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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26年來,張藝謀們失去的,何止一秒鐘啊

01.

隨著《一秒鐘》上映,原本去年要上的幾部電影就快補齊了。照目前口碑來看,歷經刪減或改檔,幾部讓廣大人民群眾翹首以盼的作品,多少都差了口氣。《奪冠》節奏失衡,《八佰》煽情過度,《姜子牙》人物扁平。

《一秒鐘》雖被捧為老張的初心之作,號稱年度十佳,到底也缺點火候。

缺的那口氣在哪兒,很多電影號都提過。公映版里,刪除了張譯飾演的勞改犯的女兒已死這一關鍵情節。原版里,女兒對張譯是敵對態度,為了擺脫父親的影向爭先進,結果失去生命。所以,張譯才冒着風險出逃,橫穿沙漠,非要去見女兒那「一秒鐘」。錯過這一秒鐘,這輩子就再也見不着了。

有了這個大前提,故事裏張譯各種行動才更站得住腳,情感密度、悲劇色彩也更厚重了。沒這個情節,一來人物行為動機削弱,二來老謀子這批導演最擅長的「個人與時代」的主題探討,也變得蜻蜓點水。當然也還不夠,因為張譯為什麼勞的改,女兒如何敵對,這段前世今生,老謀子都沒法兒細說。這就跟拍《歸來》主動砍了半本書一樣。我們只能說:

「70歲的老張,已經盡力了。」

《一秒鐘》並不是張藝謀第一次遭遇刪減,也不是他第一次撤出國外電影節。之所以說刪就刪,說撤就撤,也是當年《活着》把他搞怕了。《活着》遭處罰那年,第六代導演們集體搞事情,鬧出個「七君子事件」,害得老張連康城都沒敢去。影展上只有貼着他名字的一張空座。想起前一年陳凱歌的風光,估計老謀子看錄像帶時,心裏是有草泥馬奔過的。

據蘆葦回憶,當年《活着》一出來,有人給時任滕局長打電話,扣了頂大帽子,說這都能公映,還有不能公映的?遂即遭槍斃。可後來時任柳副局長卻不是這麼說的,說別看當初外界對老張各種批評,局裏對於張藝謀,一直是很支持,《活着》劇本也過了審,至於處罰,完全是因為私自參賽。

說完,柳副局長還補了一句:

「要說有問題,那也是《霸王別姬》。」

02.

老謀子本來也不是反抗者。

特殊年代,張藝謀就學會了夾起尾巴做人。由於父親的國民黨背景,他被劃為「黑五類」。要不是會打籃球,僥倖過政審,插隊歸來的他估計連棉紡廠工人都當不上。那時車間開會,讓團員、黨員留下,廠長直接沖他:

「張藝謀,你可以出去了!」

這種頻頻被動「出局」的遭遇,造成了老張壓抑、自卑的性格。進了北電,依然不敢張揚。不像來自北京四中的陳凱歌,走哪兒都是侃爺。因為是「狗崽子」,張藝謀學會了忍耐,不能惹錯人,不敢說錯話。別人罵他,他多是沉默,絕不出來辯護。老張講話說,自己很佩服馮小剛的個性:

「人家說的不對,你不跳出來,久而久之,許多東西就以訛傳訛,成了定論。」

從棉紡廠工人到北電,從北電到廣西影廠,從廣西影廠到去陝西拍《紅高粱》震驚世界,老謀子一步一擂台,在罵聲中成長。《活着》出來之前,雖然拿了不少國際大獎,幾乎每次都要挨罵。《紅高粱》被指缺乏崇高、歌頌土匪,《菊豆》被指窺陰癖,《大紅燈籠》說他為洋人而作…有兩年,知識分子都快把他罵成渣了。但老謀子一直忍而不發,埋頭拍片。

最狠那幾年,朱大可們是怎麼說的?

「出賣民族、國人,取悅外國評委、觀眾。」

帽子扣這麼大,就很要不得嘛。

那些批判歷史遺毒的評論家們,你們要不要把舌頭捋直了再說話?好在官方並未明確表態,柳副局長也說了,那二年組織開會,從沒說要把老張的電影拿來抨擊一下。直到《活着》吃癟,老張真害怕了。畢竟關涉到藝術生涯,不敢行差踏錯啊。

1994年,《活着》成片送審,公映意見一直沒下來。張不想跟官方起衝突,覺得不參賽就不參賽吧,也不差這一部。結果「豬隊友」台灣製片方把拷貝送到康城去了。不久,處罰意見就送到了老張門口。恰好那年3月,上頭把以張元、王小帥為首的7位導演給禁拍了。這7人中,就有老謀子的戰友、《藍》字頭導演田壯壯。田導他爸,那可是北影廠老廠長啊。

你說他肝兒顫不肝兒顫?

後來田導的藝術生涯大家都有目共睹。

去平遙時,他跟賈樟柯的原話是:

「之後我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年少時「頻頻出局」的張藝謀沒在名單上,禁映令只是敲打。張藝謀顯然不想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所以,後來,康城評委主席表示不喜歡《一個都不能少》說它像宣傳,老謀子寫了封公開信,說你不喜歡就拉倒,老子不參加了。這封信當然不是給康城那幫壞洋人看的。他們不懂這種高深的藝術。

從《活着》到《不能少》,知識分子又把對老張的抬舉變成唾罵,變臉變得比那個誰都快。但老張哪兒顧得上你們這幫孫子,盡他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此後,藝謀勤懇拍片,絕對不玩過界。尤其是投資人砸錢的商業電影,他要在古裝、虛構里迴避往日關注過的現實,即便有觸碰,也要把《歸來》砍掉半本書,把《一秒鐘》刪掉不止一秒鐘。

《歸來》上映後,知識分子又跳出來,說愣是把時代傷痕拍成了老人版《初戀50次》。《南都周刊》的記者問,離94年《活着》拿康城評委大獎20年了,中間再沒拿什麼獎,你感不感到失落?老謀子說:

「康城很久沒去了,大環境變了,我個人沒那麼大的力量去開闢一個新天地。」

03.

關於《霸王別姬》,柳副局長還說:

「當時的情況,沒傳說中那麼複雜。」

當年劇本過審,需要指定簽字人負責。《活着》劇本送上去,劇作家出身的柳副局長很讚賞,內部一致通過。《霸王》送上去,不同意見出來了。柳力排眾議,說這電影肯定在中國影史上留下璀璨一筆,就把字簽了。

萬萬沒想到,公映還沒通過,拷貝先去了康城。拿了金棕櫚後,投資人徐楓到處通關係,歷經兩上兩下,才小範圍公映。

陳導也不是頭一回遭遇審改。

早在1983年,陳凱歌跟着黃健中拍電影《二十六個姑娘》,當時陳還是剛入行的新人,做副導。後來折騰半天,《二十六》也沒通過。1985年拍《大閱兵》,探討個人與集體的關係,王學圻說「好多很好的戲被刪改了」,其中敏感人物的背景也被弱化。

好基友田壯壯遭禁拍後,估計對他震動不小。後來凱歌也就老實了。

拍《搜尋》時,交了15個劇本給15個人看,因為題材涉及電視台、媒體、網暴,比較敏感,好多單位都要過目。原着色調灰暗,拍的時候加入了不少人性溫暖。拍《道士下山》時,王寶強的一段關鍵情感戲被刪了,本來電影旁白出自「他兒子」,後來這個身份被拿掉。台詞改了不少。

儘管如此,影片上映,還是有位道長發文「追究」。一向心高氣傲的陳凱歌說:

「這樣的更改還有很多,真是沒辦法的事情,對此,我很難過。」

陳導晃范兒那兩年,也學會了逃避現實,非要去拍《呂布和貂蟬》這樣的假歷史劇。陳導啊陳導,你以為逃避現實主義就有用了嗎?這部劇過劇本時的意見就把陳凱歌啐暈了,歷經四次重大修改,最後更名《蝶舞天涯》,播出後被罵出翔來。現在去看演員陣容,你都不敢相信這是陳凱歌拍的。

1983年,陳凱歌跟着黃健中去重慶拍《二十六》,曾在火車上偶遇王朔的戰友周大偉。當天,凱歌意氣風發,手上拿着荷里活電影期刊和路易斯·亨利·摩根的《古代社會》,侃侃而談,還問了周老師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

這給周老師留下深刻印象。《少年凱歌》一書出版,周立馬買來看,並迅速做出論斷:

在中國拍「十年題材」,沒人拍得過陳凱歌。

1966年,14歲的陳凱歌在批鬥活動中,狠狠地推了自己父親一把,收穫了旁人惡意的笑聲。這件事對他影向非常大。所以你看程蝶衣在火堆前控訴段小樓,他拍得是多麼深刻。特殊年代的經驗、沉思,一直把陳導往厚重上引。周老師那個論斷,至少有八成依據。

然而,當被問及《霸王別姬》,陳導微微一笑說,你看本來片子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都不想說了,你們老惦記這個。

最後陳導的態度的是:

「所謂『時者,勢也』,我只能說,時代的力量是大於個人的。」

生怕說多了,趕緊又圓了一句:

「咱們先過了『工業』這關,題材上才有更好的選擇,將來會有機會的。」

所以說嘛,香港的徐楓也是想瞎了心,怎麼可能讓陳導去拍《延安最後的口紅》呢?當時新聞還說徐楓是找王菲當女主,也不知道寫這報道的記者,是覺得王菲智商不夠用,還是咱們看報的人腦子好糊弄。

聽說嚴歌苓的《白蛇》也在陳導手上。

我看陳導還是先過「工業關」吧。

04.

別看凱歌懟李誠儒懟得人家一愣一愣的,有田導這個壞榜樣,他也不敢到處放炮。當年新片上映,提及審改,陳導一直對領導們的關切表達了肯定,說從來沒有為難過自己,只是最後如怨婦般地來了一句:

「無法百分百地去呈現我的電影,內心是真挺痛苦的,但我也沒辦法。」

也別說凱歌了,號稱「站着把錢掙了」的姜老師又如何?當年《陽燦》上映前審片,搞得他渾身緊張,拎着一把斧子在院裏溜達。審改意見讓他把打架時的《國際歌》刪了,弄得他頭大。後來死纏爛打留住了。

《讓子彈飛》上映前,董平說這是姜文的處男秀,別看他拍了那麼多電影,真正跟市場上床,這是頭一回。董老闆給姜文打這麼大個圓場,一定是忘了當初嚴重超支拍完《鬼子來了》後,姜文是怎麼連個招呼沒打就把拷貝送到康城去的。最後《鬼子來了》不讓上,董老闆只能賣給荷蘭一家公司。

當年姜文沒想怎麼站着賺錢,只想着站着領獎了。前面禁拍七個,他愣是沒往心裏去。覺悟啊,大院子弟比起老謀子這種就是要差太多了。後來上面給了足夠的理由,說歷史立場不正,電影沒有表達民眾對小鬼子的仇恨,反而刻畫了他們的愚昧。相關審改意見不知怎麼泄露到網上,至今還能看到。

看完那些意見,網友們的評論是:

「姜文那點小聰明都被審片的人看穿了,真以為人家看不懂電影嗎?」

禁拍五年後,姜文也就慫了。餘華的《許三觀賣血記》被南韓人買下請他來拍,到底也沒接,最後留給了河正宇。《一步之遙》臨時取消首映,該刪的刪。後來記者問及審改,一向愛給記者上課的姜老師說:

「你不要戳我的傷口,好嗎?我看你是善良的,不要戳我流血的傷口,這個是我最弱的方面,我沒有這個本事。」

《讓子彈飛》過度討論,姜文說你們想多了。

電影裏面,張麻子是這麼說的:

「一個土匪碰上一個惡霸,這麼簡單個事,被你們弄得亂七八糟!」

就是對你們這些想多了的人說的。

05.

自初試啼聲起,「第五代」導演們就際遇坎坷。當初張軍釗和張藝謀等人立下軍令狀拍《一個和八個》,嚇了影壇一跳。結果碰上「精神污染論」,被重點批判。幸好被胡燿邦及時叫停,改了107次才給上映。

吳子牛本來覺悟很高,結果拍了兩部電影就錯判局勢了,非要去拍《鴿子樹》。這部描寫某戰爭的電影放映時都說好,最後的命運卻是一個拷貝都沒有,直接鎖進陝西的國家電影倉庫。從此,吳子牛也慫了,接下來拍《晚鐘》生怕再犯錯誤。八一廠審片時門外布雙崗,鬧得他坐立不安。

好歹通過了,但有100多處要改,一改就是一年。這一年裏,《紅高粱》搶先一步送出去,拿了個金熊。第二年,《晚鐘》才拿了銀熊。

張黎學攝影出身,但一畢業就拍片了。很不幸,黎叔這個歷史深度愛好者,兩部電影《逃出罪惡世界》和《假大俠》都沒上成。張黎一時心塞,回去干攝影。直到2003年,才靠《走向共和》翻身。

針對作品敏感的結局,黎叔後來說:

「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如果有機會重拍,我會拍得更容易叫人接受。」

人嘛,總要長大的。

不經過折磨、鍛煉,他是長不大的。

你看同樣態度緩和、意識到年少輕狂的,就有黃建新導演。當年《黑炮事件》要不是吳天明力保改了60多處,估計夠懸。他拍《背靠背臉對臉》,至今在豆瓣上9.4的高分,僅比《霸王》低0.2比《活着》還高0.1。後經韓三爺賞識,長大後的黃導最拿得出手的作品,就是明星扎堆獻禮片了。

周曉文心裏肯定還是有怨念的。否則不至於上微博陳述當年《秦頌》的事。《秦頌》上映四天下線,被帶去國外參賽,他沒敢出席。到底哪兒出了問題,周導演也鬧不清楚。第二年咬着牙拍《關於愛情的故事》,一部電影愣給改到了43分鐘。周曉文到處求人,最後被大老闆嗆了一句名言。

估計周導看到同學們拿獎,心裏委屈,認為自身能力沒有匹配到足夠的榮譽。所以拍《天龍八部》時,親自出演了「掃地僧」。

不管怎麼說,經歷過特殊年代、感受過人性幽暗和巨大歷史轉折的第五代,對於個體、集體的命運有着遠勝於其他代際創作者的思考。歷史給了他們底蘊和機會,也給了他們迸發的才華。但拍到後面,大家都變得謹小慎微起來,為了一秒鐘又一秒鐘,費了老鼻子勁,不敢伸開手腳,還要挨知識分子罵。

都是時勢使然。

[page]06.

要不說第六代瞧不上它們呢。

這撥人上台,走的就不是正常路子。

1990年,張元拍《媽媽》,未經審批、私自籌錢20萬,完成後才想起去西影廠買廠標。最後香港影評人舒琪托王家衛幫忙,把影片「走私」到國外電影節,幾個拷貝滿世界放,捧了一堆讚許回來。王小帥畢業後等了三年,沒撈到一個執導機會,在牆上寫下「鎮靜」兩個大字。後來鎮靜不下去,學張元湊錢拍了《冬春的日子》,私自參展,被BBC選入電影誕生以來的百大佳片。

婁燁、管虎、章明等人,都迫不及待地開始獨立拍片。第六代的藝術取向和對官方的無視,最終導致94年「七君子事件」。張元拍片當天,八一廠聞訊就把他借的設備收走了。他去找領導,領導不見他。

劇本不交上去過審,私自參加各類電影節,影片發行連個招呼都不打,在行事風格上,反叛的壞孩子比第五代放肆多了,根本不把官方放眼裏。不怪人家一口氣治七個,也是怕口子越開越大,以後都這麼搞,那還了得?

賈科長比較倒霉,拍《小武》的時候,稀里糊塗就地下了。當時他就當一個學生習作,哪想到一鳴驚人。所以拍《站台》前,他是有心回歸體制,安安心心等上映資格的。

拿他當時的念頭來講就是:

「這部電影不公映就沒有意義。」

拿到投資後,賈科長北影、上影都找過人。田壯壯也幫了忙。當時劇本評語是「藝術上難得一見,政治上絕無問題」。結果前後等兩年,檢查也寫不少,後來還是說拍不成。

賈科長寫過一篇《迷茫記》,說1999年被叫去談話,碰到一個第五代的文學策劃跟領導說不能讓《小武》這種電影流出去妨礙中國電影發展。後經網友推測,此君不是別人,正是給老張策劃《活着》那位。難怪後來《黃金甲》上映,賈樟柯要跟張偉平撕逼。當年他是最瞧不上第五代這幫人的。

《站台》最終沒拿到許可,賈科長一咬牙,還是地下了。電影在法國上映,滿場喝彩,賈樟柯卻說:「我只感到痛苦和空虛。」

2003年,第六代解禁。兩年後,《世界》首映,賈樟柯激動得想流淚。而當初雙方和解時,其中一位領導說:

「今天我們給你們解禁,但你們要明白,你們馬上就會變成市場經濟中的地下電影。」

到頭來,還得說是領導眼光老辣。

後來第六代這撥人拍片,票房總是在幾百萬上下徘徊,坑了不少投資人。

賈科長是不缺錢的,拍《小武》的時候就賺了500萬,後來做生意、賣版權,年年有進賬。他自己都說嘛,要是做生意,說不定就是馬雲了。他是希望電影能公映。上《鏘鏘三人行》講的原話是,這電影啊,也是十月懷胎,誰不想親生兒子有個好歸宿啊?《山河故人》上映時,看到片頭龍標,整個影院在鼓掌。記者問賈科長對這個事怎麼看,他說:

「電影誰看都行,誰愛看誰看。」

你看這話說的,還是像個賭氣的孩子。

不但像孩子,還像個神婆。小時候賈樟柯跟着他媽趕廟會,看到過三個眼瞳異色的姑娘,他媽卻看不見。賈樟柯覺得自己有點靈異體質。《天註定》過審前,他就預感會過。後來通過了,賈科長一臉自信地對媒體說:

「你看我說能過,它就能過吧?」

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2014年,巴西導演沃爾特給他拍傳記片《汾陽小子賈樟柯》,片尾談及此事,抽著煙沉默的賈科長,臉上頓時就不自信了。

你們這些青年啊,圖樣圖乃一烏。

前輩們都已經替你們摸完石頭了。

擺在眼前的作業,抄都不會抄。

07.

作家阿城問過他爸,著名電影美學理論家、文藝評論家鍾惦棐老爺子,為什麼每年總有幾部影片出麻煩,而書就相對好點?

老爺子的回答是:

「電影是唯一能進中南海的藝術,唯其能進,所以麻煩。」

早在50年代,拍《榮譽屬於誰》的成蔭就吃過這個麻煩。電影拍出來都很滿意,意識上緊跟官方腳步。不幸涉及中蘇關係暗流,給停映了。搞得導演成蔭檢查越寫越糊塗。後來《武訓傳》拍出來,各方盛讚,中途最高領袖親自下場批判,直接大毒草。再到浩劫後的《苦戀》,電影上映後被找出各種影射,片尾的省略號被定性為「惡毒的六個炮」。

《武》被批後,導演孫瑜身心俱疲,後半生再沒拍出什麼滿意的作品。主演趙丹一直覺得片中演技是自己從藝巔峰,但面對各方面壓力,不得不否定自己。直到臨終前,趙丹心裏還是很不得勁兒,感嘆說:

「那是我一生演得最好的角色,可惜啦。」

拍《苦》的彭寧也一樣,之前他拍《瞬間》沒讓上。1981年拍《初夏的風》,再次沒上。心灰意冷,乾脆消失。倒是《初夏的風》裏,有個剛到劇組當美工的年輕人,後來拓寬了戲路,為中國電影事業做了突出貢獻。

這個人就是馮小剛。

比起「破窗而入」的第五代,「鑽出地下」的第六代,馮導自稱是在中國電影殿堂外面搭了個棚子。為搭這個棚子,吃的苦也不少。

1996年,他和王朔搞《狼狽不堪的生活》,景搭好了,臨時接到電話,讓拆。馮小剛去找韓三爺表忠心,說給點意見我們改。三爺說別想了,回去吧,改也沒用。同時期,「好夢公司」的《月亮背面》《爸爸》也完蛋。後來馮小剛走哪兒投資人都避着他,搞得年近四十無比絕望,陷入抑鬱。

88年米家山拍《頑主》,現在你去看那片子,那也是「台詞尺度很大,主人公形象消極」,當時說讓修改一些畫面,米家山死活不改,磨著磨著還是給上了。

精明如王老師,肯定是錯判了形勢。以為《頑主》能上,《爸爸》還有不能上的?他當時還買了池莉的一個本子,準備捧徐靜蕾的。《爸爸》完蛋後,王老師才看明白這演的是哪出,扭頭去了大洋彼岸,讓馮導好好活着。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馮小剛徹底放棄了他在《一地雞毛》《月亮背面》裏的人文追求和現實主義喟嘆,一心一意拍起了娛樂片。

當然娛樂片也不是那麼好拍的。

那年《天下無賊》,照原小說上寫的,女賊是被傻根的善良感動,所以才幫他拿回錢的。第一稿劇本出來,馮小剛覺得假,說這個構不成人物動機,天下沒有這樣的賊。野夫寫文章說,還是王老師給想了個辦法,讓女賊懷孕,去廟裏燒香,表達一下我這輩子雖然走錯路了但要讓下一代從良的態度。

劇本第二稿送上去,局裏批覆說這個轉變說服力不夠,缺乏正面力量引導,需要加入警察戲份。第三稿再送,又說警察不突出,偷竊場面太多了。最後只好加強了警察的作用,把黎叔逮了,順便刪掉群賊鬥技的戲。那些戲拍得很好,比較荷里活商業化。

但害怕誤導青少年,又給刪了。

過審後,馮導特別誠懇地說:

「通過這件事,我特別希望儘早出台電影分級,好讓電影人避免一些尷尬。」

一步一坎兒成為中國商業片先驅後,馮小剛逐漸拾起初心,開始往關注現實的路子上走。技術層面先不說,有這份心,那也比第五代強啊。尤其《一九四二》,一直是馮導的執念。2000年到2012年間,交了兩次劇本,都沒讓過。2012年也是一波三折,後來沒辦法,為了過審,欠個人情,答應執導春晚。

劇本通過那晚,馮小剛喝了個爛醉。徐帆老師看着他,腦子愣了神:

「19年了啊,當年談這個劇本,弄這個弄那個,一個個都是朝氣蓬勃的。」

為了《一九四二》這個心結,馮導鉚足了勁兒。結果票房撲街。沒轍,只好再拉王老師寫《私人訂製》,給王中軍把錢補上。劇本送上去,范偉演的那個「司機被腐蝕」的故事不讓用。好說歹說才給通過。影片結尾,為了呼應《甲方乙方》那句「1997年就要過去了,我很懷念它」,馮導還給葛大爺寫了一句「2013年就要過去了,我有點兒害怕」。

製片方看了說:

「你就別來這麼一句了。」

《一九四二》拿年度導演獎,馮導上台,又呼籲分級和電影題材拓寬的問題。這段兒沒播。關於這兩件事,他不是第一次着急了。

從拍《大腕》起,就聊這個。2011年、2014年政協開會都交過提案。一是說對創作內容扣大帽子的太多,一個輿情、一個惡搞就能毀掉一部電影,電影播出還被上綱上線,比如說《集結號》宣傳「炮灰論」和《唐山大地震》發國難財;二是說好多題材不敢碰,大家都迴避現實,最後為了過審,一窩蜂去弄古代的東西,久而久之,電影內容缺乏張力。

「只給一個意見叫『消極』或『敏感』。一消極,就有理由把你『槍斃』了。」

馮導賺錢歸賺錢,話還是很誠懇:

「作為一個導演,我們正經歷著民族復興的大時代,近些年來,沒能夠拍出幾部記錄這個時代深刻變革的作品,我們是有愧於心的。」

徐帆老師說,馮導看完陳道明《喜劇的憂傷》,回家氣得把茶缸子砸了一地。

這麼一看,第五代的脾氣真是好多了。

08.

跟馮導一樣操心的,還有謝飛導演。

謝導早年拍了很多名片,什麼《香魂女》《本命年》。2000年拍《益西卓瑪》涉及諸多問題,劇本老通不過,改了又改。折騰大半年,後來還是沒上,連投資方央視電影頻道也沒給播。謝導很生氣,說電影不拍了。此後謝導的很大一個工作就是呼籲電影分級和放寬題材,希望給創作者們更多空間。

崔永元說,謝晉導演給他錄過一段口述史,裏面提到一句話,說每一代導演都有責任拓寬電影題材的領域。當年謝晉拍《牧馬人》《芙蓉鎮》,從劇本到拍攝,阻力重重,後來雙方坦誠交涉,也都給上了。

你看同樣都姓謝,結局就很不同。

多年來,呼籲分級和給出具體審改依據,一直是中國電影從業者心頭惦念的事。早在2000年,鞏俐就聊這個,一直沒下文。令創作者頭痛的,是這裏面話術太籠統,審改標準太含糊,令導演們摸不着頭腦。

王小帥《十七歲的單車》沒上,一直沒說具體原因,後被傳是拍了太多北京髒亂差的胡同;張楊《愛情麻辣燙》裏不讓兩個中學生單獨在車棚說話,因為未成年不能這樣身處不明亮的角落;《無人區》是說人物負面、藝術設定不合理;《長大成人》也沒具體意見,反覆打回去改;《紫蝴蝶》裏面,說不能讓劉燁拿槍指著章子怡,因為「中國人不殺中國人」;《浮城謎事》裏面,秦昊殺人敲腦袋不能超過三下,太暴力,必須畫面淡出處理。

可有時候,有的片子裏面髒話連篇、血光飛濺或者弄一些低俗的情色擦邊橋段似乎又給上了。連《逐夢演藝圈》這種玩意兒它都能…

所以導演們有時拿到意見也是一臉懵逼。

當然有些意見還是題材寬度的範疇。比如蘆葦給陳可辛寫的《等待》涉及軍婚,最後就沒拍成。《光榮的憤怒》等了很久才進影院,不然吳剛和王硯輝可能早就火了。《瘋狂的石頭》爆紅後,還有單位不滿對警察的描寫,覺得力度不夠,實際上早期劇本里人物關係更加灰暗。《南京!南京!》本子遞了四年,前後好幾個導演申請該題材,陸川是「先斬後奏」,先把劇組搭起來,才拿到了許可證。

說白了,導演們一不願意給人添麻煩,二不想給自己找麻煩。只是有時候,劇本寫完拍了確實不知道怎麼個改法兒,改的道理在哪兒。

關於電影分級,上方並不是沒有過行動。

1989年5月1日,廣電曾明確提出,根據分級制,涉及某些情節的影片一律「少兒不宜觀看」。辦法試行一年,先看效果。結果某刊發表《電影分級制出台前後》,配圖是《紅高粱》裏姜文俯視高粱地中的鞏俐和和有裸露鏡頭的《瘋狂的代價》劇照,還有影院,把「少兒不宜」弄到海報上做噱頭宣傳。

這一亂搞,分級就停了。

2003年,電影局力推改革,下放審改權限,希望推出利於創作的條款。嘉興導演年會上馮導呼籲分級,時任吳副局長回應說:

「早在非典前,我們電影局就此開了研討會,就分級一事,組織了高法、高檢、婦聯、軍隊、公安等多家單位在內相關人士進行探討,絕大部分人同意電影分級制度。大家認為只有分級才能切實保護未成年人,這也符合中國未成年人保護法法規。」

辦事的人也是想辦事的,都知道暴力、血腥或特殊場景對青少年不好,當時副局長都說了會考慮16歲這條線了。結果沒幾天,又有豬隊友瞎傳,說以後是不是「三級片」也能上了?隨後,《大鴻米店》裏幾秒鐘的情慾鏡頭被大肆炒作,被冠以「中國第一部分級片」,嚴重影向了分級出台的進程。不但電影又一次失去了公映機會,分級制也隨之不了了之。

《大鴻米店》是95年拍的,導演叫黃健中。當年就是他帶著陳凱歌去重慶的。2003年,張藝謀剛剛轉型,拍出了《英雄》。

緊接着,陳凱歌也拍《無極》去了。

李誠儒說自己不敢看,凱歌說:

「你是沉浸在過去時代中間的、感受過去時代夕陽的——老藝人。」

09.

最後還是聊回《一秒鐘》。

總得來說,老謀子的底蘊還在。拍這一類的電影,到底是第五代們的拿手好戲。整個電影看下來,情緒是能勾住人的。

拉開整支導演隊伍,張藝謀的畫面依然是吊打很多人的存在。不過整體觀感,多少有些匠氣,少了當初那份生猛,多了幾分蒼涼。《一秒鐘》的戲份刪改,非常有意思,它一方面在隱喻昨日,一方面又是自身遭際。最有趣的是,張九聲女兒那一秒鐘被范電影剪下來,又跟「刪減」這個詞呼應了。

馮小剛們苦苦追索的問題,只能且聽下回分解。你看稅務風波後,馮導都不怎麼發微博懟人了。不過也沒什麼,有時候,看電影,就像一場智力遊戲。當年海明威寫《白象似的群山》,很多人讀了都在猜什麼意思。

幾番解讀後,這部短篇小說最後成了「冰山理論」的代表作,影向一代作家。

別看大家一提「技術原因」就瞎嚷嚷。

搞不好我們以後能有個「冰山派」電影。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方尋

來源:宅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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