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紀三十年代，有個民國女子俞珊，聲名遠在林徽因、陸小曼之上。她是中國最早的話劇女明星，梅蘭芳看了俞珊的《貴妃醉酒》，稱讚說：「俞小姐的表演細膩生動，吾不如也！」徐志摩、梁實秋、沈從文、聞一多、田漢等都是她的狂熱粉絲。
1908年，俞珊出生於日本東京。她相貌出眾，家世顯赫，俞家是紹興望族，俞珊的祖父是前清進士，曾經做過魯迅的老師，俞珊的祖母出身名門，是晚清名臣曾國藩的孫女。
俞珊父親俞大純1883年出生於浙江紹興，字慎修。1941年去世。餘大純曾經與陳寅恪是同學，30年代初任交通部隴海鐵路局局長，其妻卞潔君，夫妻倆育有一個女兒四個兒子。
或許浸潤了異國風情，讓俞珊有一種別樣的味道。她完美地繼承了祖母的美貌與氣質，不僅外貌傾城，還才情十分，精通鋼琴和英語。
俞珊小時候，家裏還很闊綽。那時，俞宅在上海哈同路，父親出入總坐小汽車，只消給霞飛汽車公司掛一個電話，轎車馬上就會過來接送。南開女中成立的第二年，俞珊隨母親卞潔君搬到天津居住，進入南開女中讀書。
演話劇在南開一直很盛行，有趣的是在招收女生之前，南開只有男生上台表演，青年周恩來曾在南開新劇團做演員，扮演過十多個戲中的角色，絕大部分演的是女角。在南開，俞珊登上了話劇舞台，成為最早登上中國話劇舞台的第一代女演員。她容貌俏麗、多才多藝，很快成為天津的一顆新星。
俞珊
1925年3月11日，天津《益世報》上刊登消息，介紹天津三八婦女節紀念大會的新聞。在這次紀念大會上，組織者方舟、鄧穎超等人演講，大會上唯一的文藝演出，是俞珊的鋼琴獨奏。
俞珊曾拜王瑤卿為師，王瑤卿將自己的拿手好戲《貴妃醉酒》傳給了俞珊，後來成為俞珊的一出拿手戲。俞珊還將此戲傳給了張君秋，她唱的是京劇老藝人老水仙花的路子。
俞珊從南開女中畢業後，先在南京中大藝術系讀書，後轉入上海國立音樂學院。不久其弟黃敬也到了上海，姐弟倆都加入了上海著名的話劇實驗社團南國劇社。
到上海讀書以後，俞珊多次到天津演出。1931年8月3日，在天津明星戲院舉行的紀念國劇社成立一周年的演出中，俞珊出演《四郎探母》中的《坐宮》一折。1932年的最後一天，為聲援東北義勇軍，俞珊在天津春和戲院義演《玉堂春》，一時間名噪天津城。
二
1929年，田漢到俞珊所在的中大藝術系導演《湖上的悲劇》，他發佈公開招募演員的告示。參加面試的女性很多，田漢發現俞珊不僅有雙令人銷魂的金色眼睛，還極有表演天賦。他被俞珊獨特的氣質深深吸引，便邀請俞珊加盟南國社。
初到南國劇社，俞珊就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性格開朗，身材豐滿，樣貌美麗，會彈鋼琴，又會唱京戲，還會講一口流利的英語。田漢對俞珊在南國劇社的表現非常滿意，讓她出演話劇《莎樂美》的女主角。
圖 | 話劇《卡門》中俞珊飾吉普賽女郎的照片
為了生動地演繹這個角色，俞珊反覆研讀劇本，還主動和田漢交流表演的細節。最終，她扮演的莎樂美既魅惑又妖嬈，傾倒了無數男女，因而一炮走紅，成為紅極一時的大明星。後來，在田漢改編的《卡門》中飾演卡門，俞珊又將異國女子的奔放和反抗演繹得淋漓盡致。
圖 | 《莎樂美》劇照
崇拜俞珊的青年男女無數，連大詩人徐志摩也拜倒在俞珊的石榴裙下。一次，徐志摩和幾個追星族擠到後台看俞珊化妝，俞珊忽然喊道：「啊呀，快上台了，我想小便！」徐志摩聞聽，跑到外面四處搜尋，很快找到了一隻痰盂，雙手捧到俞珊面前，口中喊道：「痰盂來了，痰盂來了。」
正當俞珊在戲劇界嶄露頭角時，卻出現了兩個小插曲：一是田漢夫人因丈夫對俞珊的欣賞，十分不悅；二是俞珊父親認為女兒飾演風騷女子，實在有辱家門，不讓她再上舞台。俞珊迫於父親的威嚴，只好含淚退出了南國社，從此不再演戲。其實，不只田漢對俞珊傾心，對俞珊念念不忘的還大有其人，徐志摩的好友梁實秋也對俞珊傾心不已，托徐志摩將俞珊介紹給自己。
[page] 三
1933 年12 月，出乎眾人意料，俞珊嫁給了比自己年長19 歲的趙太侔。趙太侔當時是青島大學校長，天津、上海、北平的畫報上均刊載了俞珊的婚紗照，照片上的俞珊，手捧鮮花，側面而立，神情憂鬱。
圖 | 趙太侔（中坐者）
1930年，俞珊回青島大學做了一位老師，因為此前演話劇已經頗有名氣，所以身邊的追求者眾多，其中有青島大學的校長趙太侔。這趙太侔是個戲劇愛好者，看過俞珊飾演的所有話劇，愛慕俞珊的美貌。俞珊的追求者中不乏青年才俊，自然不會在意這位有家室的人，對趙太侔的追求，俞珊根本不為所動。而趙太侔為了表示自己對俞珊的愛情專一，居然不惜與原配妻子離婚。
俞珊答應趙太侔的求婚，卻是另有隱情。原來，俞珊的弟弟黃敬是中共地下黨員，時任青島市委宣傳部長，被青島市長沈鴻烈抓獲，沈放話出來，要槍斃黃敬。趙太侔跟俞珊講，你嫁給我，我幫你救弟弟。果然，他利用自己的威望，八方遊說，救出了黃敬。
圖 | 俞珊婚紗照
因為此事，俞珊十分感激趙太侔，漸漸對趙太侔產生了好感。不過，俞珊明白，她與趙太侔之間並不是愛情，畢竟趙太侔大自己19歲。只是為了報答趙太侔對弟弟的救命之恩，俞珊才答應了嫁給趙太侔。倆人雖然喜結連理，俞珊卻並未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樁無愛的婚姻持續了二十年，生養了兩個女兒。抗戰勝利後，俞珊提出離婚，這樁報恩婚姻終於走到了盡頭。
1949年，俞珊前往解放區探望弟弟黃敬，應周恩來之邀，演出了《貴妃醉酒》。俞珊對密友趙清閣說，全國解放在即，我要抓緊練功、吊嗓子，爭取重登舞台，做一個專業的京劇演員。
這個願望後來沒有實現。49以後，她到上海謀職，無果，又去了蘇州，在一所戲曲學校擔任老師。一代美人的故事，漸漸被人遺忘。
四
1960年，趙清閣在北京到處打聽，才知道俞珊在天津工作，卻不知道她具體在做什麼。這一時期，俞珊又回到了早年生活過的天津，住在五大道的房子裏，偶爾也去北京。1962年4月，田漢幫忙把俞珊調到中國戲曲研究院，安排了一個閒職，不用上班，卻可以每月領取生活費。如果一切就這樣平平淡淡，即便不再有昔日的輝煌，卻也能把日子過得平靜而安詳。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出乎了俞珊的意料。由於早年和李雲鶴有過交往，她和許多人一樣，在文革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衝擊。
1929年，李雲鶴在山東實驗劇院讀書的時候，曾是趙太侔的學生，1931年她到青島投奔了老師，在青島大學圖書館當了管理員，與俞珊、張充和成了同事。李雲鶴小俞珊幾歲，兩人對戲劇都有濃厚的興趣，漸漸走得近了，成了好朋友。後來，通過俞珊，李雲鶴認識了她弟弟俞啟威，倆人戀愛同居，一道成為黨內同志。
1933年，上海明星公司導演史東山來到青島拜訪趙太侔，想動員俞珊再回上海表演話劇。趙太侔極不情願，於是和俞珊向史東山推薦了李雲鶴。李雲鶴穿着俞珊送給她的旗袍去了上海，拿着俞珊寫給田漢的一封信，以俞珊「表妹」的身份借住在田漢家，並通過田漢的關係，進入了上海演藝界。後來，李雲鶴和俞珊漸漸斷了聯繫。
俞珊做夢也沒想到，李雲鶴改名換姓，幾十年後居然對昔日的友人恩將仇報。儘管俞珊早已不在戲劇界活躍，但俞珊曾經將李雲鶴介紹給田漢。火焰從田漢那裏燒起，越燒越大，也就燒到了俞珊身上。
圖 | 圖 從左至右：田漢、馬彥祥、俞珊、歐陽予倩、洪深、唐槐秋合影
1966年夏天，俞珊突然打電話給研究院，說正被紅衛兵抄家，要領導趕快去救她。石灣等人趕到俞珊家時，俞珊已被剪去半邊頭髮，成了陰陽頭，屋內一片狼藉，俞珊癱坐在沙發上掩面而泣。她口渴，紅衛兵卻不讓喝水，她只好口含茶葉。年輕時膽大潑辣的俞珊，此刻只能以淚洗面，連聲哀嘆：「這是什麼世道啊！弄成這副模樣，叫我怎麼出門啊！」石灣離開時，俞珊左手捂著陰陽頭，右手抓起一撮茶葉塞進嘴裏，不停地咀嚼。
熬到1968年，詭異之事接連發生。4月24日，趙太侔在青島投海自盡，終年79歲，前一天的中午，他曾被戴高帽遊街示眾。 12月10日，田漢病死於醫院，終年70歲。此前他一直被關押在秦城監獄。
俞珊
也是這一年，60歲的俞珊永遠閉上了她那雙金色的眼睛，如同她在《莎樂美》中的劇照，成為定格。直至最後，人們連她的離世時間、死亡原因、最後歸宿，都一概不知。她的一生，恰如梁遇春悼念徐志摩文章的題目：kiss the fire（吻火），絢爛而又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