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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前的一場車禍 從體驗瀕死到經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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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

這是因為,我覺得這是一段很幸福的經歷,是完全屬於我自己的體驗,而且每次想到都很開心。

你一定覺得我瘋了。早以前第一次聽說此事的家人和朋友就會很好奇地問我當時發生了什麼,有的人剛問完就又很謹慎地問我是不是不想提起,怕勾起我的痛苦回憶,而我都會很輕鬆地如實相告。

這次我就把整件事記錄下來,包括治療和癒合過程,以及十六年來這件事給我帶來的影響。

突發意外

2004年我大學畢業(學制五年),那年夏天收到了英國愛丁堡大學的博士生錄取通知和獎學金。我記得8月4日那天爸爸陪着我在北京拿到了英國簽證,之後他要去哈爾濱出差、見老友,我就隨他去遊玩。8月10日那天,爸爸和他的同事、老友一起,還有我,一行五人從哈爾濱在高速上一路向南開。

那天中午,車開到瀋陽附近的一段高速路上,距離爸爸他們要去的下一個目的地不遠了。我們在服務區吃過午飯,再次上路。司機因午後睏倦,疲勞駕駛又超速,沒有及時避開路上設置的「前方修路」的指示牌,急打方向盤,導致車體開始劇烈打轉,撞在高速中間的護欄上。當時我正坐在車後排打着盹,車撞向護欄的那個瞬間是我最後有印象的畫面。

車後排坐着三個人,都沒有系安全帶。就在車打轉的時候,我的爸爸坐在右邊,第一個被甩出後窗。後窗玻璃雖然碎了但依然完整,整塊玻璃托着他的身體飛到高速外側的樹叢上,再滑落到地面,周圍小樹枝都是指頭粗細,而當他爬起來時卻發現身上只有樹枝留下的輕微擦傷。

我坐在中間,被第二個甩出來,重重摔在高速路的路面上,當場不省人事,所幸沒有被後面的車碾壓。

這些都是爸爸事後告訴我的,我自己沒有任何印象。撞車後我很快就暈過去了,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的恐懼和疼痛。相反,我經歷了一次無比美妙的瀕死體驗。

我經歷的是比較常見的幾種瀕死體驗的一種。我感覺到自己在海面上飛翔,正飛向遠處地平線,那裏有一團溫暖的光,像是太陽在升起或落下,把整個海域和天空都照成溫暖的顏色。而我正感覺到無比喜悅和幸福,全身舒服極了,正緩緩朝向光的方向飛過去……

這時,爸爸把我叫醒了。他轉身又去看其他人,我遠遠地聽見他嘆氣,說我摔得最嚴重。車已經不成樣子,好在車裏的人看上去都沒大礙,前座的人都系了安全帶,頸部被衝擊後稍有不適。後座的一位叔叔因為坐在車另一側,沒被甩出去,表面上沒事,但過了幾個小時後才意識到肋骨多處骨裂。

我躺在地上,身體完全動彈不得。爸爸幫我找到眼鏡和手錶,都還能戴。我只是躺在地上等着,全身都在疼,還好都能忍受。我想未來會不會癱瘓,還能不能走路。

那一瞬間,有一個關於車禍的畫面冒進我的腦海里。那是在畢業前的臨床實習期間,我作為旁觀學生和助手參與了外科老師為一隻被車撞了的博美犬做髖關節骨折的接合手術。那隻小博美體型很小,骨頭又細又薄。手術進行了很長時間。術後,縫合包紮完畢,老師說,行了,能活。

就是這個畫面,在我全身無法動彈、從上到下都在疼的時候,心裏有個很堅定的聲音說:小狗能活,我也能活。

又過了沒多久,救護車來了,我被抬上擔架,爸爸和我一起進了救護車。在我的印象里,整件事中最疼的時候,就是救護車緩慢開過列車鐵軌時上下顛簸了兩次的時候。

治療

我被送到附近的一家骨科醫院。據說我一進去就成了病患和家屬們嘴裏的「名人」,因為大家都爭相轉告說剛來了個小姑娘,臉腫得像車輪一樣圓,半邊臉皮都被蹭掉了,全身是血,完全不能動,不知多少骨頭斷了,看上去很慘烈。大家都趁我昏睡的時候過來參觀,很是擔心我。

我先被帶去處理了頭上的傷口。左半邊的頭髮全被血粘在了一起。傷口附近的頭髮被剪掉一些,頭皮縫了幾針。

之後去拍了 X光片,好像還做了腦部 CT。當我知道檢查結果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感到很意外地鬆了一口氣。不知是不是有什麼神靈在守護我們,我只有左肩部的鎖骨外端一處骨折。全身上下大多都是擦傷和挫傷,肌肉暫時疼痛無力,但也都會逐漸恢復。輕微腦震盪也無大礙。

第二天,我在這家醫院成功做完手術。醫生給我的左肩放置了一個薄鋼板固定關節,需要一年後手術取出。手術台上,我是完全清醒的,能感覺到醫生猛得一用力把我的左半個後背拽上來,跟我的左肩連到一起。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打歪的骷髏架,一下就拼好了。

後面的兩周,我從動彈不得到逐漸能自己坐起來、下地走路,除左肩外,我的身體其他各處都恢復得很快。

住院期間媽媽從家裏過來照顧我們,爸爸的老友過來提供生活上的幫助,一些同學聽說之後來看望我,隔壁床的一對夫婦經常會做些好吃的和我分享。

那段時間我左邊長發粘在一起、其餘頭髮梳到右邊,左半邊臉全長出厚厚的黑色血痂。有一天和家人一起坐在小餐館吃午飯時,餐廳里兩個服務員小姐姐笑着走過來跟我說,你笑起來好漂亮啊!

是啊,我每天都沉浸在「自己太幸運」的驚喜中,時不時就會重溫自己飛向溫暖的光的畫面,不光是那個畫面,而是那種毫無痛苦、毫無牽掛、毫無念頭、滿滿都是喜悅、輕盈、溫暖的感覺,完全留在了我的身體裏。

我只需要將注意力集中一秒鐘,就能隨時將自己重新帶回那種完美的感覺中。所以那段時間我常常暗自快樂着,我想就是因為這樣我的笑容才會感染到旁人吧。

康復

兩周後,我和其他一直關心我的病友們告別。我們全家人生地不熟地住在那裏,熱情的東北病友和家屬們在日常生活上給予我們許多幫助和照顧,現在想來非常感謝他們。

我們乘火車回家,火車上乘務員還讓我躺在他們自己用來休息的一個下鋪。當時我的左臂用盡全力也只能抬高五公分,全身的肌肉好像在重新找回各自的秩序,走路超過40分鐘就會全身很累很疼。

我們去諮詢了康復科醫生,她建議我睡覺時用軟枕頭支撐脖子和肩膀,但左臂要如何恢復就只能靠自己慢慢活動。

再後來,我找到一條橡皮帶,一頭固定,我就可以抓着另一頭,通過小臂帶動大臂,每天練習抬高一點點。兩個月以後,我的左臂從只能抬高五公分到能抬平,能努力支撐着用雙手給自己扎頭髮,長時間走路可以不疼也不累,能拎重物,可以說生活完全自理了。

半邊臉上厚厚的血痂一點點剝落,露出鮮粉色的皮膚,也很快復原,和右邊一樣好了。

這期間,我和愛丁堡大學研究生院取得聯繫,推遲了入學時間。博士生的入學時間本來就不固定,唯一要求是每月1號開始就行。

2004年11月16日,我獨自拖着行李,和父母告別,從北京登機飛到英國倫敦希斯羅機場,再轉機抵達愛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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癒合

愛丁堡是一個適合孤獨療傷的城市。我來的時候正值深秋,四周都是灰黑色的高牆,秋冬陰雨天多,頭頂經常是灰色的天空;下午三點半天就漸黑,早上八點多我獨自一人在山頂的城堡腳下等公交車時,天還沒有亮。

我每天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實驗室里待一整天,傍晚回到一處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學生宿舍,兩扇大窗不保暖只漏風,窗外一米處就是另一棟樓的灰黑牆面,只能趴在窗底才能看見天空。

在這裏,孤獨是常態。無人打擾,也無人可打擾,我的手機一周拿出來充一次電。我每天就只是沉浸在重複的實驗中。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做同一個實驗,其中連續兩三個小時都需要跟着計時器數秒,吃午飯、上廁所、洗手、摘戴手套都在按秒計算。

很多年後,我才意識到,那時的我剛完成身體的康復,而內心的康復才剛開始我的內心仿佛退行到一種嬰兒的感覺,以無知的狀態全盤吸收外界的全部信息;更願意等待和觀察外界的信息輸入,更少做評判下結論。

與此同時,在強烈的文化衝擊下,我仿佛重新開始學習語言,中文和英文都像被打亂和重構,重新學了一遍。

我覺得我的整個世界都像被水洗了一遍,或者說,我眼前的眼鏡片像被徹底洗過,眼前的一切都塗着濃烈厚重的飽和色。

我打開全身的感受器,在一呼一吸間將全部信息混入我的身體裏,不知何時能消化。

我很感謝命運的仁慈,讓我在內心需要安靜修復的時候,為我安排了只需要少量的智力挑戰、不費體力、又特別安寧平靜的每日重複的實驗室生活,刺激很少,社交圈很小,導師和同事們又都很友善。

始終不執着、也不急於下結論的呆呆的又無知的狀態讓我在三年博士課題研究期間,通過大量實驗發現和論證了前人研究中的錯誤,徹底改變了導師未來的實驗走向。這是後話了。

日常生活也很簡單,買菜、做飯,自己拎大米,搬家……除了在實驗室里搬高處的大箱子時找來導師幫忙之外,其餘都能自己做。

我發現游泳可以幫我恢復肩膀的靈活性,左臂旋轉和支撐已經無礙。

一年後的夏天,導師幫我請了病假,我回國又做了手術,將肩部的金屬板取出。好心的醫生還幫我修減了皮膚,讓原先的縫合線看上去更平整光滑,他笑說這是贈送的「整容手術」。

博士第一年我參加了學校組織的旅遊團去蘇格蘭高地三日游,我坐在車裏緊張到發抖,夜裏開始發燒。當晚我哭着把自己的害怕告訴蘇格蘭司機兼導遊,他靜靜地聽我說完,真誠地告訴我,他從不超速和危險駕駛。他的鎮定讓我平靜下來,那時我意識到,我對車和開車的認知太少,還只是停留在過去的想像里。

兩年後,我開始學開車,半年後拿到手動擋的駕照。當我自己開車時,我開始明白我所害怕的場景都是自己腦子裏幻想出來的。在現實世界裏,車並不會像電腦特效那樣跑出比過山車還旋轉的軌跡。我可以利用各種數據和工具幫我建立邏輯的、數字的、理性的畫面,危險是可控的,安全是我自己選擇的。

死亡體驗對我的影響

自從我死而復生之後,我由衷地感到,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驚喜和恩典,沒有好與壞;發生的一切都是生命的饋贈,沒有對和錯。所有的一切都是禮物,我都欣然收下。

我很感謝命運的安排。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車禍前許多事的記憶變得模糊,當我再次回憶起來時,我會覺得恍如隔世。很多事就隨着記憶遠去了,但如果我覺得仍然值得珍惜的事,我會儘量去尋找線索,感覺就像是說,上輩子忘記了,這輩子不去找一下就再也找不到了。

就像有一位朋友在我準備出國時幫了我的忙,但我完全忘了她的名字,某一天突然發現我們共同的朋友出現在LinkedIn上,我就從這條線索聯繫上她,特別表達了我的感謝。

很多年來,我都有一種感覺,就是死神就在我的右後方。他離我那麼近,隨時都能帶我離開。我只是很感謝他。因為他的存在,我反倒覺得很溫暖,不再害怕。如果我死了,我一定會重新進入那個飛向光的畫面里,如果我沒死,那我此時就在生命的恩典里。這一刻就很好。直到近幾年有了孩子之後,我才逐漸不再感到他的存在。

多年前有一次我和丈夫聊天,聊到了意外死亡。我就很鄭重其事地對他說,如果我遭遇不測,甚至是被他人惡意傷害,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完全允許死亡發生,我會充滿快樂和幸福地離開,不必去怨恨任何人。

在經歷過車禍後的康復之後,始終讓我特別感嘆的是生命的復原力。我的身體無時無刻不在修復着自己。當這個信念深深植根到我的意識中,我會做出很多過去意想不到的舉動。

比如在醫院輸液時,護士給我扎了三次都沒扎進去,流了很多血。我是特別容易找到靜脈的體質,她三次扎錯,一定是因為緊張和技術不熟練。我下意識就和她說,再來,拿我練手就行。可她還是不好意思地笑着跑開去找別的護士了。

在女兒長大的過程中,如果她擦傷碰傷,我也更容易將自己抽離出來,不為她的疼痛和哭聲影響,就只是均勻地呼吸,聽她哭,聽她表達,哭完了就邀請她一起處理傷口,給她講她的身體是如何努力癒合的。她生病發燒之後我也會講她的身體是如何努力消滅病毒和康復的,欣賞和讚美身體的自愈力。

經歷過死亡之後,我發覺自己和這個世界有種抽離感。它的好處就是,我更容易跳出來看自己,不再那麼執着於什麼人和事,好多事都更容易放得下。

因為對這個世界的抽離感、和對這個世界的讚美感恩同時存在,這讓我在做選擇時,更傾向於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做出尊重內心嚮往的選擇。

也正是如此,當初因為發現自己在助人事業上的巨大熱情,而放棄從事醫學科研,我並沒有感到太大的不舍。畢竟活着的時間,還有我的興趣、天賦和才能,都是生命的禮物,白送給我的,那我一定要好好開發和利用它,變成送還給這個世界的禮物。

最後,我想和讀者朋友們說明一下,我的車禍經歷總體來說是極其幸運的,事後也沒有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每個人的經歷不同,災禍發生後的應激障礙是我們的身體自我保護的正常反應。如果感到自己需要的話,就去尋求心理醫生或精神科醫生的幫助。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趙麗

來源:楊晨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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