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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自盡而未盡者

萌娘並沒有如願地成功地死掉,當紅衛兵破她門時她剛吞下最後一把藥粒。萌娘被懂她的人崇拜着,像我父親;萌娘也被不懂她的人崇拜着,像我。那時的我不懂她文章的妙處,現在的我太懂生活之不妙而對她文章的美妙感到不可理喻。七歲的我頭一回被父親引去見萌娘時,就一下痴住了。

二十一年前的一個早晨,萌娘自盡了,一口氣吞了一百粒安眠藥。得信時我和全家正站在大抄家的廢墟中:我飼養的蠶寶寶被紅衛兵揚棄了一地,之後又被踏成一小攤一小攤的水漬。

萌娘的自盡沒有驚着誰,包括九歲的我。自儘是我那單調童年唯一的奇妙景觀,某人被辱得吃不消了;被遊街批鬥折磨得累了;被強加在身上的無數罪名弄得自己也仇視起自己了;被眾叛親離的處境搞得自己與自己也鬧起不和了,這就決計把自己結束掉。有回一對老夫婦從樓頂墜落,手拉手,着地時把挺硬的泥地砸了兩個深坑。後來他們的屍首被抬走多天,還見彩色糖紙不斷地自樓頂紛揚飄下。由此我猜他們是鐵了心自盡,因為糖果在那時很珍貴,一下子吃掉那麼多糖,顯然不打算過餘下的日子了。

萌娘並沒有如願地成功地死掉,當紅衛兵破她門時她剛吞下最後一把藥粒。我趕到醫院,見陰濕骯髒的公共走廊里躺着一具灰白人型,那便是我和許多人崇拜的萌娘。

萌娘被懂她的人崇拜着,像我父親;萌娘也被不懂她的人崇拜着,像我。那時的我不懂她文章的妙處,現在的我太懂生活之不妙而對她文章的美妙感到不可理喻。七歲的我頭一回被父親引去見萌娘時,就一下痴住了。萌娘有大大的額,圓潤的面頰和腦後一個過時的髮髻,這些並不足以拼湊出一個美的概念來,而我認定那就是美。七歲的我還不懂氣質神韻之類,但我感到在萌娘的美面前我的深深的自卑:一切可言喻的美都將深深自卑。

二十一年,足以使人們忘卻萌娘的自盡,恐怕在她自己記憶中都沒剩下什麼。如今淡淡地活着的萌娘已有了可觀的壽數:七十五了,若容我放肆地猜一回。她眼睛幾乎瞎了,等我咋呼着,熱鬧着走得與她額碰額,她仍是一再失敗地認不出我。我是誰,我是那個在她自盡而未盡時,歸陰還陽無結論時守護了她若干晝夜的女孩。她全然不知我,正如她對自己赤條條經人擺弄了良久,全然不知。那時她躺在醫院的走廊里,被各種輸進導出的液體維繫着生命,人們興致勃勃地叫嚷着去看一位被剝淨人身權利,順利被剝淨衣服的女作家。

後來她活轉來。隨之我的某件失雅行為使她感到難以寬恕。再後來就是二十年的分離。

萌娘指着這裏那裏請我坐。屋的四壁蒼白着,那冷清甚於她臉上的冷清。她丈夫的畫像掛在正中,框了黑框。我遲疑着是否致個哀,或打問一句朱先生何時去的。朱先生生前是位名畫家,卻不像一般畫家那樣吊兒郎當、風流倜儻,他很嚴謹,一個板眼都不錯。與他相處是有敬有畏,還有些活受罪,所以我一向躲着他。我等萌娘自己向我提起朱先生的過世,她卻遲遲不提。她與朱先生不很相愛,因為他們都太愛自己,太傾心自己的生涯。萌娘在自盡時連個字都沒留給朱先生。但他們過得很美妙,比如膠似漆的男女們過得美妙多了。萌娘在被搶救的三個星期中,朱先生沒露過面,儘管他當時也被人牲口一樣攆着喝着,渾身系絆,但不至於連到病床前問個凶吉的自由都討不出來。開頭我恨他不露面,漸漸我害怕他露面。萌娘那時的樣子難看極了,不歇的抽搐使她身子曲曲扭扭;人似乎癟了,一動,便像只掙紮起飛卻不再可能起飛的殘破風箏。就在那時,我有些悟出萌娘與朱先生那若即若離的愛情生活的哲學。萌娘從二十一天的彌留狀態甦醒時,先定睛瞅一會兒床前那靈幡一樣的標語,上面宣佈她的畏罪自殺是叛黨叛國云云。然後她便轉臉瞅我。

「萌娘……」九歲的我僵笑一下。後來才弄清,她的視力被藥物毀了。

「誰來過?」她問我。

[page]我說誰也沒來過。其實誰都來過,除了朱先生。誰來都被我的尖叫止住了步。待我將萌娘赤裸的身體以那髒得發黏的被單遮蓋得嚴絲合縫,才容他們走近。想想吧,我怎麼能讓一個奇蹟般的生命,一個以她的著作給人智慧、詩意、審美享受的精靈,突然變成被和盤托出的一具肉體?況且是一具被扭曲得沒了原形的肉體……她的書是那樣深奧,無人能探到那底蘊,而這肉體卻如此一目了然,似乎讓那些曾在遙遠的地方崇拜她的人們一眼識破了所有的謎。

「哦……」萌娘舒了口氣。誰都沒來過,尤其朱先生不來,令她大大舒出這口氣。假如我實話實說:她躺的這條走廊每天川流不息着三教九流;醫生、護士在她身上做各類治療時就當她是具標本而毫不顧及她的尊嚴、廉恥地將她暴露給好奇的、猥褻的無數眼睛,她絕對會再次朝自己下手,而且會幹淨徹底地下手。我瞞住了一切:當我向醫生、護士,向醫院的軍管會懇求將萌娘的床挪進病房時,他們告訴我她無資格住進病房的。她本是死有餘辜的,還在意什麼羞辱。若萌娘知道實情,她會再干一次,幹得會徹底些,不像這回留如此難堪的殘局讓這世界來收拾。我不願講二十一天裏我怎樣寡不敵眾地與多少人搏鬥過。一批又一批的「紅衛兵小將」「革命群眾」衝着無知覺的她又喊口號又揮着拳頭時,我只是緊緊按住遮蓋萌娘的那條被單。那一刻,九歲的我對人這東西看了個透。一個醜惡的傳說在城裏不脛而走:某醫院的走廊里躺着光身子的女作家萌娘。隨之,越來越多的人奔來了。每人只要往臂上套個紅臂章,或在這裏貼張標語,喊喊口號揮揮拳頭,他就有藉口在此地逗留,直等到那條被單被貌似正當的理由揭去。我感到九歲的自己渺小極了,被人們那樣省力地就拎到了一邊。我不知多少次對他們喊出:「求求你們!……」誰都沒有閒暇顧及我的哀求:那些如刀的目光早把毫無防衛的萌娘從頭到腳細細剁了一遍、斬了一遍。

那時我怨你,萌娘。你不該等聽到紅衛兵砸門、知道自己劫數已定才開始擰開藥瓶。那已太晚了。你抱着一絲希望:自殺可以威懾住他們,從而躲過一場使你身心崩潰的批鬥。你沒有誠意去死,只是想躲,只是想以自殺來做個緩衝。當紅衛兵發覺你手裏緊攥的藥瓶時,他們便立刻剝去你的衣裳。他們在你身上做的「人工呼吸」正是你和父親常掛在嘴上的,所謂的「斯文掃地」。但那時我不懂我的怨,只覺一股極窩囊的情緒,自萌娘起死復生的一刻滋長了出來。那尊嚴和廉恥的喪失便是我理想的喪失;他們用眼睛糟蹋萌娘身體的同時便是擄走了我心靈的貞潔。

一年後萌娘從鄉下回來,瘦而黑,似乎落去了一半頭髮,大額變得格外顯著。她進出仍被人押解着,據說是怕她在悔過自新前再自盡。那時作家協會門口矗立起一座水泥鋼筋的毛主席語錄牌,我和一群同齡的孩子常攀上去,順口編些歌謠一唱就是一天。那類歌謠沒一句不髒不野。我們這些「黑七類」的子女沒了完整的家,沒了上學的機會,沒了社會的承認與尊重,只剩下一點聰明來嘲罵荒唐的、不公道的世界。我們整日嘲罵軍管會、工宣隊(一支由工人組織的、專門治理知識分子的隊伍。此類人物侵佔我們的住宅長達三年之久)以及紅衛兵。儘管沒人聽懂我們的指天罵地,但我們沖天的委屈畢竟得到了發泄。

萌娘走過來時,我不再吱聲。我注視着她膽怯而遲疑地向前邁進的雙腿,以及本能地伸向前方的雙手。由此我判斷她的視力已糟透,一行動手先摸索起來。淚燒灼着我的鼻腔和眼眶。所有孩子都隨我靜下來,因為那些歌謠主要是我編撰的。

「狗娘養個草狗子……」我突然銳聲叫道。押解萌娘的軍代表猛回首,只見我與所有孩子一樣緘默。待他剛轉身,我又迸出兩句更不堪入耳的話。如今我否認滿口野話的我與現在的我是同一個人。沒一個孩子響應我,一則他們難以接受這話的粗野和刻毒程度,再則他們並不恨這位軍代表,他的一貫正派謙和甚至贏得我父親等人的信賴,儘管家長們對孩子們私下裏稱軍代表「草狗子」裝聾作啞。

「誰喊的?」軍代表朝語錄牌走來,以他冷峻威嚴的目光掃視我們全體。沒人吱聲。我堅信我的夥伴們不會叛賣我。當他連問幾句「誰喊的」而無結論時,萌娘突然開了口。

「小穗,你已經完全變成了個野孩子,」她依舊斯文典雅、慢條斯理,似乎從未經歷數不清的遊街、批鬥和自盡,「講出這種粗野話,別說你父母,我也為你羞死了。我為你無地自容。」

軍代表不做更深的計較,繼續押解萌娘往那禁閉室去了。我卻不住口地喊,更粗更野地喊,不知何故我已淚流滿面。我看見了萌娘為我的粗鄙而痛苦的表情:那表情全在她那不時戰慄的背脊上。

她之所以偏愛我,是因為我曾是個愛讀書,擅長背誦古詩、詞、曲,見了長輩就鞠躬的女孩。

怎樣才能向萌娘講清我自己,難道我能如實告訴她,某個夜晚,當我從睡夢中驚覺,那位貌似正派的軍代表正矗在萌娘床前,而覆蓋她的被單被撩到了一邊?……我哪裏是變了,我是被毀了,在萌娘的奧秘、尊嚴、貞操被毀的同時我也被毀得不剩什麼了。想想看這有多麼殘酷:讓個九歲的女孩頃刻間認清了太多的人之無恥和醜惡……

我的謾罵最後變成了號啕。至今我還憶得出我那敗盡書香門風的大哭。我讓萌娘無地自容,而在此之前,由她那不徹底的自殺引起的惡劣故事,以及故事所展示的人之惡處劣處早讓我無地自容了。

我突然起身告辭。萌娘手裏的杯蓋頓時落在杯子上,「叮」的一聲,冷清的客廳回音四起。「就走嗎?……」我想我這一走下一位客人不知多少日子後才會來。現在沒人知道萌娘了。若逼着誰回憶,大概唯一能被憶起的就是她的自盡。

「我會常來看您的,我的學校離這裏很近。」我說,心裏納悶着即使近也是兩年中頭回來看她。

「學校住得擠,就住到這裏來吧。這裏多靜多寬敞!我有個保姆每天專門來給我做三頓飯。我叫她燒些菜給你吃吃……」這話她在兩鐘頭內已向我講了不知幾回了。在我佝腰繫鞋帶時,聽她說,「朱先生去了,去年。我有沒有告訴你?……」她存心講得很無意。我一雙鞋帶系了許久,我怕看見她的淚。

「……那我就叫保姆把房間收拾出來,你哪天來都行。我看,你最遲下禮拜一定搬來。」

我滿口答應着,心裏知道我肯定不會來了。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韻

來源:《波西米亞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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