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一段網上熱傳的監控錄像震驚了所有人。
「保姆上班8天活活悶死83歲老太太」。
最讓人義憤難平的是整場謀殺的細節。
監控中,保姆用毛巾堵住老人的嘴不讓呼吸。
接着竟直接上床,坐上老人胸口以防她來回掙扎。
手裏還搖着扇子,仿佛一切都挺正常。
無論行兇前後,她都鎮定自若。
甚至還以過來人的身份教家屬處理後事。
從2014年「廣州保姆毒殺十位老人」的慘案,到2017年的「杭州保姆縱火燒死四人」的悲劇。
「毒保姆」事件層出不窮。
但人們對於這個群體的了解又有多少?
最近,魚叔看了一部電影,講得正是一場「保姆殺人案」——
《溫柔之歌》
Chanson douce
這部影片改編自同名小說。
原著曾獲得過法國久負盛名的龔古爾文學獎。
杜拉斯的《情人》,同樣被改編成電影的《天上再見》都曾獲此殊榮。
片名《溫柔之歌》,卻並不表示「溫柔」。
它實際上指的是讓孩子們放鬆警惕的危險催眠曲。
溫和的表象下,這其實是一部帶有驚悚元素的犯罪片。
故事發生在一個普通的法國中產家庭。
年輕的夫妻保羅和米莉安養育着兩個年幼的孩子。
五歲女兒米拉剛上幼兒園,兒子亞當則還在襁褓之中。
因為夫妻二人都忙碌於工作,因此決定雇保姆來照顧孩子。
在經歷多番面試之後,一個最佳人選終於出現了——
露易絲。
她打扮優雅,舉止得體,有着豐富的經驗和飽滿的熱情。
而且,她剛和女兒米拉見面,兩人就熱絡上了。
可見是個非常懂孩子心思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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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多數人眼裏,她就是一個量身定做的「完美保姆」。
每天天剛蒙蒙亮就來上班,從來不曾遲到。
對待孩子如春風滿溫柔。
耐心地陪他們一起打鬧玩耍,帶他們去公園享受午後的陽光。
她不僅照顧孩子,更是一口氣包攬了家裏的所有雜活。
任何時候都隨叫隨到,超時加班也從無怨言。
面對人人誇讚的「完美保姆」,保羅和米莉安也儘可能以同樣的善意予以回饋。
甚至還帶她一起出國去海邊度假。
然而,和諧的背後往往潛藏着不為人知的一面。
露易絲的個性當中有着許多一開始察覺不到的東西。
電影中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發生在她和兩個孩子獨處的時候。
露易絲突然消失不見了。
孩子以為她是在玩捉迷藏,可是女兒米拉找來找去怎麼也找不到。
慢慢地,她從興奮變成了焦急。
兒子亞當孤零零一個人趴在地上大哭,也沒人管。
正當觀眾們猜測露易絲去哪了時——
鏡頭一轉,她原來就藏在床底下默默注視着一切。
或者說。
默默「享受」着這種被需要的感覺。
隨着相處的時間逐漸變長,保羅和米莉安也發現了一些蹊蹺。
在海邊玩耍時,女兒米拉極力邀請露易絲去游泳。
但露易絲卻突然大怒,發神經般一把推倒了女孩。
質問之下她才透露,自己其實不會游泳。
她本不想暴露出這一點,因此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了傷。
故事慢慢給我們撕開了她的另一面。
一次與鄰居保姆的交談,露易絲說出了她的心裏話。
對方問她,等僱主家兩個孩子長大之後要幹什麼?
她回答,「還會有新的孩子」。
她的控制欲在日益增強。
從自發操辦米拉的生日派對,讓米莉安這個生母無所適從;
到不斷暗示夫妻倆生育第三胎,好讓自己的保姆身份得以延續。
她幻想着自己可以一直在這裏幹下去。
露易絲的行徑很容易讓人想起「寄生蟲」。
她依附着中產家庭而生活,並逐步侵蝕這個家庭的正常生活。
尤其是在體驗了一把「中產階級的海外旅行」之後,她越來越厭惡自己狹窄的公寓和生活。
小說中有這樣一段,關於她旅行之後回到家的描寫:
當她打開小公寓的門,她的手開始顫抖。她真想撕掉沙發罩,一拳砸碎玻璃窗。一種難以名狀的混亂,一種讓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簡直禁不住想要號叫。
《溫柔之歌》
在夫妻倆帶着孩子出遠門時,露易絲一聲不響地住了進來。
在浴缸里泡澡、裸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把東西吃得滿地都是……
跟電影《寄生蟲》中的場景如出一轍。
離開的時候,她又變回了「保姆」。
把一切恢復如初,甚至擺上一束「歡迎回家」的鮮花。
後來,露易絲的漏稅行徑意外被保羅發現,對方當面對她表達了「請你離開」的暗示。
這意味着,她將無法再繼續寄生在這個中產家庭之中。
意味着她不得不回到自己骯髒簡陋的小屋,面對現實。
這深深刺激到了露易絲。
一股病態的殺意用上心頭。
電影的結尾,是小說的開頭。
在驚悚和痛苦疊加的尖叫聲中,一場慘劇已經發生。
嬰兒已經死了。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醫生說小傢伙並沒有承受太大的痛苦。……救援隊員到達的時候,小姑娘倒還活着……雙眼暴突,似乎在找尋空氣。她的喉嚨口全是血。肺部被刺穿,腦袋曾經遭到激烈的撞擊,就撞在藍色的衣柜上。
而露易絲自己,也決絕地選擇了自殺。
而這個定格的血腥鏡頭,恰恰也代表了她曾經最為享受的,但無法挽回的一刻。
這是一部讓人感到不舒服的電影。
小說中直白到殘忍的用詞,更是令人感到恐懼。
而這些,又一次的,都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
2012年,在紐約曼哈頓,一位名叫奧爾加特(Yoselyn Ortega)的拉美裔保姆因為薪水問題殘忍地殺害了兩個僱主的孩子,隨後被判入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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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作者蕾拉把故事背景搬到了法國。
她的創作初衷是呈現家庭中女性地位的不平等。
一篇關於小說《溫柔之歌》的評論文章採用了這樣的標題——
「這是一場女性對女性、弱者對弱者的戰爭。」
故事裏,妻子米莉安是四口之家中的弱者。
兩個孩子接連出生的幾年時間裏,她一直擔任着全職太太。
丈夫保羅忙碌於工作,她不得不因此放下自己的律師事業,全身心投入家庭。
但多年來瑣碎的主婦生活磨損着她的精力和耐心。
直到覺得自己快崩潰了,才終於向丈夫提出了「重回職場」的想法。
在小說的第一章節,其實用了大量篇幅去呈現這位母親的難處。
她覺得自己差不多就是一具行屍走肉。她開始拒絕所有的晚餐邀請,也不聽朋友的電話。尤其是女人,她很不相信她們,因為她們有時顯得非常殘忍。看到有人裝出一副很欣賞她,尤其還很羨慕她的樣子,她有時真恨不得掐死她們。
事實上,雖然僱主一家被設定為中產,但經濟條件並不富裕。
米莉安重返職場的工資很低,也只能剛剛抵消聘請保姆露易絲的開銷。
但不管怎麼說,僱主-保姆之間終究存在着階級差異。
路易絲對待出資者的指令只能言聽計從。
而唯一比她還弱小、能受她「指令」的也就只有孩子了。
當這種權力結構的不對等、物質生活的巨大反差造成心理問題(嫉妒、仇視)時,或許就會埋下悲劇的種子。
這版電影改編其實並不好,沒有完整交代保姆殺人的動機,人物形象很平面。
導致很多人看得雲裏霧裏,電影評分實際上也不高。
所以相比之下,魚叔更推薦大家去閱讀原著。
作者用了非常多的筆墨去細緻呈現僱主一家對保姆既保持表面尊重,內心又難免看低的複雜心理;
以及露易絲長期位居底層所積累的心理壓力和病態觀念。
她被丈夫看低,被自己的親生孩子嫌棄;
更是一次次在僱主家中看臉色行事,她對此太熟悉了。
「雖然他們說,我們也可以當這是在度假,但是如果你玩得太高興,他們會感覺不太好。」
而這正是原著小說最有價值的地方。
它從保姆的角度,為我們展現出了一個被社會所忽視的群體的心理狀態。
這部作品拋出了一個難以迴避的問題——
「保姆為何殺人?」
相比起老齡化嚴重的歐洲,中國的人口形勢也不容樂觀。
近年來屢屢發生的悲劇背後,有着當下國人所直面的現實難題:
人口老齡化、獨生子女問題、「421家庭」……
當撫養老幼的壓力越來越重,而國家的公共養老配套措施(如養老機構)跟不上來時。
保姆就成了社會發展不成熟的「替補員」。
大量的需求催生了一大堆家政護理市場的亂象,很多沒有經過背景調查、素質把關的人都進入了行業。
但即便如此,找一個保姆依舊不容易。
這也是一個讓人無可奈何的現實選擇:
「即使聽說過再多關於保姆的負面新聞,但總得找個人來照顧爸媽吧。」
否則該怎麼辦呢,讓996的你來照顧麼?
與此同時,保姆職業也有着它自身的不易。
特別對於照顧老人的保姆來說,相對於母嬰護理,她們所耗費的時間和獲得的收入性價比差很多。
往往是吃力不討好。
而且隨着大量負面報道的傳播,在公眾輿論中,保姆愈發被貶低成了一個「低素質人口聚集地」。
哪怕是好好工作的人也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經常被誤解,收到無端批評。
其結果就是造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除了正視弱勢群體的處境之外,價值觀的失序更值得我們關注。
回看「溧陽保姆案」,在鄰居口中,悶死老人的保姆虞某似乎並不差錢。
來源:新京報報道
她是被害者家屬的熟人,有着數額不小的存款,在醫院也有過幾年的護工經驗。
但為什麼她依然犯下了殺人罪?
有人推測她是家政行業中的「執死雞」。
也就是干短短几天活,來收取僱主一個月工資+沖喜紅包(本案中虞某工作8天,工資按10天算)。
用人命來換取多幾天的工錢,這或許是「貪小便宜」最恐怖的方式了。
如此扭曲的價值觀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但仔細想想,這種罔顧人命的行徑又何嘗只出現在保姆行業。
它的背後是部分國人對於生命意識教育的欠缺。
一旦「漠視生命」碰上「金錢至上」,無論是「郴州假奶粉」還是「泉州豆腐渣大樓」,哪一個不比「毒保姆」可怕?
說到底,「溧陽保姆案」是我們時代一個具象的影子罷了。
對於任何的犯罪行徑,法律都應當予以制裁。
但作為旁觀者,我們沒有必要污名化整個保姆職業。
缺了她們,當下中國的養老問題只會更加糟糕。
相比無意義的謾罵和歧視,當下更迫切的,是去思考如何避免悲劇的重演。
當我們的父母老去,我們該如何有效應對?
當我們自己面臨衰老,又該怎麼辦?
健全養老體制、規範保姆准入門檻、關注心理問題和價值觀教育等等。
這些問題都輪不到魚叔來解決。
我只是那個提出問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