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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詩般的血染戰旗——揭開硫磺島未被講述的隱秘

作者:周勵

01

(一)硫磺島六位升旗手,難道真是「四位死了,兩位假的」

硫磺島插旗的三位戰士犧牲了,活着的三位插旗手為何總是沉默無語?第四名是怎麼死的?這是我頭腦中的問號。

2019年櫻花節,我來到阿靈頓公墓的馬歇爾大道,瞻仰硫磺島紀念碑,這組高逾9.8米的人物群雕遠遠望去,正與華盛頓「中軸線」上的國會大廈、林肯紀念堂和華盛頓紀念碑連成一體,隔着波多馬克河相望。麗日藍天下的宏偉雕像是根據戰地攝影師喬•羅森塔爾拍攝的普立茲獎照片「星條旗插上硫磺島」而制,六名年輕戰士高舉起旗幟,身邊豎立着一個60英尺長的青銅旗杆,星條旗迎風飄揚。

瑞典花崗岩底部刻有六名隊員的姓名,他們中間的五名是海軍陸戰隊隊員,一名是海軍醫院的醫務兵約翰•布萊德利,他的兒子傑姆斯•布萊德利在2000年寫了暢銷書《父輩的旗幟》,被荷里活硬漢導演伊斯特伍德搬上銀幕,好評如潮。

但是在2016年6月,早已去世的老布萊德利卻突然被美國媒體指責為「冒充者」,震驚世人。雕像上老約翰•布萊德利的名字也被新的名字替代(近年更換了兩位隊員姓名)。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望着紀念碑基座艾森豪威爾總統的題詞「為紀念自1775年11月10日以來為國家獻出生命的美國海軍陸戰隊隊員」,不由滿腹疑問。

我能夠從硫磺島紀念碑走到美國國家檔案館,再用雙手捧起1945年2月25日《紐約時報》刊登的《國旗插上硫磺島》原始新聞照片,這是多麼幸運!那張照片刊出時,硫磺島鏖戰正酣,推進緩慢,傷亡巨大,星條旗插上折缽山那天已2000多名美軍陣亡,遠遠超出了尼米茲的預期。這張照片震撼了悲哀籠罩的美國,人們激動不已,奔走相告,大家見面後第一句話就是:「嗨,你看那張照片了嗎?」

蘇聯高級將領包括斯大林本人也注意到了1945年2月硫磺島插旗的宣傳效果,斯大林命令蘇聯攝影師葉夫根尼.哈爾迪從莫斯科飛往柏林,拍攝一張類似的戰勝德國法西斯照片。哈爾迪帶了一面巨大的蘇聯國旗,在1945年5月2日由蘇聯紅軍將紅旗插上德國國會大廈,讓世界見證戰勝德國法西斯的輝煌歷史性時刻!

去年夏天,我告別易北河後來到柏林國會大廈,拍下了這座巴洛克建築右上角的雕像,與蘇聯攝影師哈爾迪的《紅旗插上國會大廈》的雕像一模一樣,75年過去,這些沉默的見證者,猶如米開朗基羅的《摩西》雕像一樣,默默無語卻令人熱血沸騰。

△喬•羅森塔爾《星條旗插上硫磺島》

△哈爾迪的《紅旗插上國會大廈》

△阿靈頓的硫磺島插旗紀念碑

△作者在美國國家檔案館手捧《硫磺島插上星條旗》原始照片

2019年櫻花節,我站在華盛頓的硫磺島紀念碑前,望着這六位插旗美國士兵,端詳每一個人的臉龐,他們年輕堅毅,不懼死亡,據說這是雕塑家根據六位英雄的生前照片細心塑造。

可是突然地,在2016年6月海軍陸戰隊發表聲明稱,海軍醫院醫務兵約翰•布萊德利沒有參加這次插旗行動。接着他的兒子,大名鼎鼎的二戰作家、《父輩的旗幟》原著作者小布萊德利發表聲明,稱他1994年去世的父親不在這張著名照片中。老布萊德利生前一直迴避記者,對妻子兒女一概閉口不提當年插旗。70歲時他心力衰竭去世。現在他的雕塑和名字被換了下來。

而那位被約翰•布萊德利頂替的真正的「插旗英雄」哈洛德•舒爾茨(Harold Schultz)退休前是一位郵遞員,他一輩子沒對外人講過硫磺島插旗,僅有一次指着照片對妻子和女兒講:「我是六個人之一。」女兒高興地叫起來:「老爸!那您是英雄!」他說:「不,我只是一名海軍陸戰隊員。」直到他1973年去世,他始終沒有告訴軍方他參加了第二次升旗。2016年,他被雕刻家重新放在了六人群雕上。

更奇怪的是,2019年10月美國海軍陸戰隊又發表聲明,說以前一直被認為是升旗手的雷內•加儂(Rene Gagnon1925-1979)也不在六人之中!取代他的是哈洛德•凱勒(Harold Paul Keller,1921–1979),凱勒生前是紐約布魯克林區的一名消防隊員,參加過多場太平洋跳島戰役並獲得紫心勳章,1979年因心臟病發過世,享年57歲。哈洛德•凱勒的名字和雕像換下了在這座紀念碑上呆了幾十年的雷內•加儂。哈洛德•凱勒的女兒對NBC電視台講:「天哪,父親生前談過硫磺島戰役,作戰時肩膀還受了傷,但他一個字未提過他參加了硫磺島插旗!」

第三位真正參加了這次著名插旗行動的艾拉•海耶斯(Ira Hayes),他也是唯一正確地在1954年被刻在群雕像上的活着的升旗手,但他的人生結局令人唏噓;硫磺島戰役的慘烈和突然天降的巨大榮譽讓艾拉•海斯承受了痛苦和壓力,杜魯門總統在白宮接見稱讚他們三人是美國英雄,這令艾拉深感愧疚,他說:「我所在的排45人只有5人生還,我所在的連125人中只有27人倖存,一閉上眼睛,就是我那些倒下的戰友們,他們臉上滿是鮮血,眼睛瞪着天空。他們死了,我卻活着!我怎麼會是英雄?」

這位具有印第安土著血統的勇敢戰士。因戰後憂鬱症和酗酒而多次被捕,新聞媒體常打出頭條「硫磺島插旗英雄因酗酒被監禁」。艾拉•海耶斯對媒體每年在2月23日追蹤採訪他非常惱火,他大喊:「那三位陣亡的插旗手才是英雄!我不是英雄!」他說:「世界上最恐怖的是你周圍的人都死了,你卻站在領獎台上,讓別人在你脖子上掛五顏六色的獎牌!也許那些當官的不在乎,但我在乎!請不要糾纏我了!」艾拉甚至沒有等推銷軍債結束就獨自離開了全美巡迴演講。在硫磺島戰役後的第十年——1955年他死於酗酒。喝得爛醉的艾拉跌倒在冰河裏,心臟停止跳動,年僅32歲。

2019年10月當海軍陸戰隊的「更正」消息發佈後,一些媒體為博取眼球製作了通欄大標題:「硫磺島升旗手:四個死了,兩個假的!」

在雕像前徘徊深思,我想,美國海軍陸戰隊於2016年和2019發現了兩位都叫Harold的低調升旗手,非常好。但為何約翰•布萊德利和雷內•加儂要「冒充」升旗手呢?而且被媒體在全世界宣傳了70多年!他們不愧疚嗎?他們為什麼要冒充戰友?美國精神象徵《硫磺島插上星條旗》的誠信何在?為何英雄在頃刻間崩塌?帶着這些沉重的問號,我決定去美國國家檔案館新館尋找答案。

02

(二)原畫再現——感謝比爾的美麗幽靈

「歷史學家一輩子都在找鑰匙解決困惑。」曾在哪本書上看到這句話。

行筆至此,不禁感嘆去年在華盛頓櫻花潮汐湖畔、美國國家檔案館和阿靈頓國家公墓轉悠的自由時光,一切恍如隔世。如今在疫情嚴重的紐約已經「宅居」55天,每天伏案寫作,小貓不時跳上寫字枱親我面頰,帶來溫馨。藍天下的大街空無一人。人類的敵人是病毒,但這0.1微米的詭異病毒從何而來?到哪裏去?人工智能的時代卻無人能夠回答!

去年春天的此時我用過咖啡早餐,走出位於白宮附近的川普國際酒店,穿過櫻花大街去《獨立宣言》博物館搭乘國家檔案館的專車,途中我不禁想起當年擔任日本駐美國大使館武官、有着哈佛學歷的栗林忠道也曾經這樣看着櫻花,吟着詩句,步履匆匆。他曾熱愛美國的一切,後來也堅決反對向英美開戰。

栗林少年時代的理想是當一名記者,老師認為聰慧幹練的他將來可擔大任,推薦他讀陸軍學校,但他始終熱愛文學。硫磺島戰役結束後人們在戰壕里發現他寫給妻子和在早稻田大學讀書的兒子太郎、及兩個女兒洋子和貴子的信,文采斐然,柔情似水,根本看不出他是下令讓「『每個日本軍人死前必須先殺死10個美國人」的冷血將軍。

在華盛頓國家檔案館,我先看了海軍陸戰隊隨軍攝影師記者比爾•傑納斯特Bill Genaust1945年錄製的硫磺島插旗彩色錄像,出於好奇心我翻閱了比爾•傑納斯特的資料,我看見比爾和喬•羅森塔爾並肩站在小丘的石頭上,一個拍照片一個拍錄像,可惜在他拍攝了硫磺島插旗這部激動人心的彩色錄像後,僅僅10天這位金髮碧眼的專業攝影師就被日軍炸死,年僅39歲。現在硫磺島升旗的遺址處豎立着他的青銅紀念碑,上面寫着:「比爾•傑納斯特,感謝勇敢的你在此攝錄了星條旗升起的寶貴時刻。」

△路易斯•R•洛厄里(LouisR. Lowery)拍攝的第一次升旗,布萊德利和漢斯在其中。

△比爾•傑納斯特和喬•羅森塔爾站在石頭上拍攝升旗

△比爾•傑納斯特Bill Genaust(右,背包寫有姓名)在第二次升旗後與戰友合影

△比爾•傑納斯特在戰壕休息抽煙,不久後陣亡

△陣亡攝影記者傑納斯特在硫磺島插旗遺址的紀念牌

我的心頓時墜入冰窟,這麼瀟灑精幹的比爾,被太平洋絞肉機吞噬了寶貴生命!但比爾•傑納斯特依然活在我面前他拍攝的錄像里!短短几分鐘的片子我來回看了七、八次,仿佛在和比爾•傑納斯特對話。

屏幕上是他在硫磺島升旗後與戰友的開心合影,插旗第二天即1945年2月24日,他在戰壕里點上一支煙,吐出煙霧,仿佛在回憶攀登日軍大本營折缽山的千難萬險。他拍攝的硫磺島升旗影片,在1945年2月底的《Carriers Hit Tokyo痛擊東京》美國新聞播出,立即傳遍全球,而他還在槍林彈雨下出生入死。

3月4日傑納斯特跟隨小分隊去摧毀日軍那300多個地堡,突然遭到掩體內日軍的炮彈襲擊,沖在最前面為戰友探路的比爾頓時血肉橫飛,遺體無蹤!

妻子收到的死亡通知書是「Missing」。活生生一個人,高大性感,遽然灰飛煙滅,令人扼腕!感謝比爾的美麗幽靈,在你的錄像里,參加第一次和第二次升旗的戰士們生機勃勃,我細心尋找對照,拼起一幅被浩淼歲月遺忘的原圖。

參加第一、第二次升旗的許多人都死了,包括升旗小分隊的長官齊德拉•約翰遜(Chandler Johnson)上校,插旗後他在視察戰地時,竟然被友軍的炮彈一炮轟死,真讓人撕心裂肺!

看完比爾的硫磺島錄像後,我按照檔案館規定,戴着綠色橡膠手套,小心翼翼地打開硫磺島插旗原始案卷。我仔細分辨着喬•羅森塔爾那張著名硫磺島插旗照片,以及在這之前的2小時另一位戰地記者路易斯•R•洛厄里拍攝的第一次插旗照,後者經歷過塞班島、天寧島、關島和貝里琉島戰役,2015年我探訪了這四個島戰爭遺址,對路易斯拍攝的黑白照片很有感情。

在硫磺島他拍了一個美國大兵給奄奄一息瀕死的日本兵抽最後一口煙,讓我深受感動。路易斯•R•洛厄里還拍攝了44人小分隊朝日本人霸佔的山頂運送星條旗的緊張場面,當時許多人懷疑自己插旗後能否活着下山。雖然與喬•羅森塔爾第二次插旗照片不同,但兩次插旗中不少戰友在流動互助。在國家檔案館我看到了一些鮮為人知的照片。

戰士們誰都不知道是否會活到明天,更沒想成為英雄,他們只是按長官指示把摯愛的星條旗升在火山島上。標誌對日本守軍的初步勝利。

打開厚厚的案卷百感交集,在華盛頓國家檔案館,你所需要的就是一張駕駛執照加上填寫你要查閱資料的申請表格,浩繁世界,史海鈎沉,任你擁抱。即使現在我在紐約,也經常上美國國家檔案館官網查閱資料,解決疑問。

那天我撫摸着在1945年2月23日同一天相差2小時的兩張珍貴原始照片,心跳加快,喜出望外。最欣慰的是我找到了那兩位被媒體大肆鞭撻為「冒充者」的約翰•布萊德利和雷內•加儂的身影!

△通訊員雷內·加儂換兩面星條旗(路易斯·R·洛厄里拍攝)

硫磺島第一次插旗行動開始時,僅是為期36天硫磺島戰役的第5天,在20平方公里的小島上,炮聲隆隆,子彈如雨,宛如煉獄。美軍每前進一步都要踏着一排排倒下戰友的流淌血跡。

23日早晨美國海軍陸戰隊第5師第28團哈羅德•希勒中尉率領的一支44人的小分隊,一路血戰,上午10時30分,終於衝上了硫磺島南部的制高點——折缽山山頂。他們在日本島嶼升起了第一面美國國旗!隨軍記者路易斯•洛厄里(Lou Lowery)率先跟隨登島抵達折缽山,拍攝下了具有歷史意義的首次升旗畫面。

這面在山頂迎風飄揚的星條旗大大鼓舞了美軍士氣,遠遠近近的戰士歡聲雷動,海上幾百艘航母、戰列艦、驅逐艦汽笛齊鳴,可惜因技術問題,這張照片過了幾個月才在1945年7月問世。

在第一次升旗照片裡,我看到帶着鋼盔的傑姆斯•米歇爾警覺地緊握卡賓槍,眉宇英俊。「冒充者」約翰•布萊德利手持旗杆。二戰作家傑姆斯•布萊德利回憶升旗當天,他父親給祖母寫了一份激情洋溢的信:「親愛的媽媽,今天我參加硫磺島升旗了!這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我也找到「冒充者」雷內•加儂,他出現硫磺島案卷中一張交換星條旗的獨特照片裡,在路易斯•R•洛厄里拍攝的鏡頭裏他站在最前面,手舞國旗,神情激昂。這是他在硫磺島升旗攝影集裏的唯一身影。

可惜的是,第一次插旗照片上帶着軟帽站在中央手持旗杆的Henry Hansen亨利•漢森,在插旗後的第八天即3月1日犧牲了。但亨利•漢森的名字從1945年3月26日戰役結束後,就一直放在喬•羅森塔爾「國之魂」照片的六人名單里,而他根本沒參加過第二次升旗。

另一位首次升旗手厄尼斯•湯姆斯也在3月3日犧牲。2月23日10點30分第一次插旗的八人有三位官兵犧牲,同日12.30分第二次插旗的六人中有三位戰士和一位攝影師陣亡。

「國之魂」照片亨利•漢森的位置實際上應該是前方撅屁股插旗的小伙子哈羅德•布洛克,儘管公佈名單時漢森和布洛克這兩位英俊少年都陣亡了,布洛克母親見到照片流着眼淚講:「這不是漢森!他是我的兒子!我給他換過如此多的尿布!」但官方直到1947年才糾錯,將第一次插旗的烈士亨利•漢森從名單撤下,放上了第二次插旗的烈士哈羅德•布洛克。

這樣描述是不是很糾結?難怪海軍司令部的官員深感頭疼,一擱就是七十年!

在日軍的隆隆炮火中,第一次升旗大大鼓舞了全島士氣,剛趕到硫磺島視察的美國海軍部長福雷斯特(James Forrestal)眺望着折缽山飄揚的星條旗激情難抑,大聲說:「折缽山升起的國旗,意味着海軍陸戰隊從此之後五百年的榮譽!」他提出要把這面國旗保留下來作為永久紀念。

同時,第五海陸兩棲軍軍長史密斯提出,位於硫磺島最南部的折缽山星條旗似乎太小,而北部的戰鬥更加激烈,需要換上一幅更大的美國國旗,讓全島每一個官兵都能看到。他命令779號坦克登陸艦緊急將一面更大的國旗送上岸。上校齊德拉•約翰遜(Chandler Johnson)命令助理作戰官泰德•托圖(Ted Tuttle)找到一面比原來大一倍的96×56吋國旗。

此時,喬•羅森塔爾、卜•坎貝爾(Bob Campbell)和比爾•吉奈斯特(Bill Genaust)三名攝影記者已匆匆上山,大約12點半左右,哈羅德•希勒中尉的通訊員——上文提到的第二位「冒充者」雷內•加儂出現了!長腿加儂從托圖手裏接過巨幅國旗,飛快爬上約200米高的折缽山頂,這時艾拉•海耶斯和富蘭克林•蘇斯利(3月21日陣亡)已經找來一根重達100多磅的日軍排水管,通訊員雷內•加儂協助旗手們將原來的第一面國旗換下,套上了第二面巨幅星條旗,交換國旗時路易斯拍下了有雷內•加儂的唯一照片,而米高•斯達克(3月1日陣亡)和哈羅德•布洛克(3月1日陣亡)負責清理插旗口的岩石堆。

哈羅德•布洛克幾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腦袋和身體前傾,並撅起他高高的臀部,使勁往亂石縫裏插旗。當雷內•加儂完成任務後,就站在一邊,看着艾拉•海耶斯等六人在強風吹動下合力支撐着沉重的旗杆,終於插上了一面更大更威風的美國國旗,在折缽山頂高高飄揚!

△插旗小分隊冒日軍炮火將星條旗送上山頂

插旗時美聯社記者喬•羅森塔爾以1/400秒的快門速度,四秒鐘連續捕捉了6位戰士第二次插旗的感人瞬間,以後曾不斷有人指責喬•羅森塔爾是擺拍,因為六人的姿勢簡直太完美,堪稱是巧奪天工,面對誹謗責難,幸虧戰友帥哥比爾•吉奈斯特同時拍攝了我面前這部由國家檔案館保存的第二次升旗的彩色錄像!證明了喬•羅森塔爾完全是自然捕獲的珍貴片刻!

兩次硫磺島插旗的真相澄清,猶太血統的羅森塔爾不僅榮獲了普利策攝影獎,且因紀錄了「國家的靈魂」而一夜成名!

第二次插旗後,羅森塔爾又專門讓戰士們在飄揚的國旗下擺好了POSS拍照,20名士兵圍在國旗四周,揮舞着槍支頭盔歡呼,細心的羅森塔爾希望留下每一位參與插旗戰士的面龐和姓名。

我看到艾拉•海耶斯微笑着,他是照片中惟一坐在地上的人,富蘭克林興奮的高舉着步槍,布萊德利露出燦爛的笑容,右手揮舞着頭盔。羅森塔爾和比爾•吉奈斯特站在亂石堆上拍攝。

據說此時日軍要衝上來推倒旗幟。這張炮聲隆隆星條旗下人氣旺盛的集體照,才是羅森塔爾最為滿意的,只是膠捲送到關島沖洗後就發回了美國,而編輯選擇發表的卻是第一張六人照!

△喬•羅森塔爾最滿意的插旗20人集體照(有姓名對照)

升旗後依然戰鬥激烈硝煙滾滾,這之後的31天裏日軍又給美軍造成四千多人陣亡和二萬人受傷。遞送國旗的通訊兵雷內•加儂匆匆離開了插旗現場,向約翰遜上校交送第一面星條旗。約翰遜數日後犧牲。現在,這兩面血染的國旗都在海軍陸戰隊博物館展出。

我在鴉雀無聲的國家檔案館,滿懷敬意凝視着手掌里喬•羅森塔爾這張在24小時之內傳遍世界,成為美國精神象徵的發黃的珍貴照片。被這張照片深深感動的美國總統羅斯福(此時離他4月12日去世僅剩下一個多月時間)立即提出戰役結束後要親自接見和感謝硫磺島三位倖存的升旗手。

羅斯福認為這張照片是銷售第七輪軍券(為籌措軍費而發行的國債)極好的宣傳品,於是他下令辨認尋找照片中的士兵並帶他們回國!

△硫磺島美國兵給半埋着奄奄一息的日本兵抽最後一口煙(路易斯•R•洛厄里拍攝)

03

(三)從硫磺島到華盛頓:榮譽、誠實與困惑

然而當插旗照片登上美國各大報紙頭條的時候,第二次插旗的三名士兵甚至還來不及知道自己成為英雄就英勇犧牲了,剩下的三名戰士被匆匆進行辨認。問題是他們在硫磺島根本看不到《紐約時報》,也不知道是哪張照片引起了總統的關注?參加了第一次升旗的約翰•布萊德利當時被炮火擊中腿部負傷,他以為報紙刊登的是他參與第一次升旗的照片,當上級派人詢問他時,他立正敬禮回答,「是的!我參加了硫磺島插旗!」

雷內•加儂的情況也相似,他也沒有看到羅森塔爾那震撼全美的照片,當上級問他是否參加了升旗儀式,作為把第二面國旗帶到山頂的參與者,他實事求是地回答:「是的,我參加了升旗!」

現在看來,這兩位勇士回答的是「我參與了升旗活動」而不是講「我就是那六個人之一」,他們沒錯,因為他們對這張著名照片還沒有任何概念。此時硝煙未散,美軍屍體遍野,上級部門得知硫磺島兩次升旗至少有五位升旗手已陣亡,海軍官員根據總統命令,十萬火急地總算找到的包括真正參加六人「國魂插旗」的艾拉•海耶斯,以及參與了插旗行動的約翰•布萊德利和雷內•加儂,一塊石頭落地!

他們立即安排三位戰士飛往華盛頓參加總統接見,並執行總統命令——立即參與美國債券銷售。這次美國總統發起的140億軍券促銷叫做「強勢第七屆」,是戰時最大的一次國債銷售。經過國家級的策劃宣傳,迎來經受過炮火洗禮的硫磺島「插旗英雄」,他們三人要帶着硫磺島第二次升起的這面大旗,在全美幾十個城市運動場的禮炮聲中再來一次插旗表演,在人群的吶喊聲與禮花齊鳴聲中,發表感人至深的演講。

三人的銷售大獲成功,共賣出了263億美元,比原定目標翻了一翻!

△推銷美軍263億債券的三位硫磺島插旗親歷者:艾拉、布萊德利和加儂

然而,在轟轟烈烈的英雄推銷後面,也還有戰爭帶來的悲哀隱情。

四月初剛抵達華盛頓的唯一真正升旗手艾拉•海耶斯,馬上發現另外兩人並沒有參加第二次升旗,而參加了插旗的烈士哈羅德•布洛克(Harlon Block)不在六人名單上。他立即向海軍公共關係官員報告,由於六人名單已經正式發佈,這位海軍官員要求艾拉•海耶斯對此事保持沉默。

可以想像,當艾拉•海耶斯下飛機看到約翰•布萊德利和雷內•加儂時,第一個反映是:「怎麼是你們?你們沒有參加第二次升旗啊?」

也許約翰•布萊德利會傻傻的問:「我參加第一次升旗了,第二次升旗集體照也有我啊!難道有什麼錯嗎?」約翰•布萊德利這時即沒有看到第一次插旗照片,也沒有看到羅森塔爾的第二次插旗照片,因此理所當然地想:眾人談的正是他和戰友們第一次升旗的抓拍照片。

雷內•加儂也同樣一頭霧水:「你們找我來,是因為我親手換了兩幅星條旗:把小的替換成大旗幟。我是重要的親歷者。難道不是嗎?」

在日軍炮彈如雨的硫磺島,誰會去多想那次升旗?更無《紐約時報》那幅照片可以查證!這時,對海軍公共關係部的官員來講,最重要的是執行總統命令,在橫屍遍野中能夠找到還活着並參與了升旗行動的三個戰士,這已經謝天謝地!

至於是不是照片裡的六個人,並不重要;萬一那兩位不吭一聲從不露面的插旗手最後也犧牲了呢?讓這兩位朝氣蓬勃的活人頂替不更好嗎?再說了,真正意義重大的插旗是第一次,第二次只是根據長官指示換上更大的旗幟。況且,照片上六位旗手都是背影,連一張正面的都沒有,否則不會如此難以鑑定。

海軍公共關係部官員在聽了陸戰隊員艾拉•海耶斯的「糾錯」報告之後,估計是這樣對他們三人共同發出指令:「現在,一切以國家為重。執行總統命令高於一切。三位升旗手陣亡了,我們無法找到活着的那兩位。也許他們犧牲了,也許他們故意隱藏起來不願露面。現在,你們就是六人照片裡還活着的那三個人,名單已經公佈,你們是在為美國海軍陸戰隊執行任務,為那些死去的戰友執行總統命令!記住,這事今後須對外一律保持沉默,除非那兩位升旗手主動向海軍陸戰隊報告!」

來到華盛頓後,約翰•布萊德利和雷內•加儂看到了那張轟動世界的插旗照片,他們立即知道自己並不在照片中,但只好執行命令,去「頂替」毫無蹤影的那兩位插旗者。70年時光飛逝,直至到2016年6月照片上所有插旗的人都已去世,那去世30年的郵遞員哈洛德•舒爾茨才「被動」地取代了《父輩的旗幟》作者的父親約翰•布萊德利,而到了2019年10月,去世40年的布魯克林消防員哈洛德•凱勒才取代了通訊兵雷內•加儂。而哈洛德•舒爾茨和哈洛德•凱勒至死也沒向軍方報告!

最終發現真相的是四名二戰歷史學家佛利(Stephen Foley)、埃里克•克雷勒(Eric Krelle)斯彭斯(Dustin Spence)和韋斯特邁耶(Brent Westemeyer),從2014年起他們即像我現在一樣,細心研究硫磺島折缽山升旗錄像與影集,發現兩次插旗行動中,士兵的穿着不一致,他們的武器裝備也印證了海軍陸戰隊的身份鑑定出現了問題;布萊德利參加的是第一次插旗行動,他應當讓給郵遞員哈洛德•舒爾茨(Harold Schultz),而雷內•加儂的實際位置是消防員哈洛德•凱勒(Harold Keller)。

巧的是,這兩位令人肅然起敬的插旗手都叫哈洛德Harold,兩位哈洛德面對着巨大的榮譽,心靜如水,至死不為所動。

海軍陸戰隊司令羅伯特•奈勒(Robert Neeler)將軍在聲明中表示:「我們的歷史對我們有着舉足輕重的意義,我們有責任確保歷史的正確。」。」陸戰隊博物館摩根說:「不刻意追求的人,往往是最值得尊敬的人。哈羅德就是最好的證明。」

美國海軍陸戰隊在一份聲明中說,「如果沒有致力於保護我們歷史的歷史學家和FBI數字實驗室的貢獻,海軍陸戰隊不會有機會更充分闡述還原折缽山第二次升旗的真實記錄。------不管照片中的人是誰,每一個踏上硫磺島的海軍陸戰隊士兵永遠都會是我們部隊寶貴歷史的一部分。」

可惜的是,無論是歷史學家還是美國海軍陸戰隊,他們更換名字之後,並沒有說明其中的原因,這使得媒體開始鞭撻嘲笑「冒充者」,也讓美國大眾對「冒充者」充滿了震驚、疑惑和反感。

△負傷未愈的布萊德利在白宮《星條旗插上硫磺島》照片前

△杜魯門在白宮接見艾拉、布萊德利和雷內•加儂

04

(四)「老兵不死,只是悄然隱去」

在漫長的生涯中,老布萊德利從來不和妻子兒女談硫磺島插旗,兒子只聽父親聊起過一次,他如何追悔自己在硫磺島上與戰友失散,最後為對方收屍時幾乎認不出那慘不忍睹的軀體。作家傑姆斯•布萊德利在父親死後,整理遺物時才發現他參加了硫磺島插旗。硫磺島的父輩們不亦而同地一概拒絕採訪。年輕戰友一層層的屍體讓他們終生滿懷悲慟,他們不願摘取英雄桂冠。

更糟糕的是,約翰•布萊德利明知道自己不是雕像上的六人之一,卻偏要不情願地參加刻着自己名字的硫磺島紀念碑1954年揭幕儀式,他感到自己簡直成了道具,還要裝模作樣地與犧牲的三位真正插旗手的母親們握手,聆聽艾森豪威爾總統和尼克遜副總統的演講,然後接受他們頒發的勳章。

閃光燈下的榮譽變成對自尊心的巨大折磨;硫磺島紀念碑揭幕的第二年,和約翰•布萊德利一起推銷過263億國債、三人中唯一真正的第二次升旗手艾拉•海耶斯,因戰爭憂鬱症和酗酒過度而暴斃。

現在,感謝華盛頓美國國家檔案館,伏案查閱辨析,我的疑問全部找到了答案!

我對媒體輕易使用不恭之詞把兩位出生入死參與硫磺島升旗行動的老兵誣稱為「冒充者」,並以此製造轟動新聞而感到氣憤不安:布萊德利和加儂不是冒充者也不是假的,他們僅是戰時非惡意的記憶誤差!

媒體人為了商業目的詆毀嘲諷升旗的前輩們,和平生活了70年的他們全然不了解戰爭的殘酷。這就是我花了幾個通宵寫完《被遺忘的「煉獄」——硫磺島的天空》的原因。

作家,都為心靈寫作。完筆之後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我肯定這是一篇獨一無二的報告文學。我仿佛聽到戰後活着的他們——為美國總統推銷軍事債券的布萊德利、加儂和艾拉三人,以及從未暴露自己硫磺島插旗身份的兩位哈洛德,他們五人在晨曦微露的天空說:

朱莉婭,你說得對。

我們僅僅在戰場豎立起我們摯愛的星條旗,英雄的桂冠太重,我們承擔不起。每當夢裏出現慘死的五位旗手,和硫磺島陣亡的近七千名烈士,我們總忍不住在深夜悲泣。他們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們珍惜餘生,為社區服務,靜謐生活直到死去。我們是為了國家而戰,為倒在身旁的戰友而戰,正是他們的鮮血換來了彌足珍貴的和平。

我耳畔響起想起尼米茲的聲音:「對於在硫磺島作戰的人來說,不尋常的勇氣是普遍的美德。」。還有麥克•阿瑟的名言:「老兵不死,只是悄然隱去」(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華

來源:留美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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