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銀河娛樂旗下的利澳賭場和總統賭場宣佈停業，成為了澳門首家倒下的衛星賭場。
這震驚了澳門街頭，也震驚了那個觥籌交杯的上流社會。
「活了50年，第一次見賭場倒閉。」
多米諾骨牌效應還在繼續，更大的風波已埋下伏筆。
驀然回首才發現，澳門賭場的帶頭大哥們，一個個都在隕落。
一
上世紀90年代，何鴻燊受邀到北京參加閱兵式。作為一名澳門「博彩大亨」，他內心有些忐忑。
彼時正值香港、澳門回歸前夜，不知道北京會如何看待他的一切。
何鴻燊看到鄧公時，他脫口而出：「鄧大人好！」
賭王似乎忘了，內地已經有快一百年不叫「大人」了。
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鄧公回他「恭喜發財」，又說「要繼續努力啊!」
兩句稀疏平常的話語，放在一起猶如千鈞之重。何鴻燊聽出了弦外之音。「從那時起我就相信，看來我還是可以繼續發大財的……繼續舞照跳，馬照跑」。
原先，還有一些港澳企業家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感到迷茫，興起了一股公司「遷冊風」。賭王回去後，就馬上告訴周圍的朋友：
大家都不要走了！
向來不上賭桌的他，從此命運再次起飛。
傳奇賭王：何鴻燊
時間來到2007年，澳門六家博彩公司宣佈成立博彩協會，86歲的何鴻燊被推舉為首任會長。他作了一個演講，主題是——《有飯大家食》。
原來，當時澳門放開賭權，市場三分。
國際賭業大鱷的雄厚資本，迅速湧入澳門，新老內外資本之間的強烈碰撞，猶如大洋深處地震板塊的擠壓，水面波濤翻滾。
堅持「中國的賭場有中國的規則」的何鴻燊，把拉斯維加斯賭場復刻到澳門的金沙娛樂場，西洋大盜與地頭蛇大戰一觸即發，最激烈的就是「碼傭大戰」。
澳門博彩業看似龐大，門檻低，但真正讓澳門賭業賺錢的，是「貴賓廳制度」。
長期以來，少數能進到貴賓廳的VIP賭客，為澳門賭業貢獻7成以上收入。而貴賓廳能夠發展起來，靠的就是中介人，俗稱「迭碼仔」。
金沙公司的前掌門人阿德爾森，為了從何鴻燊賭場挖迭碼仔，把碼傭一度提高到史無前例的1.3%。
惡性競爭下，三分之一的貴賓廳都快破產了。
氣得何鴻燊公開批評金沙集團，阿德爾森反唇相譏：「如果嫌廚房太熱，那就別燒菜」，絲毫不給老賭王面子。
這讓何鴻燊發起了聲勢浩大的反攻，在舊葡京一街之隔，新建了一個賭場。不過，這個耗資三百億港元的大項目，並沒有讓他力挽狂瀾。
在外，何鴻燊與阿德爾森鬥得火熱，在內，賭王家族因分家而鬧得不可開交。
這些都讓何氏家族日漸式微。
2013年，有個人不動聲色就實現了反超，成為新賭王。這個人，是2002年才入局澳門博彩業的港商呂志和。
1929年出生在廣東江門的呂志和，與何鴻燊有不少相似的經歷。比如同是商人世家，從小展現出驚人的經商天賦，都是港、澳商人雙重身份。
呂志和幼時與父親逃到香港，對「做時局的生意」敏銳嗅覺，幾乎干一行成一行，頭頂「礦石大王」、「酒店大王」、「房地產大亨」等等稱號。
2002年，呂志和與美國拉斯維加斯金沙集團合作拿下一個賭牌，但雙方蜜月期不到一年就分手了，賭牌一分為二。
一開始，許多人認為呂志和的銀河娛樂會是澳門博彩業中最弱的一家。
畢竟，前有壟斷澳門博彩業40年的何氏家族，後有成功打造出拉斯維加斯模式的金沙公司，左右夾擊，強敵環伺，作為局外人的呂志和勝算不大。
但巨頭之間的角力，拼的不只是資金，更有對於未來的洞察。
幹過房地產的人，眼光從不讓人失望。
在澳門賭權未開放之前，澳門博彩業主要以葡京酒店為中心，集中於澳門半島。而呂志和父子卻選擇了一塊填海造陸的「處女地」——凼仔。
當年凼仔地價相比於澳門半島便宜得驚人，哪怕不經營賭場，光是買地建物業，日後也能獲得豐厚回報。
在理念上，呂志和沒有全部照搬美國拉斯維斯加模式，也沒有選擇何氏家族的「以賭場為驅動力」模式，而是以房地產思維降維打擊。
呂氏家族將地產、酒店及中國元素揉捏入賭場的經營，打造亞洲風格的大型娛樂度假村，度假村里不僅可以博彩，還能曬着日光浴旅遊度假。
他還請來梁朝偉、周潤發擔任代言人，贊助許冠文主持的《一擲千金》，以「中國式賭場」為賣點，將銀河娛樂與其他賭場區分開來。
在這個大型園林里，你能享受到「帝皇級服務」。
比如說，酒店內有中國人習慣免費使用的WIFI——而其他賭場的WIFI服務是要收費的。
銀河平均每個客人有1.2個服務人員環伺在身，而在美國酒店，服務人數約為0.7。
這樣，銀河吸引了眾多中高端客源。
2013年，銀河娛樂成為全球第二大博彩公司。2014年1月17日，彭博發佈的億萬富豪指數顯示，呂志和的總資產超出李嘉誠，奪得亞洲首富頭銜。
當晚10點，彭博發佈更正消息稱，此系計算錯誤，李嘉誠仍以295億美元身家穩居亞洲首富，呂志和則以237億美元成為亞洲第二富豪。
雖然呂志和只做了「半日首富」，但身家已經超過了何鴻燊家族，一舉晉身為澳門新龍頭，逼得老賭王半生事業漸入寂寥。
二
呂志和一生只娶了一個老婆，育有3兒2女。
大兒子呂耀東負責澳門博彩業的經營，海外的地產業務則交給二兒子呂耀南，小兒子呂耀華負責內地的地產項目。兩個女兒則分別負責香港酒店業務的經營和行政工作。
呂志和家族能達到今日的成就，離不開良好的家族治理與傳承安排。
幾年前，年事已高的呂志和退居幕後，將家族企業交到子女手中。去年，曾打造出風靡全球的拉斯維加斯賭場的阿德爾森寂寞離世，追隨了早先一步的何鴻燊。
澳門的牌面上，老一輩賭王們只留下江湖傳說。
新浪開始追趕沙頭。
三個籍籍無名的年輕人迭馬仔出身，應着不同的機遇名聲大噪，洗米華、陳榮煉、紀曉波。
他們，更是有了「澳門小賭王」之稱。
在「小賭王」之爭中，最早出局的是紀曉波。
出生於黑龍江的他，曾遊蕩於東北街頭，成名於澳門賭場，蟄伏於香港股市，縱橫於海外博彩業。
時不時的，還在內地富豪聚集的香港四季酒店組織飯局……
2011年，紀曉波組建了博彩中介公司恆升集團，「迭碼仔」一躍成為澳門新貴。
短短兩年，從一間貴賓室到七間，從12張賭枱到86張，他們第一年就賺了3.5個億。
紙醉金迷中，紀曉波恍然有成為第二個「何鴻燊」的幻覺，但很快被一盆冷水澆醒。
2014年中國人民銀行宣佈：將內地發行的銀行卡在澳門地區的消費情況納入實時監控。
幾個月後，特區政府在全澳賭場裝配了近1600個攝像頭，其中部分攝像頭帶有人臉識別功能。據說，如果有官員到澳門，才剛進到賭場還沒坐下，上級部門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澳門博彩的貴賓廳業務首當其衝。
別人恐懼我貪婪，紀曉波不甘心。2014年11月，他旗下公司拿到了塞班島唯一一張牌照，成為當地娛樂場獨家開發商。
[page]塞班可是個風水寶地，不僅對中國免簽，距離還不遠，四五個小時就能飛到。
在他豪華的「博華皇宮•塞班」賭場裏，蜂擁而至的富豪們，身份在無形之中完成了轉換，從大佬、富豪，成為賭徒，再變為負債的借款人，淪為賭場的「打工人」。
金立手機的董事長劉立榮，號稱「國產手機之王」，外界傳言他在塞班賭場輸掉了100億元，而其本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
只承認輸掉了十幾億。
劉立榮這一把牌之後，金立進入破產倒計時。
紀曉波踩着這些人的肩膀，一步步往上爬，晉升為塞班島上最豪橫的賭王。
根據彭博商業周刊的披露，2017年上半年，博華太平洋（紀曉波公司）的現金收入幾乎是澳門最豪華賭場的6倍。
但就在紀曉波轉戰塞班島，即將走上人生巔峰的時候，隨着國內整治力度的加強，他背後的大佬朋友圈接連出事。
甚至外界一直傳言紀曉波被帶走。惹得紀曉波的女友吳佩慈連忙發微博闢謠，還曬出了律師函。
失去「貴賓」的博華太平洋，已經連續4年深陷虧損的泥淖中。
從2018年至2021年，累計虧損超過118.51億港元。
紀曉波在塞班島的酒店，也因疫情停業而被曝欠債。今年年初，紀曉波突然減持博華太平洋49%股份，6月還傳出他幾度抵押豪宅還債。
一代「新賭王」財富來得快，散得也快。
三
也許紀曉波是「新生代賭王」中最幸運的一個，因為另外兩個小賭王，已經身陷囹圄。
祖籍廣東肇慶，出生於澳門的周焯華，外號「洗米華」。
1995年，21歲的洗米華拜入了「黑道大哥」、澳門賭業大亨尹國駒門下。
尹國駒有個響噹噹的外號，「崩牙駒」，曾是九十年代頗為活躍的一個黑幫頭目，外界將之稱為「澳葡末期的教父」。
在1999年澳門回歸前夕，崩牙駒鋃鐺入獄，被判了13年。大哥落難，多數小弟做鳥獸散，「洗米華」卻不時去獄中探望，贏得信任。
受到大佬提攜，洗米華承包了第一家賭廳。
之後他遇到第二位貴人——何鴻燊家族某人。他倆一拍即合，讓洗米華承包了大量的賭場貴賓廳，迅速成為澳門的「賭廳之王」。
洗米華頭腦靈活，一開始就靠打破借貸規則，贏得無數貴賓的好感。
在洗米華出現之前，賭客向「迭碼仔」借1萬元，「迭碼仔」先扣起2000元利息，最後卻要還足1萬元。
洗米華改為借足1萬，不扣數，但「迭碼仔」會陪同賭客拿着借款換成籌碼，每下一注就從中抽取賭注10%作利息，令賭客感覺手上賭本增加了。
後來大環境趨緊，洗米華與紀曉波一樣不甘心，尋找新的冒險樂園。
正好，2016年菲律賓總統授權向離岸博彩業發放網絡賭博牌照，「洗米華」順勢將生意搬到菲律賓，開始了「網賭」業務。
高漲的互聯網+趨勢下，洗米華玩了一把博彩「下沉」。
華語世界的互聯網，在一些隱秘的角落出現了「性感荷官」在線發牌，高清攝像機實時傳送賭博畫面，賭客足不出戶就可境外參賭。
而形形色色的「性感荷官」的背後，正是洗米華及其創辦的網絡賭博平台——「太陽城」。
洗米華還借鑑傳銷模式，開發了股東代理和賭博代理模式，讓賭客發展下家參與賭博，並根據下家投注金額的1.6%抽取「碼糧」（返利），這樣就可以源源不斷地為賭場帶來新客源。
高峰期，他以旗下「太陽城集團」一己之力，就支撐起澳門貴賓廳業務的近半。
一次記者採訪問他，是否有想過成為澳門新一代賭王？
洗米華邪魅一笑：「我還以為我已是」。
雖然不能擁有何鴻燊同款——估值1億港元的車牌號HK1，但有一點他想跟賭王一樣，那就是「妻妾成群」。
生於上個世紀初的何鴻燊能依《大清律例》娶四房太太，洗米華是牆內牆外桃花各開一支。
一邊遊走鋼線坐享財富大廈高高建起，一邊又積極參與公益以表達「赤誠之心」。
在疫情爆發初期，太陽城集團就曾向湖北疫區捐贈澳門幣3000萬元；河南暴雨，周焯華以個人名義向災區捐贈澳幣300萬元。
但新衣再怎麼漂亮，也包不住他的生意本質。
2019年7月8日，經濟參考報刊出一篇起底太陽城的深度報道。
要不你猜一猜，太陽城網絡賭博在內地每年的賭注額有多少？
五百億？
還是一千億？
不，是萬億元以上。
報道說，這相當於中國彩票年收入的近兩倍，其每年盈利更是高達數百億元，這些資金通過地下錢莊流向境外。文章還說，
這是綻放在中國的「最大罌粟花」。
2021年11月，洗米華等11人剛剛步出大廈，就被門口的澳門警方帶走。
最近，據澳門媒體報道，周焯華被控告涉嫌領導犯罪集團罪、巨額詐騙罪、不法經營賭博罪、洗黑錢罪，涉案金額高達8000億港元，合人民幣約6800億元。數罪併罰下，周焯華或將面臨數十年刑期。
6800億，足夠薇婭交上507次罰款，夠范冰冰交上769次罰款。
四
今年1月觀察者網報道，繼續洗米華之後，台灣女星安以軒的丈夫陳榮煉，也傳出被捕的消息。
據澳門司法警察局公開信息，他被捕與不法經營網上賭博和「賭底面」有關。
出事前，陳榮煉比洗米華、紀曉波更為低調，要不是迎娶「白富美」安以軒，動不動就送10克拉鑽戒、價值約24億新台幣的豪宅，他幾乎不被公眾所知。
這個出生於福建晉江，小學畢業後隨哥哥前往澳門的「後生仔」，也趕上了澳門賭場最火爆的一段時光。
2007年，洗米華還沒有成立太陽城，陳榮煉就已成立了德晉集團，第一個賭廳就開在了呂志和的銀河娛樂星際酒店的娛樂場裏。
之後，德晉發展成澳門六大頭部賭廳集團之一，僅次於太陽城。
當然，他的野心何止澳門這個彈丸之地，他還在菲律賓、越南、柬埔寨等地區承包了多個賭廳。但也因此埋下了命運的伏筆。
他的巔峰時刻，是2020年入股澳門勵駿創建，取代何鴻燊昔日舊部周錦輝夫婦，成為該公司的第一大股東。
對了，該公司的第三大股東是何鴻燊三太陳婉珍。
媒體稱，澳門勵駿第一大股東易主，象徵着這些迭碼仔後輩們已經開始取代「前浪」，改變澳門賭業的格局。這大概是陳榮煉最為巔峰的時刻。
東窗事發前，他也和洗米華一樣搞慈善，大手一揮為抗疫捐款2000萬，為晉江一中學的教育基金會捐款500萬。
甚至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一臉謙遜：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範圍內的，家鄉需要什麼，我就努力做到！」
五
新生代賭王們，都帶着「草根」氣質，從窮小子爬上財富大廈，轉瞬就狠狠摔下。
紀曉波靠賣豪宅抵債，還在鐵窗內的洗米華和陳榮煉一手打拼出來的公司，已經再無他們的位置。
曾把他們送上人生巔峰的博彩貴賓廳走向衰落，網絡賭博更是再無生存土壤。
當他們抱着僥倖心理，賭上全部身家性命的時候，大概忘了老賭王何鴻燊的一句話：不賭就是贏。
老賭王能縱橫江湖半甲子，家族勢力屹然不倒，靠的從來就不是「賭」，而是審時度勢。他在生前說，一生中最中意的榮譽是「愛國資本家」的頭銜。
他的兒女們，顯然也深得老賭王真傳。
女兒何超瓊曾在採訪中表示，父親並沒有向她傳授太多商業技能，反而是在她心中刻下了愛國情懷。
這幾年，賭王的二代們紛紛北上，尋求新的發展機會。
先有賭王「最成功的兒子」何猷龍進軍內地私募。隨後他還與華潤電力（0836.HK）合作成立華潤黑桃新能源有限公司，佈局粵港澳大灣區新能源業務，為碳中和碳達峰貢獻一臂之力。
後有賭王「最得意的女兒」何超瓊投資威馬汽車，押注新能源賽道。並以7.21億元人民幣投得橫琴一塊黃金地塊，用以打造綜合體項目，為橫琴發展添磚加瓦。
呂志和的銀河娛樂也表態，將繼續推進橫琴的計劃並擴大在橫琴及澳門以外的拓展。
老賭王的二代們有個共同點，就是紛紛把眼光投向了眼下粵港澳大灣區最熾手可熱的區域之一——橫琴。
珠海橫琴島，就是澳門產業經濟多元化的一個希望。
這個跟澳門隔岸相望的島嶼，面積相當於三個澳門。這塊「處女地」將延伸澳門的經濟空間，大力發展新技術、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
隨着琴澳協同發展戰略的逐漸推開，未來澳門將不再是過去那個澳門。
1998年香港電影《暗花》上映，這部拍攝於澳門回歸前夕的電影，講述了當時澳門魚龍混雜，幫派橫行，以基哥和佐治為首的兩大幫派為了爭奪地盤，雙方交火數月令所有生意都一落千丈。
在兩大勢力互鬥至白熱化的時候，幕後老闆洪先生很不高興，決定清盤。
現在，澳門就是迎來了一種浴火重生、新舊轉換的關鍵時刻。
六
不久前，何鴻燊生前一手打造的「世界上最大的海上食府」——珍寶海鮮舫緩緩駛離香港。
這個香港的地標性餐廳，是《食神》、《無間道2》的取景地，更是何氏家族近半個世紀的輝煌象徵。
賭王一家，就曾在珍寶坊辦過多次生日宴。
但沒有人能預料到，5天後，這艘珍寶號就沉沒在了南海，陷入底下超過1000米，永無天日。
與此一同「消失」的，還有賭桌上帶頭大哥們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