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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我們失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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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隱隱約約地聽到樓下人聲嘈雜,驚醒過來一看,還只2點多。靜下來終於聽清楚,竟然是要做核酸。幸好沒有人來敲門。後來樓組長說,還真有幾個門棟的住戶被叫下樓做了,但她推脫掉了,‌‌「大家明天都還要上班‌‌」。

那天是7月4日。在那之前,即便是封城那兩個月里,我也沒遇到過半夜叫起來做核酸的,只是聽西安朋友說過,在1月的寒冬,半夜1點半被叫起來做核酸,也有4點多全員核酸的,那時還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有一天差點就發生在自己頭上了。和朋友說起,她冷嘲:‌‌「真棒啊,居民晚上多睡四五個小時,全上海就會多感染10萬人呢。‌‌」

之所以那麼緊張,是因為又有理髮店檢出陽性,而其中一位理髮師就住離我家不遠的上鋼二村。核酸檢測常常深夜才出結果,想來是在恐慌之下,街道立即安排半夜就篩查,也許他們還覺得應對迅速及時。新村入口第一時間就被鋼板隔離起來,只留下一個口子遞送外賣進去。

那兩天,新的一波疫情在上海眼看着捲土重來。7月5日,我上班的辦公樓還宣佈因‌‌「疫情形勢持續向好,大廈已恢復短駁車運行‌‌」,但第二天一早正要出門,公司行政發來緊急通告:凌晨2點接防控部門要求,大廈所屬街道即日起開展‌‌「3天2檢‌‌」全員核酸篩查(即3天內完成兩次核酸檢測,至少間隔24小時),必須持有當日核酸採樣記錄方可進入大廈。

本來那會我已經出門了,心想昨晚剛做過核酸,24小時內陰性應該沒事,但轉念一想,還是不要心存僥倖,萬一大廈真的只認當日核酸採樣記錄,那在樓下做核酸肯定要排很長的隊。於是重又折返回小區門口捅了下喉嚨,那兒幾乎沒人排隊。

事實證明,幸好我多此一舉,那天一早很多同事都被擋在大廈外,不僅大排長隊,而且做完後得半小時才有記錄,至少要在街頭徘徊1小時。

到了下午,傳聞陸家嘴有辦公樓緊急疏散,不知該算是久經世事還是人心惶惶,人們流傳着一個笑談:‌‌「今天下班前再好好看一眼同事吧,說不定下次再見面都要穿棉襖了。‌‌」

原本我還想着恢復‌‌「讀城‌‌」的訪談計劃,先去杭州、嘉興一趟,但這計劃不得不再次推遲。雖然理論上我還是來自低風險地區,但卻可能是當地‌‌「不想接納的低風險‌‌」。

和朋友談起時,我嘆氣說,還是消停點吧,萬一被關在杭州可沒意思,想想看,任我行被關在悶熱的西湖底黑牢裏多少年?她答:‌‌「有白娘子關得久?‌‌」

雖然上海6月29日就已開放堂食、行程卡取消星號,同一天,上海市文旅局還發佈通告,決定自7月1日起逐步開放全市博物館、美術館和室內外所有A級旅遊景區,7月8日起逐步開放電影院和演出場所,然而沒幾天,形勢就又全然變了。

時隔三個多月,附近的體育館重開,但7月3日我帶着孩子去上羽毛球課,卻死活進不去:門衛說,體育局的通知是要求72小時內核酸陰性,我當日的採樣結果還沒出來,‌‌「誰知道你結果是不是陽性?‌‌」但他對孩子倒是不看,只測了下溫就放他進去了。

過了兩天再去,這回我是72小時內綠碼,但這次,孩子的核酸碼他也要看。也是我掉以輕心,再次被打個措手不及,孩子剛好過了72小時,只能向教練道歉,教練也無可如何,回了個笑哭的表情。

乍看起來,門衛的規則和辦公樓的規則相反,一個不認當日採樣證明,一個只認當日採樣證明,但他們又都遵循同樣的規則:照我說的做,別的都不管。憤怒、講理都沒用,只要碰到,你就只能打回重來。

這是無法預見、甚至沒有預警的風險,180度的急轉彎變成了生活常態。7月5日,上海沈堅強游泳俱樂部剛發了‌‌「開館通知‌‌」,僅1個多小時後,又緊急發了個‌‌「閉館通知‌‌」。

也難怪人們現在普遍覺得,想做什麼事就去做,因為甚至用不着等到明天,你可能就做不成了。Suda那天去西岸美術館看了曾孝濂的插畫展,事後她慶幸說,還好去了,現在又看不了了——不止是西岸美術館,余德耀美術館今天起也臨時閉館,‌‌「恢復時間另行通知‌‌」,本來該館的奈良美智個展從3月5日起展出半年,到現在為止的一大半時間都沒人能去看一眼。

長遠計劃已失去了意義,人們只能隨機應變,就好像是一群小雞,躲避着巨獸的腳掌隨機的踩踏。往好處說,這讓人更珍惜當下的每一刻和自己已有的事物,只能認真過好每一天;但往壞處說,這摧毀了延遲滿足和勤勉努力的精神,讓人倒向及時行樂和短線思維,能撈就撈一點,‌‌「我死後,管它洪水滔天‌‌」。

就在兩三年前,我們可能都不曾想到會是這樣。現代化曾許諾給個人以解放和自主,這曾使人相信勤勉、積累、發展能最終得到回報,但如今社會正在加速,而且那種加速的壓力強大到席捲一切,原有的信念卻變得愈發虛幻。

Kenneth Gergen曾生動刻畫了這種新社會形態下的全新心態:

慢慢的,我學會心平氣和地放棄想控制我周遭一切事物的欲望。深思熟慮地在海洋中駛向某地——乘風破浪駛向目的地——跟隨波逐流、悠遊不問漂向何處,是截然不同的。

我們的生活其實已經失控了——‌‌「失控‌‌」的意思是說,對當代人來說,要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自主掌控自己的生活,即便不是不可能,也已變得越來越困難。勉力掌控辛苦不堪,完全放棄則被動麻木,而鮮有人地平靜地順其自然——在有些人看來,那甚至可能是少數人才能享有的特權。

所有人都已疲憊不堪,如果你問問周圍人近況如何,最經常得到的答覆可能是‌‌「過一天是一天‌‌」。這給我一種感覺:人們雖然生活在當下,但他們只想把這日子早點過完,卻又不知道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更不清楚所謂‌‌「未來‌‌」會是個什麼樣子。

於是,一種潛在滋長的心態是,許多人默默地敷衍了事,聽說北京現在花壇都種草不種花了,那樣更方便。我的朋友‌‌「室內滂沱‌‌」一直在北京生活,他說,感覺現在全社會都處在‌‌「睡不醒‌‌」的狀態:

昨晚九點去一商場,先去一連鎖飯館吃飯,定九點半打烊,九點鐘進去就說不做飯了;去肯德基吃個漢堡,頭頂空調通風口向下滴水,沒店員說一句別往那兒坐;進出電梯、地鐵,已經根本沒有先下後上那說;誰不小心踩了誰的腳,再沒人會說句保意思。

這種社會交往上不約而同的簡化,表明講究禮數的老北京已經漸漸沒了力氣去維護這些額外的儀式。雖然這究竟意味現代抑或倒退還不好說,但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這與其說是‌‌「無禮‌‌」,不如說是人們在別的地方消耗了太多精力。

現在,我們可能不得不承認,要完全自主掌控自己的生活已不可能。認清這一點很有必要,至少可以讓我們因此卸下因無法做到而產生的焦慮和羞恥,重要的是想清楚我們究竟還能做什麼、又想做什麼,因為那關係到我們願意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這是我們無法被剝奪的自主選擇。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無聲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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