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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核酸檢測員 工作10小時補貼50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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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無情的加樣機器

23時17分01秒,酒店門口的電子屏顯示此刻的時間,閃着醒目的紅光。小周舉起手機,拍下這一瞬,記錄一天工作的結束。

此前的8個多小時,她一直待在江蘇某縣級市的PCR實驗室里。作為一名從鄉鎮前來市區支援的核酸檢測員,她這天的工作量過於飽和:基地實驗室一天內共接收了232批檢測樣本,也就是兩萬多管。

和許多地方一樣,小周所在的城市實現了核酸常態化。每舉行一次全民核酸檢測,大概覆蓋22萬人次,一共會產生10萬多管樣本。自從小城放開通行,從外地回來的人數暴增,核酸檢測的樣本自然也增加了。

但整座城市具備核酸檢測條件的實驗室一共只有6個。包括兩個大的核酸檢測基地,兩家三級醫院實驗室,兩家鄉鎮醫院實驗室。專業的核酸檢測人員更是緊缺,小周說,整個城市滿足資質的檢驗人員大約120人。

如果舉行全民核酸,檢驗的壓力逐級下沉,最終還是會落在基層醫院頭上。比如在鄉鎮醫院檢驗科供職的小周,會被臨時抽調過來分擔工作。這是她今年以來被調來市區的第三次。

支援的檢測員採取閉環管理。走出實驗室往往已經是深夜,她們會被安排到附近的酒店住宿,步行只需要10分鐘。

小周22歲,剛到檢驗科一年。高中畢業選志願時,父母極力推薦她填報醫學專業,她說自己害怕血腥的東西,不想學醫。但媽媽說,學檢驗是不會接觸那些危險的,於是她填報了檢驗醫學專業。

按照正常流程,畢業後她會進入一所醫院的檢驗科,成為整個醫療體系中輔助部門的一員。不算特別忙碌,工作是和‌‌「三大常規‌‌」打交道。但沒人想到,等2021年她畢業時,整個行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疫情來襲,檢驗科不僅任務量驟增,還成為直面病毒的人群。

小周所在的檢驗科一共8個人,現在是整個醫院最累的科室。不止她們,幾乎所有醫院都是。她解釋說,那些沒有PCR實驗室的鄉鎮醫院,檢驗科只留一個人死守門診,其餘的都會被抽調到市區。他們要兼顧核酸檢測、門診和發熱門診。工作時間被分割到一張張規劃嚴密的排班表裏。

‌‌「人員是重疊的,只能兼顧。最難的就是基層。‌‌」她對過去的這個春天毫無知覺,三月以來幾乎沒有休過假,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實驗室里,和無數個核酸樣本打交道。

生日那天,她做了一整天的核酸檢測。媽媽買了一點吃的東西,送到醫院門口,她只能在辦公室匆匆吃完,趕緊回去繼續做檢測。她許下生日願望,疫情早點結束。

5月下旬這天,小周分到的檢測環節是加樣。具體點說,她的工作是懸着胳膊,拿起我們去做核酸採樣時的試管,擰開紅色的管蓋,用另一隻手裏的移液槍,將試管里的樣本移到反應板上。每板有96個小孔,要不偏不倚、精準地加進去。如此重複幾千遍。小孔直徑不到7毫米,相當於一顆體態均勻的黑豆。她的自我定位很直白——‌‌「我就是個無情的加樣機器‌‌」。

回到酒店,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臭掉了,像發霉的肉罐頭。胳膊酸得抬不起來,擰蓋子的手指頭磨出了水泡,她累到連頭都不想洗,打算第二天扎個馬尾用帽子壓一壓。

她祈禱第二天能早點結束這一切。不然返回鄉鎮醫院,她不知道能不能趕上早晨8點的門診值班。

2

新型流水線

與很多人的預想不同,當一座城市各個採樣點的試管運送到PCR實驗室後,並不是全程自動化式的運作。正相反,多數環節都依賴於人工。

幾乎每個檢測員在講述時都會提到同一個詞:流水線。他們說,自己就像這個時代新型的流水線工人,每天進行一些重複、枯燥的勞動。

雖然有細微的分別,但大體上,做核酸檢測的PCR實驗室可以劃為分工明確的三個區域,從樣本接收,到上傳電子版檢驗結果,整個鏈條都在這個空間內進行。多數實驗室有輪班制,白熾燈24小時亮着。

一區是試劑配置區。這裏的步驟幾乎全部依靠人工完成,也是整個實驗室最早開工的環節。工作人員需要根據當天的樣本接收量,預估需要多少試劑量,在樣本送達實驗室之前,準備好部分試劑。

二區是感染風險最大的區域,核酸樣本直接送到這裏。檢測人員需要穿密閉的防護服,即使空調溫度開得很低,一天下來汗水還是可以浸透後背。他們不斷重複一些步驟:提取、加樣、封膜。被厚重防護服包裹着的身影周邊,圍着數台機器,嗡嗡運行。

三區需要人工操作的部分最少,儀器是這裏的主角。檢測員只需要將標本放入擴增儀,等待一個多小時後,就能根據反應曲線判斷是否是陽性。最終上傳電子版檢測報告。

一位工作20年的資深檢驗人員說,如果檢測結果呈現陽性,他們需要先在實驗室內找出混採樣本進行覆核,結果一致的話,上報給疾控中心,由他們再次覆核。之後才會通知具體人員進行單管單采,篩查出具體的陽性感染者。這樣的多次覆核就是為了避免因為某個環節操作失誤而導致的‌‌「假陽性‌‌」。

在這個新型流水線上,有些環節被公認最辛苦:加樣和貼膜。類似於電子廠里打螺絲的工人。相比之下,有些環節顯得可以忍受,比如調試劑或者負責機器運作。‌‌「你起碼能夠在狹小的範圍內來回走動‌‌」,一位檢測員說。

一些檢測員逐漸掌握一些小技來緩解壓力。比如在手指上纏幾圈膠帶,這樣握住移液槍時就不容易被磨傷。上廁所要穿脫防護太麻煩,他們在進實驗室之前的三個小時就不再飲水。在結果分析區等待時,可以有機會玩幾局古早的蜘蛛紙牌、掃雷遊戲。

有的實驗室集體充值了某音樂播放平台的年度會員——枯燥的工作太需要一些音樂了。只不過,機器運行聲音很大,她們也聽不真切,只有斷斷續續的旋律。

‌‌「也不能太走神‌‌」,一位浙江的檢測員說,你得學會掌握放鬆和謹慎中間的平衡。一旦沒把握好,移液槍加錯了小格子,那麼就需要整個推翻重來。

檢測員們最怕疫情來襲。那意味着接下來的至少半個月,每天工作量滿負荷運轉。一位檢測員所在城市上個月有過確診病例,實驗室里12台生物安全櫃同時運行,全員上陣,僅加樣一個環節就有24個檢測員。上海疫情爆發時,南方一家地級市公立醫院抽調了三名檢測員去支援,‌‌「他們說一天要加30個(反應)板,小拇指都有點抽筋了。‌‌」

疫情讓人崩潰,節假日也是。幾乎每個城市,人們要出行就得做核酸,實驗室的樣本量會比平時翻一兩倍。

時間是懸停在每個檢測員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檢測員們每天都要算好這筆賬:樣本是什麼時間采的,什麼時間送到實驗室的,最晚出報告的時間是什麼。小周所在的實驗室里有很多A4紙,上面密密麻麻記滿了時間和批次。實驗室外面有一位同事專門負責對時間,經常用對講機跟實驗室里的人喊,第幾批快要到時間了,看看有沒有好。如果檢測報告超過規定時間才上傳,會被上級機構通報批評。

3

‌‌「不求回報‌‌

小周是今年春天才頻繁參與核酸檢測的,怎麼看都算是這個行業的新人。她和她的同事們——無論是懷孕的女士還是今年就要退休的資深職場人士——都要被安排進值班表裏。

她的身體發出了一些隱秘的信號。作為從不長痘體質,她第一次在鼻翼發現了新冒出的痘痘,往常規律的生理期也開始捉摸不定。最明顯的變化是,她發現自己作息和飲食的規律被完全打破了:在實驗室一呆就是六七個小時,她的感受遲鈍,直到走出實驗室,才會立刻有飢餓感。熬夜成為常態,她經常在凌晨5點才感受到困意。那常常是普通人快要醒來的時刻。

睏倦會在每個工作的間隙襲來。有次,小周和同事合作加樣,她負責擰蓋子,同事負責操作移液槍。對方明顯感覺到她動作變得很慢,過會兒再看,發現她頭靠在生物安全櫃的玻璃上,睡着了。如今,她聲稱重新掌握了坐着睡覺的技能,‌‌「小手一插,像上課打瞌睡那種‌‌」,她說,‌‌「現在真的做夢都在加樣或者抽血。‌‌」

根據國家衛建委發佈的消息,如今從事核酸檢測的技術人員一共近15萬人,而我國有超過14億的人口,兩者的比例達到了1:1000。幾乎每一個公立醫院檢驗科的講述者都提到,他們醫院正在招聘檢測員,但很少能招到人。PCR證書或者檢驗資格證需要是醫學相關專業才能報考,還要通過衛建委的培訓,不可能短時間內快速培養出合適的檢測員。另外,一位公立醫院檢驗人員說,正式編制的數量有限。在普遍低薪的情況下,如果還沒有編制,人家憑什麼來呢?

小李是地級市某公立醫院的檢驗人員,核酸檢測常態化後,她所在的核酸檢測組每兩周休一天,幾乎每天工作達到12小時,強度非常大。如果結果需要覆核,時間就更長,有一次她凌晨四點才走出實驗室。

人手不足,時間又緊張,某縣城公立醫院的資深檢測員說得很直白:‌‌「我們有時做不到按照標準進行。‌‌」這是她工作的第八個年頭,從大學起,就很喜歡這個專業,但現在每天都想辭職,‌‌「很累,每天下班手都是抖的。‌‌」

之前有陣子關於核酸檢測員高工資、高福利的新聞傳播很廣,小周也看到了,她解釋說,那是第三方機構才會出現的情況,像她這樣公立醫院檢驗科的人員才是這個群體的大多數。每做一天核酸,補貼是50塊錢。

在金華市區某公立醫院檢驗科工作20年的檢測員怡然(化名)說,她所在的醫院連這50塊的補貼都沒有。2020年疫情時,曾有政策要求對抗擊疫情一線的醫護人員發放補貼。但最後,她們發現在實驗室的檢測員和採樣員一樣,都沒有申領資格。‌‌「一線‌‌」特指那些接觸確診病人的醫務人員。

不僅如此,疫情之後,由於醫院的日常接診量變少,檢驗科人員的整體績效是下降的。在基層醫院,做核酸檢測成了‌‌「虧本買賣‌‌」,‌‌「單采20塊錢,混檢4塊錢一人,但試劑成本、儀器成本,還有那麼多防護成本、人力成本加起來,其實根本就沒有利潤的。‌‌」

一位公立醫院檢驗科的主任總結,現在做核酸檢測已經不是普通的檢查,而是一項任務。一項不求回報的任務。

怡然有一種被剝奪感,精力和職業價值感上都是。她所在的檢驗科,原本是臨床醫學和基礎醫學之劍的橋樑,肝功能、腎功能檢查,或者更困難的腫瘤標記物、細胞檢驗,都是能通過經驗的積累不斷精進的。而核酸檢測對他們來說,專業性程度很低,只是純粹的消耗。

上海奉賢區的護士小陳也是這樣想的。疫情之前,她日子過得鮮活自在,沒事的時候喜歡和朋友去酒吧,喝點威士忌,聽聽爵士樂。但從4月份到現在,她的生活基本被核酸採樣填滿了。

最日常的場景是,她穿着防護服到某處鄉鎮採樣點,坐在桌子後面,面對一個個張開的喉嚨。

她不願意讓自己成為‌‌「採樣機器‌‌」。她採取的抵抗的方式是,把桌子對面的人當作具體的個體,而不是工作對象。碰見小朋友,她會笑着說,小朋友真棒。在等待隊伍的間隙,雙魚座的她會天馬行空地神遊一會兒。

不論是採樣員還是檢測員,處在鏈條上的他們都希望早點結束這種機械化的狀態,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做專業性更強,更有成就感的工作。

4

圍城

與基層醫院檢驗科疲於運轉不同,疫情以來,第三方核酸檢測機構極速擴張。

看到上海某第三方檢測機構1800元/天的招聘廣告,小李也心動過。但她也明白,那意味着要付出一些代價。比如更長的工作時間、更高強度的重複勞動,以及得到大城市去,一個人打拼。她暫時接受不了。

事實確實如此。一位在上海某家第三方機構兼職做核酸採樣的女士,最近理解了什麼叫做機遇與危機並存。機構在招聘廣告上開出的價格根本不存在,承諾的飯補也打了水漂。幾天前,她被辭退了,沒人給一個確切的理由。

在激烈競爭的檢測市場,更多的檢測量、更短的檢測時間是提高利潤最直接的方式。一些機構為了逐利,開始造假、違規。這又給一些公立醫院增添了負擔,出於對第三方機構的不信任,小李所在城市開始將更多的樣本送進公立醫院,‌‌「像高鐵站的標本還有一些隔離酒店的標本就會往我們醫院送。‌‌」因為壓力太大,小李有兩位同事轉去辦公室做行政工作。

社交媒體上,許多從醫院檢驗科辭職的員工講述了她們的經歷:‌‌「一個月20天夜班,工資一個夜班才30塊錢,8個小時穿着防護服做核酸檢測‌‌」。另一位正在考慮辭職的檢測員說,‌‌「幹的事越來越雜,領導還嫌你沒有再多干一點,真的快瘋了。‌‌」

然而,23歲的陳玉主動進入了這座‌‌「圍城‌‌」。

今年年初,陳玉在網上看到一則招聘,濟南某區疾控中心檢驗科招聘核酸檢測員,有醫學背景就可以參加考試,通過後進行統一培訓。‌‌「競爭激烈‌‌」,陳玉說,報考100多個人,最終選上20個。她成為了20分之1。

大家基本上都是這個領域的新手,專業跨度極大,從護理到生物安全技術。相同點是,都很年輕,最小的一位22歲。陳玉大學讀護理專業,畢業後順利成為一名護士,在之前的醫院工作了2年。看見疾控中心的招聘後,她幾乎沒有猶豫就做出了決定。

同批進來的20人都是有編制,工作地點在附近一處新建的方艙核酸檢測基地。

4月份入職時,基地剛剛建好一半。獨立的檢測倉,獨立的辦公室、洗澡間、洗衣房和休息室。處在市中心的一處荒地,離單位僅僅一個路口。一個月過去,另一半方艙平地而起,但仍像個臨時建築。

但對她來說,這裏比醫院更穩固。比起做護士,和人打交道,她更願意坐在實驗室二區生物安全櫃前的凳子上。‌‌「就像一個流水線,很簡單,也不會有那種醫護跟別人吵架的情況。‌‌」機械與重複給她帶來安全感。

每天的工作時間固定。早上7點半進艙,12點半出來,第二批人進去待到傍晚6點半。最後一班是6點半到晚上11點多。過去的一周她工作了四天,休息三天。工作強度也不大。

之前做護士的日子像在茫茫大海上漂浮,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陷入矛盾與漩渦。她不無恐懼地提起,當時在醫院帶她的‌‌「老師‌‌」,和患者鬧到了警察局,她還去幫忙做了證詞。‌‌「每天都感覺心很累‌‌」。

現在好了,不至於落入那種境地。她覺得自己的生活終於變得堅固起來。

這裏是疾控中心的下屬單位,就算有天疫情沒了,核酸檢測停止,她相信自己會被系統安排到下一個崗位上。她聽說疾控中心檢驗科以前是檢測愛滋病一類的傳染病,那大概率也會去做那個吧。

領導曾在會上描繪了方艙基地的未來。他告訴她們,以後可能會從別的區縣承包一些樣本過來,實現盈利。這是區裏的一個重點項目,很有前景。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極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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