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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學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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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秋,我剛滿十八歲。六六年小學畢業時文革開始,停課三年後,六九年才進入初中,七一年初中畢業,按當時的政策規定,該下鄉了。

半年多前,在學校工宣隊和班主任王老師的鼓動下,全班當即就有近一半的同學幻想着「頭頂香蕉,腳踩菠蘿,身背鋼槍」的浪漫生活,寫血書、表決心,誓死為保衛邊疆建設邊疆灑熱血獻青春。有關方面也許是擔心夜長夢多,怕他們反悔,等不及他們初中畢業,就把他們送去了雲南西雙版納建設兵團支邊。

十幾歲的中學生從小就受到黨的「螺絲釘」教育和雷鋒精神的薰陶,既單純,又激進,是火星,一點就會燃燒,也是白痴,一煽動就會瘋狂。

我少年老成,凡事愛刨根。加之親身經歷和耳聞目睹的文革亂象,對上級的動員號召和人們趨之若鶩的狂熱有一種本能的清醒。學校剛開始動員支邊的時候,我就在圖書館查閱了有關西雙版納的資料,了解了要我們去紮根一輩子的地方好多還是沒有開墾的處女地,瘴氣和瘧疾肆虐,就是當時很火的小說《邊疆曉歌》把年輕人紮根邊疆的墾荒之旅描寫得非常的浪漫,也淡化不了我對西雙版納的蠻荒和原始的恐懼。遠離人類文明的地方,哪裏有真正的浪漫!

我對王老師說,我不想去西雙版納,那個地方根本就不是工宣隊說的那樣,他騙人!

王老師聽我這麼一說,忙捂住我的嘴,四下一看,膽顫心驚地說:「周榮琪,你不去老師也不勉強你,這個情況你知道就行了,別在同學中說,啊?如果大家都不去了,老師完不成動員任務就過不了關!你就等到初中畢業後,到農村去插隊當知青吧,至少,你還可以多讀一個學期的書。以後要讀書,不能夠了。至少,農村有菜吃,有房住……」

毛澤東說:「實現無產階級教育革命,必須有工人階級領導,必須有工人群眾參加,配合解放軍戰士,同學校的學生、教員、工人中決心把無產階級教育革命進行到底的積極分子實行革命的三結合。工人宣傳隊要在學校中長期留下去,參加學校中全部鬥、批、改任務,並且永遠領導學校」,又說「在這場文化大革命中,必須徹底改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

為了執行毛澤東的指示,當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央文革向全國每所中學和大學都派駐了工宣隊,全面接管了學校。

根據上級指示,我們學校由學工學農的對口單位北碚玻璃廠選派根紅苗正苦大仇深思想先進的工人階級進駐學校,領導學校的「鬥、批、改」。玻璃廠革委會領導選來選去,只有一個人最符合條件,再說他是一個殘疾人,在廠里也幹不了什麼活,與其讓他在廠里遊手好閒惹大家厭煩,不如把他打發出去由他胡鬧去,落得個眼不見為淨。雖然他斗大的字認不到一籮筐,也不知區革委那幾爺子怎麼想的,居然同意了玻璃廠選派的人選,以小人之心,或許就是故意選這樣一個尤物來噁心那些自視清高的知識分子吧。

這個工宣隊說話信口開河,笑料百出,左得可愛。在憶苦思甜的大會上作報告,反覆詳細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小時候得小兒麻痹、天花、癩痢時的情景,噁心得師生們邊聽邊打乾噦。說是為了培養無產階級感情,他命令全校師生吃憶苦飯,硬要學校伙食團師傅把那些扔掉不要的白菜幫子和芭蕉頭、野菜,谷糠、麥麩等亂七八糟的東西煮了幾大黃桶,還不准伙食團的師傅洗,半生不熟的鹽也不放,硬要師生們吃下去,結果搞得全校師生集體上吐下瀉,差點鬧出人命。

他不以為然,說:「那有什麼,我以前就是這樣上吐下瀉過來的。」

聽聞此言,幾個調皮搗蛋的學生心裏氣憤難消,商量要收拾他一下,按倒灌他巴豆,因謀事不密陰謀敗露,被班主任王老師堅決制止而作罷。因為王老師積極帶頭吃了一大碗憶苦飯,上吐下瀉很嚴重,到醫院去輸液才緩過來。雖然她制止了幾個學生的「一號行動」,但她分明十分欣賞他們的想法,笑着說:「你們怎麼有那麼多的奇思妙想啊!」

因工宣隊頭上有癩子,臉上有麻子,一隻眼睛是瞟眼,俗稱「偏花」,兩條腿一長一短,一硬一軟,走起路來一顛一跛畫切線。經過文革造反耳濡目染的薰陶,學生們變得目無尊長,毫無權威意識,悄悄給他取了一堆綽號:文藝的「風景線」,反諷的「心靈美」,天文的「隕石坑」,地理的「沼澤地」,體育的「向左看齊」,數學的「切線」,母性的「寶兒」,形象的「麻癩跛」。其中「麻癩跛」因其朗朗上口,形象太過深入人心,得票最高。簡稱:老麻。他的本名倒幾乎被大家忘記了。

老師們被老麻修理後,也心懷不滿,常常故意出他的洋相,把他當一個活寶逗着玩。背地裏說到他,大家往往指一指頭,或者擠一擠眼,或者戳一戳臉,或者跺一跺腳,都心領神會的知道是在說他。

「一號行動」失敗了,幾個學生又開始密謀「二號行動」。一個最愛出謀劃策的兄弟伙說,「麻癩跛」從辦公室回寢室要路過學校籃球場。

一天,大家放學後正在籃球場打籃球,「麻癩跛」路過。邊上有同學雙手捧嘴做成肉喇叭,興奮地說:「來了來了!」,只等看這精彩一幕。

一個球員急衝過來,看似不小心地把他撞翻在地,常年戴在頭上的藍布遮羞帽飛出一丈多遠,另一個球員搶球,把帽子踢得更遠。他的癩疤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看球的學生們哄然大笑,吹口哨的,尖叫的,跺腳的,把籃球場都鬧翻了。

「麻癩跛」又惱怒又尷尬,爬起來撿起帽子罵罵咧咧一癲一跛的走了。嘴裏說什麼看我不把你幾個小流氓收拾服帖,你不曉得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

這屆學生畢業的去向已定,支邊和下鄉,你說這些工宣隊口中的小流氓還有什麼顧忌!

一個同學立馬還嘴:「你娃只要敢給老子處分,從今以後你娃莫想走夜路!」

「麻癩跛」硬要給他們記大過,王老師忙說:「您不要生氣,這一屆學生在文革中野了三年,學壞了,我去批評他們。學生們放學踢球不小心撞倒了您,為這個事處分他們可能會引起……」

不等王老師把話說完,「麻癩跛」訓斥道:「他們這樣壞,就是你們這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臭老九教壞了!」

「是是是,都是我的錯,我去批評他們,您息怒。」

王老師把他們叫到辦公室,說:「你幾個能不能讓我省心一點啊,背個處分畢業,檔案里一輩子都有一個污點啊,你們曉不曉得這個後果有多嚴重!」

大家辯解道:「我們又不是故意的。如果老麻真的要給我們幾個記大過,老子索性甩手再給他幾耳光,只打一邊,把臉打腫了再說!」

王老師說:「我看們是吃雷的膽子,他是我們惹得起的嗎?」

「充其量,他回家照鏡子發現臉歪了,求我再把他右臉打腫,要腫就腫個對稱!」

王老師「撲哧」一笑,說:「你這傻瓜,叫我怎麼說你!現在搞階級鬥爭,行俠仗義那一套行不通!」

「我又沒撞他!我們在打籃球,是他自己朝我們撞過來!他自己一隻眼睛向左,一隻眼睛向右,還怪我們!」

「我還不知道你們!」

「王老師您老人家如果不去幫我們把處分的事擱平,大不了我主動向老麻要求我們全校師生在畢業之前再吃一頓憶苦飯!反正拉肚子的又不是我!」

「你呀!不知道階級鬥爭的殘酷,不知道社會的複雜,要吃虧啊!」

「您老人家知道階級鬥爭殘酷,知道社會複雜,還不是吃虧!」

王老師語塞。

不知王老師用了什麼辦法,處分的事不了了之。

這天,學校又召開支邊動員大會,「麻癩跛」又在動員會上唾沫橫飛地竭力鼓動學生報名,還請了一個已下鄉紮根的老三屆的知青來動員會上作報告。

因為報名的人數沒有達到預定的指標,「麻癩跛」有些着急。昨天,他把各班的班主任召集攏來開了一個會,給他們定了支邊的指標,還說,誰完不成指標,停止授課,學習班上找原因。

我性子倔,不懂得世故圓滑,見到有人吹牛撒謊就忍不住要抵謊,(抵謊:重慶方言,揭穿謊言的意思。)見到「麻癩跛」又在學校支邊動員大會上胡說八道,忍不住要說話,事關同學們今後一輩子的命運,我不能容忍矇騙。我高高地舉起了手。

「麻癩跛」見有學生響應,高興地點着我說:「這個學生很積極,大家要向她學習!你說。」

王老師想阻止已經來不及,她了解我的性子,臉都嚇白了。

我站起來,大聲背誦從資料上查獲的知識:「西雙版納位於雲南省最南端的邊境線,分別與老撾、緬甸山水相連,鄰近泰國和越南,與泰國的直線距離僅200餘公里。是雲南省下轄的一個少數民族自治州。屬北回歸線以南的熱帶濕潤區。」王老師直朝我擺手,我置之不理,繼續說:「那裏是有很多還沒開發的原始森林的熱帶叢林,根本不是大草原,不是牛羊滿山坡,牛奶隨便喝。要我們去,是要我們去開荒種橡膠,不是種香蕉,橡膠是工業用的……」

不等我說完,王老師就把我按到了座位上。

「麻癩跛」有些尷尬,但他自從當了工宣隊員,和大大小小的陰險狡猾刁鑽精怪陽奉陰違的知識分子打交道多了,自然學了一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本事,他笑笑,說:「你們去了西雙版納後,可以自己造一個大草原,自己餵牛羊嘛,自己餵的牛羊,吃牛奶又新鮮又熱絡又方便,安逸得很。一九五八年響應毛主席號召大煉鋼鐵,我們有本事把山上的大樹砍光,現在,大寨人學習『愚公移山』的精神,有本事把七溝八梁的山頭推平,你們也要有志氣,把原始森林改造成大草原嘛。管他媽是種橡膠或是種香蕉,一樣的開花結果嘛。毛主席說『改天換地、人定勝天』就是這個意思嘛。」他很為自己的臨機應變自得,笑得臉上麻窩從正圓變成了橢圓。

接下來,是老三屆先進知青代表作報告。當作報告的人走向主席台,我一下就認出了她,驚訝得站起來:她就是那個抄過我的家,鬥過我的爸媽,還打過我的娃娃臉女紅衛兵!娃娃臉先領着大家呼口號,可是這些不長進的學生不買賬,七零八落的只有幾個人響應,場面尷尬得令人難堪。她又現身說法,講起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偉大意義,希望這些小弟弟小妹妹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積極報名去支邊,又帶頭唱歌:「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會場鬧哄哄的,沒有誰跟着她唱。各個班的班主任的招呼也不聽。

前些年已經有進不了工廠和學校的老知青在六四、六五年下了鄉,六九年更是在毛澤東的指示下掀起了全國性的上山下鄉的高潮,當時上千萬的初、高中生被一蒿杆全部攆下了鄉。我們早已從他們的口中得知農村是一個怎樣的狀況,下鄉是怎麼一回事,我的二哥就是六九年下鄉的知青,後因心臟病辦病殘回城做零工。各種狂熱激進的口號忽悠不了我們。

有學生不耐煩,朝作報告的娃娃臉怪腔怪調地吼道:「滾下來吧,不要亂放屁!」

這一吼,整個會場的學生都笑起來,娃娃臉的報告作不下去了,她回頭看了看「麻癩跛」,「麻癩跛」氣惱地揮了一下手,娃娃臉沮喪地搖了搖頭,灰溜溜地走下主席台。像有人喊口令似的,全場的學生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笑聲叫聲口哨聲把操場邊樹枝上的麻雀都驚飛了。

娃娃臉站在主席台後的邊上,聽着前面的哄鬧,輕蔑地鼻子一哼。

為了貫徹毛澤東關於「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的指示,我們這一屆的學生是小學六六、六七、六八三個年級一勺燴,劃片就近入學。因文革期間停課三年,我們進學校讀初中的時候,已經十四五六歲了,學制縮短為兩年。其間校工宣隊還組織學生參加了數不清的學工學農、大字報大辯論大遊行的政治活動,真正上課讀書的時間少之又少。

物理課改名為工業基礎課,簡稱「工基」,學生們戲稱為「公雞」,而工業基礎課就是組織學生輪班到學校附近的一個玻璃廠「學工」洗玻璃瓶,這玻璃瓶一洗就是半個月。而學校剛好有二十一個班級,一個班半個月,除掉假節日和寒暑假,剛好輪完一年。每天,學生們天不亮就出發,沿着江邊公路過橋徒步走幾里路,趕到嘉陵江對岸的玻璃廠,立馬就進入水汽瀰漫的洗瓶車間,雙手泡在冷水裏飛快地洗起來。待洗的玻璃瓶堆積如山,怎麼也洗不完,剛洗完一批運走,待洗的又推過來了。輪到我們班的時候正是寒冬臘月,一天八小時雙手泡在刺骨的冷水裏,學生們的手凍得紅彤彤的,好些女生的手都長起了凍瘡,我手上的凍瘡都已經潰爛了。我忍不住心中疑惑,洗玻璃瓶子就是學習「公雞」嗎?政治課上老師說,資本主義國家裏,工人勞動產生剩餘價值,資本家攫取了工人的剩餘價值,就叫剝削。我們社會主義國家裏,工人勞動產生的成果,不知是不是剩餘價值,把勞動成果奉獻給國家,該算什麼?我們學生學工勞動產生了效益,也不知我們這樣的勞動,工廠付不付給學校工錢。經濟活動算政治賬,不知該怎麼算。我很想問班主任王老師,但看到王老師跑前跑後地照料着,深怕同學們惹禍打爛玻璃,又怕學生們受傷,一副小心翼翼擔驚受怕的樣子,不好再給她添煩惱。一個學生手滑沒端穩,打碎了一個玻璃瓶,車間主任照成本價要他賠了一角五分錢。氣得他背地裏直朝他翻白眼。

中午休息一個小時,學生們拿出自己帶的飯盒,飯已經冰冷,但是飢腸轆轆的我們根本顧不得這些,三三兩兩的擠在車間的角落裏,就着寒風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頭幾天,大家還好奇地互相瞧一瞧對方飯盒裏的菜,一看,大家都樂了,大家的飯盒裏差不多都是白飯和炒鹹菜,很少有蔬菜和肉。那個時候物資緊俏,什麼都要憑票供應,每人每月只供應一斤肉。

英語課由班主任王老師兼任。原來我國和蘇聯相好的時候,俄語是熱門專業,王老師主修俄語,現在毛主席和赫魯曉夫感情破裂鬧翻了,蘇聯便成了「修正主義」,俄語也不吃香了,於是又讓學生們改學英語,但是英語老師不夠用了,王老師只得熱炒熱賣,現學現教。只不過俄語是彈着舌頭說話,英語是卷着舌頭說話,聽起來都嘰哩咕嚕差不多。她嚴格照本宣科,用蹩腳的中式英語教學生們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狼裏屋竊爾悶貓呃狼狼賴糊塗竊爾悶貓」,當然,這些悶貓學中文猶如學「鸚哥你喜」般艱難,學「鸚哥你喜」的中文注音版更是稀里糊塗不知所云,越學越糊塗。學生們在實踐中學,立竿見影地學,活學活用,上街遊行呼喊「毛主席萬歲」的口號時,有人故意裝怪,隨着「一二一」的步伐,標新立異的喊出整齊劃一的「狼裏屋——竊爾悶貓——狼裏屋竊爾悶貓——呃狼狼賴糊塗——竊爾——悶——貓」,引得一街人向他們這些小假洋鬼子行注目禮。

王老師三十多歲,西南師範學院外語系畢業。她常年梳着一頭標準的媽媽式齊耳短髮,用細小的鋼絲髮夾把頭髮別在耳後,戴一副度數很高的白邊框近視眼鏡,眼睛從眼鏡片透過來,顯得眼睛好小好小。我覺得學英語只是用來喊口號,無聊又可笑,便心不在焉起來。我一直都有一種好奇,想看看王老師的眼睛實際上究竟有多大。覺得讓我們看清老師的眼睛比老師帶上眼鏡看清我們的眼睛要有意思得多。無奈課堂上每次王老師摘下眼鏡的時候,都會背過身去,在眼鏡片上哈一口氣,捏起衣角把鏡片擦一擦,重新戴上,然後才莊嚴地轉過身來。我十分遺憾,心裏說王老師您傻啊,您的牙齒那麼整齊那麼白,卻戴一副瓶底厚的眼鏡,把眼睛變得那么小,你怎麼就不戴一副放大鏡,把眼睛襯得大些,那才好看哪。

語文老師是一個不拘小節不修邊幅的鰥夫,瘦高個,五十年代大學中文系畢業的老迂夫子,他常常是穿着不同樣式不同顏色的鞋襪,踏着上課鈴聲搖頭晃腦風擺楊柳般的走進教室。學生們在文革初期停課期間已野了三年,且文革中大都參與過批鬥老師,不知道「師道尊嚴」為何物,有調皮搗蛋的同學背地裏給他取了一個綽號:「長蟲」,常常捉弄他,把撮箕放在門框上,只等老迂夫子推門進來撮箕掉下來扣在他頭上的那一剎那。老迂夫子寵辱不驚見怪不怪,慢條斯理的摘下扣在頭上的撮箕,自嘲曰:「同學們,我是臭老九,你們給我戴高帽子沒關係,但是,你們要學會仔細觀察,抓住事物的特徵,你們看,我腿長腰細頸瘦頭小,『長蟲』一條,恁大個帽子,不合我的尺寸。還有,你們應該把灰抖乾淨,衣服弄髒了沒人幫我洗。」然後和學生們一起「嘿嘿」笑起來。課堂的氣氛真是無比歡樂。

作文課就是教學生們寫大批判文章,每一次我寫的大批判文章,語文老師都會拿去當範文或者叫學生們用大字報的形式抄下來貼在校園最顯眼的地方。學應用文,還包括教學生們學寫檢查。一說起寫檢查,他就很亢奮,他滔滔不絕地說,這個我最有心得,同學們你們看我現在還能教書,就是因為檢查寫得好,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一句話,狠狠地臭罵自己,罵得越狠,檢討就越深刻,也就越容易過關。所以你們一定要好好學,以後會派上大用場的。只要檢查寫得好,以後不管遇到什麼樣的政治運動都能應付過關。說到這裏,語文老師兩眼炯炯放光。

音樂課就是學唱樣板戲,校革委為了跟上如火如荼的文革形勢,把一些有文藝表演天賦的學生組織起來成立了文藝宣傳隊,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編排了全場大型芭蕾舞劇《白毛女》的樣板戲。

王老師的成份也不好,為了躲過文革風暴的衝擊,凡是工宣隊的號召,她都不問青紅皂白積極響應,為了得到工宣隊的表揚,她努力爭取,終於把全班學生不管會唱不會唱的,全都濫竽充數地弄進宣傳隊,成了合唱團的團員。

每周的政治課,政治老師都必須要領着同學們學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文化大革命前十七年,在教育方面,培養出一些完全脫離工農兵,脫離無產階級政治和生產的知識分子,自古以來,學校這個地方,就是為剝削階級及其子女所壟斷。解放以後,好了一些,但基本上還是被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所壟斷。在這場文化大革命中,必須徹底改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這一段背得滾瓜爛熟。批判「孔老二」、批判資產階級思想、批判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頭子劉少奇,學習毛主席的路線鬥爭,頌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等等。在毛主席「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號召下,十六七歲的中學生的腦袋裏灌滿了各種各樣的政治口號和政治術語,僅是共產黨的十次路線鬥爭,哪一次是左,哪一次是右,更何況什麼唯物唯心,什麼內因外因,什麼經濟基礎上層建築,什麼社會主義的十大優越性,等等,更是不知所云,攪得學生們頭昏腦漲稀里糊塗的。

當時最時髦的一句口號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又說工人階級必須佔領一切上層建築,以我對社會的粗淺認識,覺得工人階級的經濟基礎並不好,文化的總體水平也並不高,卻要佔領上層建築,要領導一切,豈不是瞎搗蛋嗎?看看「麻癩跛」,就知道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有多滑稽了。我覺得不學理論還好,一學理論反倒越來越學糊塗了。我不想深究下去,對這種不能自圓其說與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對着幹的理論,還是敬而遠之為好,再說,我社會閱歷尚淺,不能明辨是非,真要信進去的話,不是傻了就是瘋了,再不然就是學狡猾了。

政治老師二十七八歲左右,帶一副方框的玳瑁近視眼鏡,皮膚白皙,長相斯文。他講課的時候,表情痛苦,措辭艱難,便秘似的,一句話要在嘴裏咀嚼半天才費勁地吐出來,主語謂語賓語名詞動詞形容詞的組織程序和排列邏輯被攪得顛三倒四,看着都為他着急。當時他正在向學校的一個女教師套近乎表忠心,奇怪的是,在她面前他總是笑得陽光燦爛,語言表達能力十分正常。我不禁胡亂猜想,難道老師也像孔雀似的,只在心儀的人面前才展示它美麗的羽毛,給初中生上政治課是對他的智商才情的精神折磨嗎?

只有數學課,數學老師面對頑冥不化的學生常常是憂心如焚,一邊用黑板擦子用力捶着講台,一邊扯着嘶啞的嗓子大吼:「你們將來怎麼辦?不知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為何物,幾何圖看不懂,平方不會開,三角函數它認得你,你認不得它,什麼叫拋物線?」說着,數學老師順手拿起一節粉筆朝瞌睡的學生身上扔去:「這就叫拋物線!吳必成,你怎麼老是睡不醒喲?」吳必成驚醒,揩揩流到嘴角的夢口水,茫然地環顧四周,引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吳必成,你這個夢蟲啊,腦子一團散腦花,肚子一包傻下水,你們將來怎麼辦?張曉軍,你搞什麼搞?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上課不准做其他事情,注意力要集中,不准開小差。學好數學課,至少以後別人把你賣了,你能夠幫他數得清錢嘛!什麼是平行線,你們見到過鐵路嗎?兩條鐵軌就是平行線,永遠不交叉!不要以為幾何就是沒用的叉叉角角,以後你們長大了建設國家,幾何會常常用到的,為什麼鐵路橋樑的鋼架都是三角形,因為三角形最穩定,好比你們家你的爸爸媽媽加上你,這種家庭結構最穩定。」

一個學生小聲說:「那倒不一定,我爸爸媽媽一個造反派,一個保皇派,常常吵架。」

一個同學插嘴:「吵架也算是最穩定的,這就叫又團結又鬥爭!如果你爸爸再給你找一個媽,變成了平行四邊形,就糟了!」這個同學邊說邊兩隻手的拇指對食指做了一個平行四邊形圖像的手勢,全班同學哄堂大笑。

數學老師用黑板擦子敲敲桌子,接着說:「同學們,我們解題的時候,要注意邏輯!要弄懂它的內在邏輯!邏輯!懂不懂?要學會推理,推理,懂不懂?要會由此及彼由表及裏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懂不懂?」

調皮學生接下嘴:「老師您莫心焦,畢業後我們下鄉當知青修地球,毛主席早就給我們安排好了,您老人家也用不着費心費力地教我們這些東西,反正我們都要下鄉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您教的這些不作數,沒用!懂不懂?」

另一個同學跟屁蟲似的,接嘴說:「毛主席在文革時同王海容談話時說過:『讀書越多越愚蠢』。江青同志都說『知識越多越反動』,知識學多了,怕要被當成知識分子『臭老九』挨批鬥,只要我們手上繭疤厚,身上泥巴多,就是合格的革命接班人。我才沒那麼傻,學這些知識長大了當『臭老九』!」

這個同學不愛學習,完不成作業還常常霸道地把我的作業拿過來照抄一遍交差,還振振有詞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護:「毛主席都說,『考試可以交頭接耳,無非是自己不懂,問別人懂了。懂了就有收穫。為什麼要死記硬背呢?人家做了,我抄一遍也好。』」

此話一出,全體噤若寒蟬,奈何不得。老師語塞,只有搖頭嘆氣。

好不容易拖到畢業。當時,全北碚區只辦了幾個高中班,一個學校能分到的名額十分有限。班主任使盡渾身解數,才給自己的班級爭取到了四個讀高中的名額。

我悄悄找到王老師,「老師我也想繼續讀……」一語未完就哽咽了。

面對哭着想讀書的我,王老師說:「唉!老師知道你想讀書,老師也知道你成績優異,是一塊讀書的料,但是,我也沒辦法啊,上面有規定!」

根據上面的指示,讀高中的指標只能給軍隊幹部、革委會領導以及工人階級的子女,成績如何不在考慮之列。

就這樣,我不得不萬般眷念的告別了我的學生時代,和千千萬萬的中學生一樣,到農村當知青去了,這一走,就是整整七年。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冰雪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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