了。克拉是位外國人，且和日本人關係密切，這事情顯然十分棘手。而知道此事後的丁默邨，縱有三頭六臂，一時間也奈何克拉不得。
為弟報仇，丁默邨將矛頭對準勁敵李士群
屋漏偏逢連夜雨，丁默邨真是時運不濟。彼時，在和勁敵李士群的較量中，他剛剛敗下陣來，正在養精蓄銳意欲反擊。因此他高度懷疑，胞弟之死是李士群對他的又一拳重擊。
一向謹慎有加的丁默邨之所以敗在李士群手下，是因為一樁有名的桃色案件。三個月前，色迷心竅的丁默邨無意中落入中統女特工鄭蘋如設下的美人計圈套，差點丟了性命。李士群趁機大做文章，先是未經丁默邨同意就槍殺鄭蘋如，然後又在汪精衛和周佛海面前大肆揭發丁默邨。丁默邨被迫摘掉76號一把手的烏紗帽，二把手李士群名正言順地上位了。
其實早在鄭蘋如事件之前，丁默邨就已經無法全權掌控76號了。丁默邨原是中統老牌特務，李士群之所以尊他為前台老闆，只是為了給自己的草台班子增加政治砝碼。隨着汪偽政府建立，李士群本人和汪精衛、周佛海的接觸增多，丁默邨在他眼中顯然已成障礙。將丁默邨趕出76號的同時，李士群也毫不留情地將丁的老部下一併踢出76號，這其中，就有原任76號交際科長的丁時俊。
丁時俊是丁默邨的胞弟，天資聰慧，頗得丁默邨喜歡，並對他委以重任。不過，熱血青年丁時俊，雖然在哥哥手下效力，但對哥哥投靠日本人的做法，卻頗有意見。儘管如此，丁默邨依舊對胞弟愛護有加。被李士群踢出76號後，丁默邨被汪偽委任為行政院社會部部長，弟弟丁時俊也跟着他一併來到南京。
丁默邨當然不甘心看着自己的權力就這樣被李士群削奪，他在伺機報復。
在對付李士群這一點上，丁時俊和丁默邨目標一致——尋找一切機會幹掉他。1940年初夏，為配合汪偽政權「還都」南京，李士群在南京活動頗多，一次，兄弟兩人探聽到李士群當晚將在瞻園一帶出現。於是，丁時俊親自出馬，埋伏在瞻園附近，想趁李士群上車時將其擊斃。然而，也許是李士群命不該絕，丁時俊連發兩槍都未能打中李士群。
射向自己的子彈從何而來，李士群自然心知肚明，他也一直在找機會對丁默邨報以顏色。就在雙方劍拔弩張之際，丁時俊突然喪命，在丁默邨看來，幕後兇手不言自明。傷心和憤怒撕咬着丁默邨的心，他發誓要為胞弟報仇。
左右為難，周佛海焦頭爛額安撫兩員「大將」
1940年5月25日清早，丁默邨家中一片悽慘景象。丁時俊被殺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汪偽政府的各個角落，知情者都為之震驚。消息靈通的南京市民也已經獲此信息。兇手到底是誰？這事將會如何處理？很多人拭目以待。
這天下午，汪偽的二號人物周佛海，不顧連日來的身體不適，先後親自上門找到丁默邨、李士群二人。丁默邨一口咬定殺害他胞弟的幕後兇手就是李士群，希望周佛海務必要還胞弟一個公道。而李士群則一口咬定，此事與自己無關，如果一定要問他的責，那也只能拿蘇成德開刀。
蘇成德是誰？李士群為何要將責任推到他身上？
蘇成德是個經歷複雜的老牌特務。他早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在蘇聯中山大學學習，1932年冬天，回國的蘇成德主動投靠了中統。抗日戰爭爆發後，貪圖眼前利益的蘇成德，在稍作一番掙扎後，就一頭扎進了日本人的懷抱。76號成立後，蘇成德更是緊貼丁默邨，試圖做出一番「豐功偉績」。蘇成德的「才幹」很快得到了日本人的賞識。1939年8月底，偽國民黨「六大」上，他被任命為偽中央委員。1939年11月，他又成為汪偽特工總部「南京區」的區長。
丁默邨向來對蘇成德極為賞識，然而，讓他惱火的是，牆頭草蘇成德很快就「棄丁投李」，成為李士群的心腹。在丁默邨被李士群掃地出門後，蘇成德繼續做他的「南京區長」。汪偽政府「還都」後，他還平步青雲，兼任了偽警政部的「特種警察署」署長，並很快討得了汪精衛夫人陳璧君的歡心。蘇成德的種種作為，讓丁默邨恨得咬牙切齒。與此同時，李士群對蠢蠢欲動的蘇成德也生出不滿，一直想找個機會教訓他一下。
機會來了。丁時俊被殺，事發南京夫子廟大世界舞廳，大世界舞廳名為舞廳，但後台實際上是汪偽特工總部南京區。也就是說，它此時的真正老闆是蘇成德。丁時俊被殺，事情就發生在蘇成德的地盤上。更為湊巧的是，事發當晚，蘇成德也在現場。
丁默邨、李士群二人爭鬥的焦點很快就鎖定在了蘇成德身上。丁默邨一心要殺掉蘇成德，所謂殺雞儆猴；而李士群則只是想小小教訓一下蘇成德，暫時還不想要他的命。丁、李二人爭執不下，周佛海頭大如斗。
5月25日當天，周佛海在日記中記載下了這件讓自己左右為難的事情：「下午赴默邨及士群處，先後談處置蘇成德問題。晚復先後約二人來談。此次默邨意氣用事，似屬不合情理，其弟因傷致死，感情惡劣，亦屬可原。惟局勢如此危急，同志尚不顧大局，徒知呈意氣急權勢，豈真中國應亡歟？」
此時的周佛海，正苦苦周旋於日本人以及重慶國民政府之間，一心期待所謂「和平救國」，政事纏身的他，不得不分心調停愛將丁默邨與李士群之間的矛盾，煩惱不已。丁時俊之死，逼迫他要立刻對如何處置蘇成德給出答案。
忍辱吞聲，丁默邨與李士群風波驟停
事已至此，可以預見的後果是：克拉必定一口咬定失手砸死了丁時俊，然後繼續開他的修車行，當他的秘密特務。而蘇成德這隻替罪羊的命運則岌岌可危，為了安撫丁默邨，周佛海有可能會犧牲掉蘇成德。然而，就在大家都認為大結局已定時，事情卻出現了轉機。
丁時俊死後第三天，也就是5月26日，丁默邨的態度突然發生了變化。丁默邨的變化，讓周佛海備感欣慰，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飯後，赴士群處，時默邨亦在，表示對蘇成德讓步，一場小風波或可告一段落。」雖然丁默邨白白搭上了弟弟的一條性命，然而，這一切在周佛海看來，只是「一場小風波」。
至於丁默邨在最後關頭為何突然讓步，或許是周佛海之前的辛苦調停起了作用。然而，更關鍵的，還是蘇成德自己救了自己。
蘇成德擔任汪偽特工總部「南京區」區長後，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賣力地展示「才幹」。他不僅在南京城內與近郊組建情報分支機構與情報網絡，建立起嚴密的特務情報組織；出身中統的他，更利用自己得天獨厚的優勢，瘋狂破壞國民黨設在南京的地下抗日組織；他徹底摧毀了南京、上海與滬寧沿線的中統潛伏組織……
如此「能幹」的蘇成德，日本人自然捨不得殺他，於是，儘管丁默邨一萬個想要他的命，李士群一萬個想要教訓他，蘇成德卻毫髮未損地繼續當他的區長。直到1940年底，李士群才終於借着汪偽政府「調整、合併行政機構」的機會，將蘇成德調離「南京區」。
事情似乎就此了結了，不過，丁默邨雖然表面上與李士群握手言和，然而實際上，兩人之間的仇恨在丁時俊死的那一刻已達白熱化。
兩年以後，丁默邨終於逮到了復仇的機會。1942年，李士群手下莽將吳四寶，竟然「膽大包天」，把腦筋動到了日本人搜到的一批黃金上。當時日本人準備把這批金磚運到日本人開的正金銀行，吳四寶派出手下的亡命之徒沿途設埋伏攔截，押車司機見情況不妙，匆忙攜帶鑰匙棄車而逃。吳四寶手下雖然攔截到了金磚車，卻一塊金磚也沒拿到。
此事被日本人知道後，堅決拿吳四寶是問。李士群使出渾身解數為愛徒四處活動，在他的活動之下，吳僥倖活命，落得一個關押蘇州三年的結局。然而，日本人表面上給李士群面子，私下裏卻在吳赴蘇州途中，悄悄將他毒死了。日本人之所以痛下殺手，據說和丁默邨的執意相勸不無關係。
當初僥倖逃脫的蘇成德，也未能走到頭，抗戰勝利後，被國民政府判處死刑。而那位砸死丁時俊的白俄克拉，則在抗戰勝利後因擔任日本的秘密特務而被國民政府逮捕。
參考書籍：
［1］周佛海：《周佛海日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2月版。
［2］經盛鴻：《南京淪陷八年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7月版。
［3］蔡德金、尚岳：《七十六號：汪偽特工總部口述秘史》，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
《炎黃春秋》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