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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華裔教授徐賁:每個人都有可能被「洗腦」

「洗腦」這個詞,從表面上感覺是貶義,所以很少有人說洗腦是一件好事。但現實中很多人都在乾洗腦的事,所以就有了多種不稱為「洗腦」的洗腦,如思想改造、端正思想、幫助教育、共同進步,等等。

洗腦理論無一例外地都強調人際關係環境對個體形成的強大作用。工廠、醫院、學校的科系或班級、文藝組織和聯合會,都可以作為洗腦的環境。它們受到自上而下的嚴密監控和操縱,在思想上不得越雷池一步。

生理學發現,人的大腦中有一些神經軌道,在受到新信息和新奇刺激時可以打通,變得通順。因此,當教條性的語言被反覆不斷灌輸進人們大腦時,他們的神經元之間會更加暢通,變成一種類似條件反射的「自動想法」,也就是人的思維被「程序化」了。

洗腦利用的不過是人們常見的心理弱點和心智缺陷,而外部的環境因素也是可以在任何地方造就而成的,所以每個人都有可能被洗腦。對大眾進行心智啟蒙,目的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對洗腦有充分的警覺,從而有更多的機會相互喚醒。這就像在驚濤駭浪的衝擊下,大家只有手牽着手,相互支撐,才不會被捲入海底。

抵禦思想操縱,就是抵禦潛在危險

在美國的洗腦理論里,「洗腦」指的是一種對個人或群體的強制性勸說、思想改造、心靈控制和脅迫改變想法的過程和後果,它被普遍視為是不道德的。

它之所以不道德,是因為目的不善(洗腦者要造成他人自我貶抑,迫使他人接受其觀點),而且手段也不善(強迫、操縱、欺騙)。因此,「洗腦」是一個貶義詞,很少有人會直接為洗腦辯護,稱洗腦是一件好事的。

但是,避免這個說法不等於不做這件事情,洗腦有不少聽上去中性甚至褒義的替代詞,如思想改造、端正思想、幫助教育、共同進步,等等。因此,存在着多種不叫洗腦的洗腦。

「洗腦」的說法起始於20世紀50年代,開始是指蘇聯類型的國家利用宣傳和體罰來改變人的思想觀念,後來逐漸形成一種社會心理學的理論。20世紀70年代,這種起始於政治觀察的理論被用來解釋和反對一些被視為「邪教」的「新宗教運動」組織。

反邪教洗腦的研究有兩個側重點。第一是邪教招募組織成員的手段,邪教用這些手段來改變人的正常思維和想法,把他們吸納到組織中來。第二是邪教留住成員的方法,當人們誤入邪教後,防止他們動搖,徹底改變他們的思想,讓他們永遠留在組織內,充當組織忠貞不渝的成員。

把新宗教運動組織與「邪教」聯繫起來,用「洗腦」的理論來研究它們的組織擴充和維持,這在強調宗教、信仰自由的美國是有爭議的。因此,討論者們在涉及這個問題時,往往會避免使用「邪教」一詞,而採用比較「中性客觀」的說法,如「非常規宗教」或「少數者信仰」。

但是,1978年瓊斯鎮「人民聖殿」教派組織近千人集體自殺的悲慘事件,至今仍然是社會心理學和其他一些學科討論的話題,也一直在提醒研究者和普通民眾,洗腦是一種現實的危險。

在美國,雖然不能把所有非常規宗教組織一概而論地視為「邪教」,但從對瓊斯鎮「人民聖殿」這類組織的研究中獲得關於「洗腦」的認識和教訓,卻具有普遍意義。這些認識和教訓對人們提高警惕、珍視心智健康、學會抵禦外來的思想操縱和控制,都是非常必要的。

▲1978年11月18日,九百多個人民聖殿教的信眾在南美洲圭亞那瓊斯鎮發生的集體自殺及謀殺事件中死去

特定製度下,思想控制的四大特點

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在美國出現了關於「洗腦」的社會心理學研究。在這之前,喬治·歐威爾的小說《1984》和政治學家漢娜·阿倫特的《極權主義的起源》就已經讓人們對特定政治制度下的思想改造和控制有了深刻的印象和一些了解。

1961年,兩部專門研究強迫性思想改造的社會心理學著作同年出版,引起了普遍重視。

一部是麻省理工學院教授艾德佳·沙因的《強制性勸說》。沙因認為,與人的其他思維訓練或社會化過程不同,思想改造有四個重要的特點。

●第一,是批評和批判,就是將被改造之人放置於別人的猛烈攻擊(批評、批判、批鬥、鬥爭)之下,以此動搖並瓦解他的自主意識,從而取得逼迫他順從的效果。

第二,必須把他放置到某個或數個壓力「同伴群體」(peer group)中,用同伴的力量來影響他,這類同伴群體包括同行組織、同工作單位同校、同系的熟人和同事,等等。

第三,必須在這類人際組織關係中給他造成極大的精神壓力,如歧視、鄙視、排斥、羞辱、疏遠、視為落後、貶為異類,等等,只有這樣,他才會產生不顧一切要與他人保持一致的強烈願望。

第四,對他造成壓力的人際關係不僅是與他有關的同伴群體,而且還要包括他周圍的整個社會,以對他形成整體環境的合圍,鞏固思想改造的成果。

用這四種方法進行的個人、群體(包括知識分子群體),甚至全體人民的思想改造,可以是相當成功的。一旦形成思想習慣,即使在沒有明顯外部壓力的情況下,其成果也能令人滿意地得到維持。

本文作者:徐賁|現任美國加州聖瑪利學院英文系教授

利夫頓提出的「思想改造八項標準」

1961年出版的另一部關於思想改造的著作是美國精神病學家羅伯特·利夫頓的《思想改造與極權主義心理》。利夫頓在書里提出了著名的「思想改造八項標準」:

第一是「社會環境控制」:控制環境與個人之間的信息傳遞和溝通,造成與社會其他部分的割裂。典型的控制環境是學習班、隔離審查、勞改、監禁,等等。

◎第二是「神秘主義控制」:用某個至高無上的意識形態權威、偉大的主義或思想、智慧和遠見都超凡入聖的英明領袖,來指導某種「正確思想」。這種思想之所以神秘是因為它代表了某種絕對真理的超驗力量,有宗教般的抽象、玄秘教義和恩人、慈父般的偉大救世主。

第三是「宣揚完美」:就是製造一種絕對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敵對世界觀。給被洗腦者長期灌輸這種思想,要求他絲毫不能倒向敵對一方,必須時刻堅守敵我勢不兩立的觀念:不改造就是自絕於人民,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必須站隊、緊跟、分清兩條路線、站穩立場等。

第四是「供認『罪行』」:羞愧感和罪惡感被用作強大的思想控制工具,逼迫被改造者坦白、交代、靈魂深處鬧革命、供認罪行,並將其罪行(組織定什麼罪,就是什麼罪)公之於眾,徹底暴露。

第五是「至高真理」:將某組織的教義、主義、意識形態樹立為絕對真理,不容置疑或爭辯。一切其他思想學說都是歪門邪說和敵對勢力。

第六是「語言暴力」:用一些外部世界的人們無法理解的專門術語和固定說法來統一人們的思想和觀念。

第七是「個人服從主義」:把某個主義奉為科學真理甚至宇宙真理,以它的名義禁止異類思想。

第八是「決定生死」:一個人命運的好壞和沉浮,他被當作「自已人」還是「敵人」,成功還是毀滅,完全取決於他與組織的思想是否一致。

電影《浪潮》|講述了高中教師賴納·文格爾通過課堂實驗的形式,帶領學生體驗法西斯通過洗腦實行獨裁制度的故事

洗腦科學:人的思維是怎樣被程序化的

沙因和利夫頓的思想改造研究都強調人際關係環境對個體形成的強大作用,也就是後來史丹福大學教授菲利普·津巴多在《路西法效應》中所說的「情境」的作用。

這種人際關係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政治組織的結果。一些看上去是非政治的人際關係,如工廠、醫院、學校的科系或班級、文藝組織和聯合會,其實也都被政治化了,它們受到自上而下的嚴密監控和操縱,在思想上不得越雷池一步。

沙因和利夫頓的思想改造研究,觀察和總結的還只是思想改造的一般「常態」情況,甚至還是相對「溫和」的(也就是常說的「和風細雨」)。在ZZ運動來臨之際,思想改造會變得非常極端、暴力、殘酷,成為典型的「暴力性洗腦」。

以研究思想改造著稱的牛津大學教授嘉芙蓮·泰勒在一次訪談中說的,利夫頓所研究的思想改造,有的可以說「是非常劇烈的」,特別是對待被監管、勞改的人和監獄囚犯,甚至在青年營、學校這類地方,「思想改造是強制高壓的……像集體自我批評、剝奪睡眠、肉體虐待等手段應用到了極致,說是教育,其實更像是心理折磨」。

泰勒教授在《洗腦:思想控制的科學》一書中,結合神經科學和心理學詳細討論了洗腦的科學原理。

她指出,人類大腦推理和認知的神經科學,證明了人的思想是會起變化的。生理學發現,人的大腦中有一些神經軌道,在受到新信息和新奇刺激時可以打通,變得通順。因此,當教條性的語言被反覆不斷灌輸進人們大腦時,他們的神經元之間會更加暢通,變成一種類似條件反射的「自動想法」,也就是人的思維被「程序化」了。

這種語言的影響可以是相當隱蔽和不知不覺的,在專家、學者身上也起作用。有時候國內外學者討論同一個問題,使用的語言會有相當明顯的差別,這種差別也潛在地影響了他們思考問題的方式和結論,其中有的便是長期洗腦的結果。

每個人都有可能被洗腦:

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後出生的美國嬰兒潮一代,20世紀60年代已經長成青年,他們開始感覺到了巨大的教育和就業壓力,許多人產生了失落和社會邊緣化的感覺,在精神上成為「垮掉的一代」。

越南戰爭造成的社會創傷更使得這一代中不少人到傳統的價值觀之外去尋求慰藉和精神寄託,接觸到了「新興宗教運動」。

所謂「新興宗教」,一般是指不為主流民眾贊同和不為主流教會接受的一些「教派」,其中也有一些地地道道的邪教,像奧姆真理教、人民聖殿教或太陽聖殿教這樣的組織。

《1984》中有許多對洗腦的描述,但現實生活中的洗腦有許多並沒有書中那麼明顯、激烈和暴力,而是以相對平常和似乎無害的方式在悄悄進行。

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教授羅伯特·契亞蒂尼在《影響:勸說的心理學》一書中指出,洗腦可以不動用特殊的手段和方法,只要巧妙利用某些現有的社會倫理觀念就可以使人在思想上就範。

例如,人們所說的忠、孝、義氣、感恩都可以派作洗腦的用途,像歌頌「恩情」的歌詞就可能成為「溫和」的洗腦,它可以潛移默化地使人在政治心理上依賴恩主,因無法人格獨立而在奴性中越陷越深。

正如馬克·吐溫所說,「感恩是一種債務,就像被訛詐一樣,交付越多,就越向你勒索」。誰一旦被這樣的軟繩索捆住,便當然只好永生永世地感恩圖報了。

洗腦利用的不過是人們常見的心理弱點和心智缺陷,而外部的環境因素也是可以在任何地方造就而成的,既然如此,那麼每個人都有可能被洗腦。對大眾進行心智啟蒙,是為了讓儘量多的人對洗腦有充分的認識和警覺,這才是防範政治操控和邪教的最好方法。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劉詩雨

來源:先知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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