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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女兒被父性侵19年,媽媽在門口放風,村支書 派出所都知道都不管

大家好,我是陳拙。

每發一篇故事,我都會在這裏先寫下一段話,一般管它叫前言。

其實就是定點和你們嘮嗑。

我極其在乎和珍視和你們對話的機會。但今天這篇故事我寫不出前言,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介紹這個重要的,卻又讓我不忍心說出口的事件。

就連刑警作者房土地,也在文中提醒——

我會儘量壓制自己的憤怒,不帶情緒,向你們展示這個事件的全貌。

我要提醒你的是,在接下來的閱讀里,不要讓情緒佔據大腦

讓我們一起和作者思考這個世界如何能對女孩更好一點點。

2021年10月,山東發生了一起不尋常的交通事故。

一個男人騎着電動車,被一輛白色轎車追尾。男人當場死亡。

白色轎車上坐着兩個人,分別是死者的女兒和女婿。

民警在調查時,發現這起事故疑點眾多,白色轎車上兩人涉嫌故意殺人。

死者女兒供述,父親此前性侵自己十餘年,導致自己多次懷孕流產。在她婚後,父親依然沒有停止,還強制要求她攜帶監聽跟蹤設備,並拍攝裸照要挾。

因為不堪忍受,她與丈夫、母親合謀,殺害了自己的父親。

這是一起極端的人倫慘劇,在我從警十年的生涯里,都算得上罕見。但真正促使我記錄下這個故事的,不只是悲慘本身,還有我在知曉真相之後的經歷。

我在走訪中了解到,死者長期性侵兩個女兒,這在當地是半公開的,死者的妻子、親戚、同村村民、村委、孩子老師,甚至當地派出所,都知情。

長達十餘年裏,這場人盡皆知的獸行,卻從沒有人阻止。

為什麼會這樣?

我會儘量壓制自己的憤怒,不帶情緒,向你們展示這個事件的全貌。

以及我找到的答案。

死者女兒名叫王淑慧,案發前不久,她約自己的母親出來見面。

見面目的是兩人商量一下最優的殺人方式。

王淑慧在網上搜索殺人方法,槍擊、水淹、投毒、刀砍、斧劈等,和母親坐在一塊研究各種方法的優劣性,累了就趴在床上休息後再琢磨。

槍支首先排除,沒有獲取途徑,搞到也不會用,刀砍斧劈動靜大,易暴露目標。

只有投毒最簡單。

母親常年陪在父親身邊,熟悉生活環境,貼近目標下毒容易。

然而購買毒藥卻成了難以逾越的障礙。

母親有農作物種植經驗,熟悉各種農藥的毒性和用量,兩人商議由她購買。但是以前有錢就能買到農藥,現在買藥卻需要提供用藥證明,逛了多家農資商店都是如此。

王淑慧擔心母親走漏風聲,決定親自上手。

她專門揀農貿市場轉悠,刻意繞開監控探頭,人員密集的地方容易脫身。她還記得自己去的那家鋪子,老闆說現在搞活動,所有藥品一律20元,但也要證明才能購買。

後來王淑慧幾次碰壁,懊惱地說:「買個藥比考大學都難。」

毒殺不成就換個法子。

王淑慧母女倆從藥店買回來各種感冒藥,照着網上那些以訛傳訛的說法,提取安眠成分。王淑慧從刀販手裏精選了剔骨尖刀,一切準備妥當,很快進入實行階段。

王淑慧以走娘家的理由上門。她幫着母親做飯,期間將藥品粉末摻入飯菜。

她將飯菜端上桌子,期間她倒酒,母親夾菜,父親很快就走進臥室睡覺。母女倆尾隨其後,準備要捆綁父親時,卻出事了。

父親閉着眼睛說要喝水。

就這一句,嚇得母親趕緊恭恭敬敬地端來水。而王淑慧連忙藏起繩子,逃出了臥室,她可能是害怕事情敗露後無法收場。

也可能是出於本能地害怕父親。

畢竟父親多年來對她做過的事,已經讓她恐懼到了極點,無法相信任何人能解救自己。

1998年,王淑慧出生在王莊村,有一個姐姐。

王莊村

她的母親做服裝生意長期不在家。父親承包了村裏的魚塘,在家照顧兩個女兒的起居。

王淑慧家在胡同深處,是一座剛修不久的混凝土平房院落。

一進院子,迎面撲來陣陣惡臭。院裏堆放着農具和生活用品,惡臭來自院子裏的兩口大缸,一口缸里堆滿廢棄的魚內臟,一口盛放着來不及處理的魚身。

王淑慧5歲那年,她的母親像往常一樣外出,隨後發現遺落了東西,又返回家中,打開房門,看見丈夫和兩個女兒都一絲不掛。

她說自己大腦一片空白,上去瘋狂地抓扯丈夫,反被打昏過去。

等她醒過來,丈夫告訴她,他早知道她在市區有情人,但看在她能賺錢的份上,忍了。如果她敢阻止,他就把性侵女兒的事情抖出去,女兒的名聲就都毀了。

在妻子默許之後,王淑慧的父親白天窩在家裏看黃色錄像帶,看完就折磨兩個女兒。兩個女兒痛哭尖叫。王淑慧的母親只能關上房門,躲到院子裏把風。

她害怕真的被別人知道。

性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女兒王淑慧被抓後說,她記不清了。她只隱約記得,小時候她和姐姐小便,父親總是盯着看。

「小時候不懂事,只覺得爹看閨女正常,沒啥見不得人的。」王淑慧說。

在兩姐妹上學的時候,父親常常在上課時來到學校,帶兩個女兒回家,實施性侵。

王淑慧反應特別強烈,整個性侵過程從沒停過慘叫,為了讓王淑慧消停,父親總是拿煙頭燙。

王淑慧曾經不止一次對母親表示,不想活了,要和父親同歸於盡。母親哭着制止。她覺得,女兒雖然已經被毀了,但性命還在,不能斷送。

後來,王淑慧又試圖向外界求助。

第一次是因為學校的一節生物課,老師講解完女性的生理知識,告訴大家,遇到侵害要報警求助。回家後,她把報警的想法告訴了母親,卻招來一頓罵:「你傻啊,你想讓全村人都知道你身子不乾淨?」

2016年7月,在父親魚塘的小屋,19歲的王淑慧例假期間,父親要強行發生關係。王淑慧激烈反抗,被拿菜刀拍暈。

親戚們將她送去醫院,甦醒的王淑慧再次提出報警,包括母親在內的所有家屬一致反對:父親糟蹋女兒的事情傳出去,老王家的脊梁骨能被村民戳斷。

他們都覺得,不讓更多人知道,是為她好。

從此後,王淑慧無法再獲得幫助,也不被允許找別人求助。

她在高中時開始了自救。

在QQ上,王淑慧和一個小姑娘聯繫密切。

王淑慧上網搜尋女性性侵的話題,發現全國各地跟她一樣的女孩有許多,還有被性侵過女孩成立的QQ群。在群里,王淑慧結識了許多像自己一樣的女孩,有的是被老師同學侵害過,有的被兄弟祖父輩性侵過。她們大都選擇了沉默。

小姑娘自稱也來自農村,被哥哥性侵多年,她當時在群里徵求意見,自己該不該報警。

王淑慧是堅定支持她報警的人之一。

她私下跟對方加了好友。

被性侵時,女孩年齡普遍較小,沒有收集證據的意識,證據流失警察也沒辦法,頂多對「犯罪嫌疑人」批評教育。

小姑娘不一樣,她詳細告訴王淑慧自己收集證據的方法,還有報警的經過。她和王淑慧開玩笑說,要拿自己給被性侵的姐妹趟出一條活路。

在農村,女孩被性侵的消息一旦傳開,將來很難找到婆家。女孩還可能遭到言語或肢體暴力,甚至會受到更嚴重的性侵。

最初王淑慧和小姑娘還能經常聯繫,後來群里逐漸沒了對方的消息,再後來,王淑慧發現自己被對方拉黑了。

她多方打聽才了解到真相。

小姑娘報警後,將證據交給警方。警察也做了詳細的筆錄,但後來卻告訴她,案件過了追訴時效,無法再追責。

因為報警抓哥哥,重男輕女的父母將小晴打個半死,把她鎖在家裏,不給吃飯,也不送她去醫院。看不到希望的小姑娘拿床單上吊自殺。

王淑慧還記得那個小姑娘的網名:小晴,晴天的晴。

王淑慧說,從小晴死了以後,她就斷了報警的念頭。

結婚離開這個家,成了王淑慧想像中最後的救命稻草。

2018年,王淑慧的姐姐離了婚,一個人在南方打工,從此和家裏斷了聯繫。

這也是王淑慧想要的結果。

她在畢業之後,找了一份工作,並在工作中認識了貨車司機喬勇。

她坦言,跟喬勇在一起後,才找到家的溫暖。婚前喬勇向王淑慧承諾,一定買車買房。王淑慧不在意,說只要喬勇對她好,日子苦點也樂意。

喬勇確實對王淑慧很好,他曾經開車長途跋涉到河南,只為了讓她吃上一碗正宗的逍遙鎮胡辣湯。

他也捨得在王淑慧身上花錢,衣服化妝品只買牌子貨,只要王淑慧看上的,他透支信用卡也絕無二話。

2021年,王淑慧和喬勇沒有通知家裏人,私下領了結婚證。結婚前,喬勇不止一次提出想拜訪「親家」,都被王淑慧以「我能做主」拒絕了。

他們家的牆上掛着許多張婚紗照,照片中王淑慧穿着婚紗,依偎在丈夫懷裏,臉上洋溢着微笑。

據喬勇回憶,婚後,每天自己早起做飯,伺候王淑慧吃完,才會出門開貨車。中午婆婆來家做飯,王淑慧吃完飯碗筷一放,就去睡午覺,打掃衛生的活全交給婆婆。

晚上,丈夫將一天的賬單都交給王淑慧,家裏開支都是她說了算。

王淑慧的生活越過越好,以至於她可能都忽略了一點——當年姐姐為什麼離婚的。

因為姐姐結婚後,被父親三番兩次上門騷擾,婆家忍受不了這種折磨。

王淑慧的噩夢又出現了。

一天夜裏,王淑慧夫妻倆聽見有人在院子外大聲叫罵、砸門。喬勇開了門,一個喝醉酒的男人拿着酒瓶衝進院子,一通亂砸,砸完就扯着王淑慧的頭髮往外拽。

喬勇和他打了一架,最後發現是岳父,就找中間人說和。岳父提出,要辦一場隆重的婚禮,再給10萬元彩禮,王淑慧必須經常回家探望父母,否則他就告喬勇強姦。

喬勇都照做了,但對王淑慧來說,並不算完。半夜,父親會給她打視頻聊天,接聽慢了,就會招來辱罵。

案發後,技術部門恢復了死者的微信聊天記錄,證實父女倆交流頻繁,聊天時間多在一小時以上,大多數是父親主動發起的音視頻通話。

這些通話口氣十分強硬,命令王淑慧幹着做那。

在王淑慧手機上,父親的備註是「粑粑」。每次接完電話,王淑慧要靠吃安眠藥才能入睡。喬勇還聽王淑慧說過夢話,在夢裏哭喊着要殺人。

案發後,警方在為王淑慧體檢時,發現她已經懷孕。

王淑慧說,婚後,父親多次要求王淑慧回娘家住,不讓喬勇接回去,然後在家中性侵她。

她希望能和丈夫生下孩子,可在備孕期間,她又遭到了性侵。她拿驗孕棒偷偷測試,發現自己懷了父親的孩子。

如果生下孩子,自己和丈夫都不可能接受。如果打掉,醜事也會敗露。

這讓王淑慧最終決定,殺死父親,並向母親說出了打算。

在這之前,王淑慧曾經多次想和父親拼命,母親都極力阻止,但這一次,母親選擇了同意。

案發前不久,母親去醫院檢查,發現自己得了腦梗。她最近做事總是丟三落四,還莫名其妙崴了腳。

當王淑慧告訴她,自己被父親強暴懷孕,母親感覺一切希望都沒了。

兩人曾經計劃買農藥下毒,但買不到。又試圖從感冒藥里提取安眠成分,給他下藥,但藥性不足,他入睡不深,嚷着要喝水,讓她們放棄了念頭。

她們還想過雇兇殺人,卻遇上了騙子,8萬多塊錢打了水漂。

喬勇回憶,那段時間王淑慧在家裏摔摔打打,還經常酗酒,吐得滿屋狼藉,都得他來收拾。喬勇好心想勸她,換來的是王淑慧的辱罵。

一系列方法失敗後,母女決定拉喬勇入伙。

當天喬勇回到家,發現結婚以來,王淑慧第一次主動下廚,還破天荒允許他喝酒。

喬勇白酒下肚,王淑慧把婆婆送她的長命鎖擺在桌上,說想和他生個兒子。

王淑慧接着說,父親是個暴脾氣,喝醉了就會家暴,她母親曾經被打到流產。她擔心懷孕後也會挨打,保不住孩子。

在本地農村,沒有男孩的家庭叫絕戶,在村子裏抬不起頭,受人鄙視。

「他讓我絕後,我就乾死他!」喬勇說。

上網搜尋後,王淑慧認定製造交通事故是最好的辦法。

將父親撞成殘疾是最好的結果,他不能再禍害家人。如果不幸撞死,頂多判個交通肇事罪,到時有母親諒解,可能會輕判。

不管怎樣,她這次下定決心反抗。

車禍發生當天,撥打110電話的是王淑慧,她稱是自己開車撞人。但她的講述與現場勘查根本不相符,引起了懷疑。

交警梳理行車軌跡發現,高清攝像頭抓拍的畫面,確認駕駛轎車的是喬勇,副駕駛是王淑慧。

喬勇在鐵證面前承認,是自己開車撞人,因為當晚喝了酒,王淑慧才頂替了他。

交警將案子移交給了我們。通過技術手段,死者的手機里發現了多張裸照,仔細辨認,能發現女人手臂上有許多燙傷的疤痕。

[page]我們搜查了死者的家,在他臥室的牆角是一張辦公鐵皮書櫃,四個櫥櫃封閉緊鎖。

打開後,上面的兩層擺放剃鬚刀、護膚品、香水、髮膠等生活用品,下面兩層擺放成人玩具。

物品下面壓着一本泛黃的日記本,封面用透明膠帶包裹着,裏面歪歪扭扭記滿文字。那是他性侵後記錄的文字和錄像。

我翻開這些日記的時候,是在公安局辦公室。日記本里字體非常潦草,大多用藍色鋼筆記錄,許多字體褪色了,但還是有不少可以辨認。

2003年5月17日

今天看了錄像帶特別帶勁,得找個人敗敗火。

2003年6月23日

我跟小慧玩剪子包袱錘,作為獎勵我買了糖塊,她贏了獎給糖塊,輸了就要脫衣服。小慧高興的答應了,小慧很快就被我脫光。

2005年6月9日

身體很嫩,摸着光滑涼快,有彈性。

我越看越感覺不可思議,不知道用什麼語言形容這樣卑劣的行為。我也無法想像,一個被父親性侵了十幾年的女孩,身心累積了多少傷害。

看完所有證據之後,我在談話室見到了王淑慧,準備訊問嫌疑人。

她很平靜,本來還想演戲,稱車禍是意外,父親對她疼愛有加,幫助解除了生活的許多煩惱。然而,當父親拍攝的裸照擺在她面前時,王淑慧爆炸了。

她從椅子上彈起來,抓過照片當場撕碎,嘴裏罵着粗話,瘋狂打砸室內物品,拿頭撞擊牆壁。

兩名女警用盡全力控制王淑慧,卻沒有成功,增援的四名女警合力才勉強控制住。王淑慧表情痛苦,口吐白沫。

後來醫院診斷,王淑慧因為被性侵多年,患上創傷應急綜合徵,遇到強烈精神刺激就會不受控制的躁動。

王淑慧手臂都是傷痕,這是她解壓的方式。

同齡女孩看了會尖叫的血腥電影,她卻感到刺激。學着電影中的做法,她拿刀片割傷手臂。好幾次傷口感染,引起高燒,幸虧母親把她送去醫院,她才保住一條命。

我又找到王淑慧的母親,問她,父女倆是怎麼回事?她總是打馬虎眼,沒有正面回答。

我把找到的證據拿給她看,她近乎崩潰,癱坐在地上,捂着嘴巴流淚,最後歇斯底里。

為了辦理案件,我去村里走訪了一遍,事情的原貌如何會影響王淑慧的量刑。

我也想知道,如果真像她所說,19年來父親一直性侵她,難道當地從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制止嗎?

王淑慧的父親王大發,承包的魚塘在遠離村莊的偏遠角落,以前鬧饑荒餓死的人都埋在那,久而久之成了亂墳崗。後來村里大規模取土挖沙,亂墳地挖出泉眼,成了如今的魚塘。

村民迷信魚塘是孤魂野鬼寄居的地方,將王大發看作不祥的人。

有村民反映,王大發精神不太正常,長年穿着骯髒的工作服,身上卻有香水味,偶爾也會見他穿西裝挑飼料餵魚。

雖然村民嫌棄他,但誰家婚喪嫁娶,王大發都會跑前跑後忙着張羅。

據村民說,王大發平時沉默寡言,很少與人結仇生怨。僅有的一次動粗,是同村一人說王大發有戀女癖,被他拿磚頭砸破了腦袋。

在王莊走訪時,我有點理解王淑慧母親的擔憂,在一些村民口中,王淑慧被性侵不但沒有受到同情,還遭到冷嘲熱諷。

一個臉色枯黃的大姐說,是王淑慧勾引了自己父親,還禍害了丈夫,「這種掃把星誰沾上誰倒霉」。

我找到了教過王淑慧的李老師。她剛過五十歲,頭髮花白,走進辦公室前還很客氣,但一提到王淑慧,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說,自己常見到王大發來接女兒放學,雖然感覺有些不對勁,但根本沒往那方面想,後來才聽說了真相。

她雖然震驚,但考慮到自己不是本地人,害怕學生家長找到學校鬧事,會將自己拉下水了,所以終究什麼也沒做。

「我只是個老師,能做的也只是保證孩子在學校不出事,學校之外的事我無能為力。」李老師至今仍是這樣想。

王莊村的中心是村委會,一棟兩層高的樓房,貼滿白色的瓷磚,樓頂是仿古琉璃瓦。

我在這裏見到了村主任。他人到中年,梳背頭,穿白襯衫和黑西褲,辦公室掛着紅底燙金的壁畫。這是他當村主任的第5年。

原本他熱情客氣,但得知我們為王淑慧而來,他立馬陰雲密佈,不再言語,一根接一根悶頭抽煙。

過了很久,他才告訴我,他就是王大發的堂兄,王淑慧的大伯。

王淑慧曾找過這位有威望的大伯,說自己被父親性侵了多年,想讓他幫忙。大伯非常震驚。他找到王大發,憤怒地質問,發現竟然是真的。

他用一堆惡毒的詞彙把王大發罵了一頓,但最後念及是近親,什麼也沒做。

2016年,王淑慧被送去醫院並打算報警時,這位大伯也在場。他勸她,算了,息事寧人吧。

他怕事情鬧大了,被更多人知道,會對王淑慧不好。

更早之前,王大發的一位叔叔,是王莊幹了二十多年的村支書。他說,在王莊,王大發性侵自己兩個女兒的事不是秘密,自己也勸過王大發,卻被罵了一頓。

面對惡行,這位德高望重的老支書退縮了,再也沒有阻止王大發。

他對我強調,王淑慧姐姐就因為被婆家知道了真相才離婚,名聲壞了對王淑慧不好。

我問他,派出所難道也不知情嗎?他擺擺手走了。

我直接去了鎮派出所,尋找答案。

所長接待了我,我問他,派出所在這件事中的作用,到底知不知情?

所長一開始笑而不答,見我追問得緊,告訴我:

「倒是聽說過,這種事沒有真憑實據很難查證,再說當事人沒有報案,我們也不好插手處理」;

「我們每天要忙着接處警,查辦案件,搞戶籍調查,實在抽不出人手管着閒事」;

「再說公開查證鬧得滿城風雨,這女孩還活不活了?」

《刑法》中規定,強姦幼女罪的量刑標準,三年以上有期徒刑起步,像王大發這種性質特別惡劣的,可以判處十年以上到無期,甚至死刑。

按道理,面對這樣一種惡劣的犯罪行為,不能民不舉官不究。

可是我也做過基層派出所民警,同樣明白,一個農村派出所四五個正式警察,再搭上十多個輔警,這是基本人員架構。

在鄉村,非警務活動要遠超過警務活動,不破案不會被追責,但如果因為破案做錯了事,一定會被追責。

那天,我從派出所走出來,聽到了不同的聲音。

有街坊說,王淑慧是個苦命人,被禽獸父親髒了身子還得搭上性命;但還有人評論,王淑慧是蛇蠍心腸,連親生父親都敢下狠手;甚至更有人說王淑慧是掃把星,臨死還捎上丈夫;

有的人只扔下了兩個字:破鞋。

我覺得可笑。明明之前我們來調查走訪,他們就像躲瘟神一樣,大老遠就跑,現在卻跳出來對這個女孩指指點點,和聖人一樣提道德要求。他們明明什麼都知道,又什麼都沒做。

我感受到了王淑慧的絕望。

我問自己,如果我是她,身處這樣的環境中,我能不能做得更好?

我不能。

我把自己在王莊的調查情況,告知了王淑慧,她很吃驚,態度開始轉變,之前總是故意和我們吵架,甚至辱罵,現在開始主動交代。

當她聽說,我走訪過的人,都以「為她好」的理由,袖手旁觀時。她冷笑,說他們是披着人皮的畜牲,都是幫凶。

她只對自己的丈夫喬勇表示了感謝,沒有嫌棄她,真心對她好。

2021年10月26日晚上,王淑慧和喬勇去王大發的魚塘小屋喝酒。晚上10點,王淑慧和喬勇開車把王大發送回家中。

夫妻倆開車回家的途中,王大發給王淑慧發來微信,又一次不斷辱罵她,還說要到喬勇家裏去鬧。

兩人想要回王大發家勸說,但王淑慧怕被扣留在娘家,兩人熄了車燈在路邊停下,王淑慧繼續在微信上勸說王大發。

王大發在微信上威脅王淑慧,還和她通了電話。

王淑慧從電話判斷王大發已經出門。

她對丈夫喬勇說,「咋不死了他,懟死他!」隨後喬勇在路上發現一輛電瓶車,認出開車的可能是王大發,他開着車尾隨,最終加速撞上。

強大的衝擊力直接將電動車撞飛。

撞擊過後,白色小轎車斜停在路邊,除車屁股外,全車嚴重變形損毀。引擎蓋炸開,發動機扭曲變形,水箱破裂往外漏水。擋風玻璃和汽車零部件散落一地。

電動兩輪車,整個車身從踏板處解體,車筐、後視鏡、車把等零部件散落一地。

案發路段

王淑慧看見,那個折磨了她十幾年的人趴在血泊里,胸前的衣服被血水完全浸濕,血肉模糊。

灰色工作服上有「XX飼料廠」字樣,沾滿零星的油污飯粒,似乎從沒洗過。

大約二十分鐘後,救護車趕到現場,醫生確認電動車主死亡。

後續來到現場的法醫,在死者的口袋裏找到了三件遺物:老年手機一部,未開封避孕套一串,電動按摩棒一支。

王淑慧說,在撞擊王大發時,她感覺自己像把利劍插進魔鬼身體,王大發騰飛的剎那,她看到一個黢黑人影從王大發身子裏飛出。

她說,那就是王大發骯髒的靈魂。

她給丈夫的最後一個交代是,如果出事,就把所有事往她身上推。她一個人下地獄。

明明,她已經在「地獄」呆了那麼多年了,如今好不容易才上人間來喘口氣。

審訊結束前,我問王淑慧,還有要說的不。

她說,她知道殺人償命,但死對於她是一種解脫,她不怕死,她不後悔。

王淑慧的悲劇,雖然不是我造成的,但我一直心裏壓抑。很多年來,這個女孩受侵害時,沒人幫她,現在,她自己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來面對問題,我還要親手送她接受審判。

當然,她完全可以保留強姦證據,再報警,讓法律制裁王大發。但一個人遭遇了那麼多傷害,還需要她冷靜且懂法,更像是苛責。

比起她應該自己站出來,我覺得這個社會和法律,本該更先一步站出來。

我知道,現在已經有了改觀。

2020年5月,由最高檢等九部門聯合發佈了《關於建立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強制報告制度的意見(試行)》,其中規定,學校、醫院、村居委會等機構的工作人員,發現未成年人受到侵害,必須報警,不報告而造成嚴重後果的,將受到處罰。

也就是說,從此以後,保護未成年人是一種強制,當年對王淑慧袖手旁觀的老師、村支書、村主任等,如果還是保持以前的態度,就是犯法。

可惜,對王淑慧來說,太晚了。

案件轉交檢察院之前,我把走訪王莊的社會調查,寫進了起訴意見書。

王淑慧涉嫌有預謀的故意殺人,性質惡劣,證據清楚,事實明白,但結合社會調查,案件特殊,殺人有情可原,在量刑建議上,我沒有給出死刑,而是建議無期徒刑。

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半年過去了,我總是想起這個一輩子想逃脫魔窟的女孩,她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重試,終於成功了。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

我最後一次見到王淑慧,是在偵查終結前。

我們要走出審訊室的時候,王淑慧眼淚汪汪,向我們鞠躬。

她說,感謝我們,能為她做這麼多額外的調查,給她從輕量刑的機會。她現在知道了,什麼是正義。

我跟她對視一眼,迅速轉身,不敢看她的眼睛。

故事裏的很多人都在說謊。

他們說,不阻止王大發,是為了王淑慧好。

但實際上,這都是他們的自欺欺人,是在給自己內心的膽怯、自私和虛偽找到一個合理化的理由而已。

王淑慧看起來是和自己的父親抗爭19年,其實她還要對抗的,包括這群口口聲聲為她好的人們。

王淑慧雖然故意殺人,但我卻對她充滿同情和理解,因為房土地的那個問題,我也沒有辦法回答:

如果我處在那樣的環境,我能做得更好嗎?

但我能回答的是,看完這篇故事,我更加知道,如果處在那樣的環境,我絕不要成為一個理所當然的旁觀者。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zhongkang

來源:天才捕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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