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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守所里的日日夜夜

作者:

幻想到熱帶去坐牢

著名的國際歌第一句唱道:「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生活在熱帶的奴隸,他們能體會到寒冷的痛苦嗎?

如果飢餓和寒冷這兩種痛苦,就像魚和熊掌一樣二者不可得兼的時候,你願意選擇飢餓還是寒冷,請別懷疑我的回答:「我願意接受雙份飢餓,也不願接受一份寒冷。」

元旦節過後3天,在對我進行一次提審以後,就把我調進了7號監房。從這天,便開始了我為期3年多的獨居生涯。

灌縣看守所是一幢大型的木質四合院格局的建築,這四合院的背後,另外還獨立着一排磚木結構的小房間,那便是被稱為監獄裏的監獄的小監。每監面積約兩平方米多,共12間,其中又還有兩間漆黑的監房名叫黑監。上述的四合院大監、小監和黑監都容納在高牆電網之中,也就是關押犯人的地方。

7號監房在四合院內,是大監里的一個小單元,面積大約8平米(大的監房甚至有40平方米)。我關進去的時候,地板上有一床破棕床墊,這種用棕片包着稻草縫成的雙人床墊在當年頗為普及。另外,牆角邊有一隻破手套,別的東西就什麼也沒有了。進門以後我想起我在9號監房時,殺豬匠108號曾送過一個特大型的陶土飯碗給我,它即是我唯一的財產也是我僅有的身外之物。當我向看守兵提出去9號監房取東西時,他便踅轉身帶着我去了9號監房,實際上只有幾步之遙。而當我進去取出的東西僅僅是一個大土碗時,他更是瞪大了眼睛問:「就這個碗嗎?」我說:「嗯。」

這隻碗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它既是洗臉盆,又是裝湯菜的碗,還是中午送飲水時的茶杯。不久,炊事犯在吃完飯收碗時又漏收了我這個監房,使我又增加了一隻小碗,到了夏天,這隻大碗還充當過我的洗澡池(決非杜撰),而碗底是我的磨刀石和藍墨水生產車間,在物資匱乏的時候,僅有的物資的功能便會在原有基礎上被動的進行延伸——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社會學上出現了一條新的公理,只是如實陳述當年的真實情況。

碗的功能可以延伸,有什麼東西可以延伸成一床棉被?沒有棉被的冬夜是多麼漫長,多麼可怕。上半夜我想讓那床破棕墊延伸成一床棉被,但是實驗了兩次都失敗了。第一次我將它蓋在身上,結果比不蓋還冷得凶,因為人直接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下面冷,而棕墊並不像棉花那樣柔和,可以掖裹着身體,相反它兩側通風上下灌冷毫無保暖功能;我只得改變方式,進行第二種棕墊保暖功能的延伸試驗,我睡在棕墊的一端,用手持其一邊拉上來裹住身體,然後人在地板上打個滾,這就像武漢人愛吃的一種名叫糯米油條的早點,棕墊是壓平了的一團糯米飯,犯人49號則是小吃店老闆扯斷的幾截油條,老闆將49號油條放在糯米飯中間,加上少許白糖,然後用濕毛巾包裹着在桌案上一滾,幾捏幾壓,便弄成一個外形像玉米棒似的糯米裹油條,十分可口。可惜棕墊不像糯米飯那樣具有一定「可塑性」,我直挺挺的在裏面動彈不得,更因為棕墊的長度有限,結果,49號的腦袋和雙腳就只能任寒冷摧殘,特別是雙腳凍得難受,想縮縮腿也被可惡的棕墊捆綁着難以動彈,結果兩種試驗均以失敗而告終。

最後還是恢復原狀倚牆坐在棕墊上打盹,一副坐以待斃的樣子。

大約是凌晨4時左右,一個史無前例的寒噤將我從夢中催醒,最突出的是一雙腳板象被針刺着一樣痛得難受,上下牙也受到連累咯咯咯地抖出了聲音。我想起小時候在安徒生的童話里,讀到的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悽慘命運,我相信許多讀過這個童話的人都和我一樣,曾經為那個在雪風中顫抖的女孩流淌過同情的淚水,但人類之間的相互摧殘卻依然如故。我再也忍受不住了,終於為自己心靈之痛、肉體之痛而號啕大哭起來。

這時我想到了熱帶地方的勞改犯,他們就沒有寒冷的痛苦。

有腳步聲走近,顯然是哭聲驚動了在訓話室烤火值班的看守兵。他撥開門上的窺視孔,厲聲問道:「鬧什麼?」就為這個鬧字,我也真想學習偉人的高姿態,奉勸天下的讀書人向廣大工農兵學習。看守所早有規定,如有事找所方陳述,必須先喊報告。監舍里如有犯人打架鬥毆或其他違紀行為,組長或極積份子便站在門邊高呼報告,看守兵走近時決不會問什麼事,而是問:「鬧什麼?」在監獄裏大聲呼喊,當然也可稱為鬧,大鬧監獄當然是一種錯誤。即便鬧的目的是為了檢舉壞人壞事靠攏人民政府,那也得首先將喊報告的置於一個犯錯誤的地位,再根據你報告的內容酌情處理。這一招比民諺所說的「惡人先告狀」更是戰無不勝。試問天下讀書人,你們誰能把「鬧」字用得像這些看守兵那樣盡善盡美?

因為我進看守所後,對「鬧」字咬文嚼字一番後認為具備誣陷嫌疑,頗有反感便不予回應,也許他急於返回溫暖的烤火爐邊便淡淡地說了一句:「哭什麼,半夜三更的。」隨後是遠去的腳步聲。

感謝哭什麼三個字對我的提醒,能哭出一床棉被,一個烤火爐或者一顆「對敵鬥爭不堅決」的心臟。我翻身站起,開始在棕墊上原地跑步,直累得我氣喘吁吁,身上開始發熱時才坐下休息片刻,稍感寒冷,我便再次跑步,並且逐步進行技術更新,在跑步的同時輔以雙肩作跳繩似的繞動,其產生熱能的效果更佳。

從此,每天黎明前最寒冷的時刻,我的地板上都會發出咚咚咚的跑步聲,因為在棕墊上,因為是打着赤腳,對左鄰右舍的干擾也不是太大。有幾次曾被看守兵問過:「跳什麼?」因為這個問題不涉及討厭的「鬧」字,我也就正面回答:「沒有棉被,冷得受不了」。

六、七天後,來了幾位勞教隊的幹部審訊我,他們問了我三個問題,我就說了六遍關於沒有棉被的問題,兩天以後我終於得到一床其臭無比其髒無比其補疤多得無比的棉被,但是,它畢竟是我一生中,最最疼愛的一床棉被。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格拉古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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