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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高中生給另一位高中生的信

作者 / Spark,猹猹,Hsing,鄒不忌,音痴君,維德
編輯 / Marble,PZH,狗々,CC,熠遠

如果一個國家的孩子說大人話辦大人事,這個國家的大人准說孩子話辦孩子事。 —— 鄭淵潔

見信好。

我們和同學們在朋友圈看到你那篇《一位高中生給「方方阿姨」的信》時,都不由得悚然。倒不是因為你的觀點多麼出奇、思想多麼高深,而更多是因為你圓滑油膩的議論策略,即:

「「我」,一位高中生,才疏學淺,年方十六。方方,一位身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作家,因為《武漢日記》聞名遐邇,也六十五歲,似乎德高望重。「我」知道一些道理;這些道理我是從百度、家長、老師處學來的。可是連我都知道的道理,方方阿姨卻都不知道,65 歲了仍然要「與眾不同」,實在是令人遺憾呢。 」

我們無法忽略你議論策略中的詭異之處。其一,你的議論無時無刻不將方方置於某種高位(「作家」)、將「我」置於某種低位(「高中生」),通過這一反差營造出「方方不知她理應知道之事」感。你將自己的觀點偽裝成中立的「道理」,讓讀者混淆「方方實踐的道理錯了,因此因此值得批評」和「方方無知,因此可笑」兩種不同內容,進而混淆實事求是的批判和情緒化的嘲諷。其二,你反覆表達自己不知這個、不知那個,但 1. 你訴諸的一些論據本就是自己的杜撰;2. 你既然已經基於這些論據建立了自己的論證,又何必假裝「不知」這些依據的真假呢?

不過,如果硬要說你的信有什么正面效果,那就是它的確引發了一群和你同齡的高中生的思考。因此我們,作為高中生,在此也給你也寫一封回信。

在反覆閱讀你的文章之後,我們提煉出你原文中的觀點如下:

1. 「作家就是有使命感,用優秀作品鼓舞人、激勵人的人」,並且「作家是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的」;方方沒有使命感、不激勵人,不弘揚主旋律、不傳播正能量。所以,方方是失職的作家。

2. 不同時代的作家職責不同。過去的時代是黑暗的,所以那時的作家應該批判時代的黑暗;如今的時代是光明的,所以現在的作家應該歌頌時代的光明。方方在光明的時代卻只專注於批判黑暗,是錯誤的;方方應該更多地頌揚光明。

3. 國家的苦難屬於「家醜」;外揚家醜是「不懂事」的行為。方方寫作《武漢日記》是外揚家醜;方方是不懂事的;方方寫作《武漢日記》是錯誤的。

4. 身為一國公民是「端別人碗」;「端別人碗要服別人管」,否則是不感恩;方方「端國家飯碗」所以要「服國家管」、要感恩。《武漢日記》卻不感恩。

我們將在下文中反駁你的觀點,揭示你觀點背後預設的前提並對它們加以批判;但同時,我們無法忽略這樣兩件事:

如果你真的是和我們一樣的高中生,我們需要反思:什麼時候起,高中生失去了論述觀點的能力或勇氣,以至於要動輒自己的無知、將完整論述的責任甩給自己質疑的對象?九年義務教育在邏輯思維的教育上,以及在道德素養的培育上,究竟出了怎樣的紕漏?

如果你是冒名高中生的成年人,我們則需要反思:為什麼高中生形象會和一個使用低幼化語言、不敢表達觀點、擺出「畢恭畢敬」的姿態暗下譏諷的人重合。「兒童」和「未成年人」的形象多是被成年人塑造的;「兒童」的愛好和行為多是被成年人所制定的;此以「高中生」形象炮製的謊言背後,折射出作為社會印象的「高中生」與真實的高中生存在的極大程度的脫節。

因此,在這裏,我們也向全國各地的高中生發起呼籲:

我們要做敢光明正大發表觀點的青年。有異見,應當正面展開論述。對作品的駁斥,可以通過揭露寫作手法中詭計、援引內容並批駁其觀點、反思其效果,而不是以「我聽別人說」為論據,「我不知道,您說呢」為駁斥。反對任何人,包括方方的武漢日記都是可行的,但這種反駁需要遵守基本的邏輯和規範。

總而言之,希望今後的高中生即使無甚深刻的洞見,至少能堂堂正正說話,光明磊落做人。

那麼,我們開始吧。

1

什麼是「作家」?方方是真正的作家嗎?

信件中,你首先給出了對「作家」的定義——這確實是合乎高中教育的論證方法,但你具體下定義的方式卻令人愕然:

我特地查了百度百科,結果很失望。一個說作家就是有使命感,用優秀作品鼓舞人的人,另一個說作家就是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的。也不知他們說的對不對,您說作家是什麼呢?

你給出了定義——只有鼓舞人、激勵人、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的才叫作家。竊以為在後文里你也認同了這定義——你批判了方方不鼓勵人、不激勵人、不弘揚主旋律、不傳播正能量。那你為何又「不知他們說的對不對」?在論證中,論證者採取的定義是論據的一部分。你懷疑這定義的真偽,未免有為你的論點掘墳墓之嫌——你到底信不信自己說的話?

再說你的「特地百度」。或許你不知道,一些時候百度並非可靠的信息來源——還記得輕信百度可能意味着就醫事故麼?不是所有互聯網上的材料都能被當作論據。照搬百度內容來為自己撐腰有失媒介素養。

此外,我們用同一搜尋引擎的結果如下:

作家,泛指能以文化創作為業,寫作的人,也特指文學創作上有盛名成就的人。

可見你給出的定義甚至和百度都沒有什麼關係,實則是自己發明的;而你發明這一定義也缺乏普遍性和可靠性,也就不能支撐你其後圍繞「作家」一詞、或身為作家的意義而展開的論述。

哪怕從你給出的定義來談,你的觀點也自相矛盾。試想一名受困於湖北鄉下的普通青年,是從「謝謝領導,湖北沒有困難」的文章中更能得到「鼓舞」「激勵」,還是更從一些記敘生活點滴、柴米油鹽的字句里得到寬慰?所謂的主旋律、正能量,一旦成為脫離人民群眾實際生活的官腔、套話,就失去了其宏大敘事昂揚向上的力量——沒有人會在葬禮上放《好日子》,你也不會在「爸媽晚上動靜太大」的時候高聲朗誦「少生優生」。

此外,即便我們非要同意,「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確實是作家的神聖工作的一部分;我們也必須指出,如果一位作家止步於此,那 ta 就不是作家,而是複讀機罷了。對既有的主旋律的翻唱不具有創造力,也與藝術分道揚鑣,遑論成就那記錄、呈現人民的喜怒哀樂之偉業。從屈原到雨果,從托爾斯泰魯迅,作家從不因你所謂的「正能量」偉大;「為詩、古文辭,頗著清譽」的、寫「遙想湘江歡父老,漢皇今睹沛中歸」的嚴嵩是個馳名貪官。論歌功頌德,縱詩聖杜甫自當退遠;頌海晏河清,雖胸無點墨又有何難?

至此,一個險惡的預設已經水落石出。試問:揭露社會問題可否能鼓舞、激勵人?作家揭露社會問題,是否與傳播正能量矛盾?——倘若矛盾,「正能量」又是什麼?如果「正能量」的傳播意味着壓制批評乃至忘卻記憶,那如此「正能量」還有「正」之意義麼?

你在寫作時似乎有意無意將揭露醜惡和歌功頌德相提並論,似乎預設:這二者除立場外,無論難度還是方法都無區別。你會做出如此預設,若非無知導致的低幼,就是刻意為之的虛偽。揭露醜惡之聲和歌功頌德之音,何者更危險脆弱、何者更稀缺、何者更需要保護,對這些顯而易見之事,你又在裝什麼外賓呢?

2

你說:

方方阿姨,魯迅誕生在一個黑暗多於光明,被壓迫多於壓迫,被奴役多於奴役的時代,那時候,反抗與鬥爭是那個時代的主流,魯迅扛起的是那個時代的擔當,是一個作家的時代使命感。

我看了您的日記,我在琢磨,今天時代已經不是那個時代,魯迅時代的使命還是今天作家全部使命嗎?在一個光明時代,作家的主要精力是多用在提振民族精氣神上,還是一味地聚焦不足之處,不停地揭露和追問呢?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您肯定能。您是作家!

也就是說,這個時代是光明的時代,所以作家應當「提振民族精氣神」而非「不停地揭露和追問」,着眼於「黑暗」的文字和信息不當有。可是,既然已經是光明的時代,為何還會有眾多由其講述、卻被制止的黑暗?

這是一個一目了然的邏輯問題:你不能率先通過規定「今天時代已經不是那個(黑暗)時代」來制止別人揭露黑暗,再通過這種揭露之缺乏,反過來論證現在已經是光明的時代了。

而你所謂之光明與黑暗,縱觀歷史,我們不難發現,它們總是同時存在、相互角力——卻並不對稱:人們如果不能充分發掘和消滅黑暗,就會墮入更深刻的黑暗乃至滅亡;人們如果不能發現光明,那就更說明這個時代已被黑暗充滿、而人們是時候「敢叫日月換新天」。

工業革命時期,人們有熱火朝天的機械化生產、有完善的「勞資分工合作」,難道不是「光明的」時代?有多少人看得見工人工作環境惡劣、工人長時間工作得不到休息、貧富差距逐漸增大等社會問題呢?倘使馬克思恩格斯們都不着眼於時代的黑暗,當下你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又要從何處得來那革命的一線光明?

清政府統治時期,不是還有康乾「盛世」,其中天朝上國地大物博麼?謳歌這份「光明」的人們,又哪裏看得見西方正進行的科學技術與社會制度的革命,以及某已經延續數千年的中央集權王朝制度里行將就木的黑斑?

國民政府統治時期,我們不是也號稱擁有了共和體制、擁有了三民主義麼?按你意思,這又為何不是「光明」的時代?假令在這體制下工作和生活的魯迅們,都眾口一詞沆瀣一氣的對它感恩戴德、歌功頌德,人民何以得見國民政府壓制言論、殘害政敵、漠視民生,又何以得見改變之希望?

我們倒是想說,很多時候問題並非在於過度關注黑暗,而恰恰在於我們過度熱愛光明了——乃至讓這種強光損害了我們的視力。

去年十一月,知乎上有人提了一個問題:「如果再遭遇一次非典,以現在的城市規模,人口流動速度,醫療條件,中國是否會付出更大的代價抵禦疫情?」

當時所有的回答都極其樂觀,我們僅在此摘抄幾例:

這些答主難道沒有看到、沒有歌頌光明嗎?歌頌「光明」和盲目樂觀是下一場災難的起始,而在下一場災難中罹受苦難的人民,又要再次成為粉飾太平時被歌頌的新素材麼?

那個坐在陽台上敲鑼鳴病的人、那個深夜追着殯車悽厲地喊着「媽媽」的人、那個為求助而即時學會用微博發了一句「你好」的人、那個寫下「能、明白」並印上紅手印的死了兩次的人、那個被扣上「視武漢市自軍運會以來的城建結果於不顧、是影響武漢市安定團結的罪人、是破壞武漢市向前發展的元兇」帽子的人——這些人和其他人,每一個人,就這麼被忘掉了麼?

判斷一個時代是否光明,不只要看最亮的頂層有多閃耀,更要看最暗的角落有多幽暗。這些幽暗恰恰需要如方方的作家去依實記錄反映;因為已經成為了光污染的「光明」會干擾視線、會使人精神患病、會使人們遺忘黑暗和深陷苦難中的人們。

捂住眼睛和耳朵培養出的「自信」不叫自信,叫掩耳盜鈴。

2020年1月31日

未亡的人們,要去罵誰?看到一個作家在與記者訪談中還提到「完勝」二字。簡直不知說什麼好。武漢都這樣了!全國都這樣了!千千萬萬的人有如驚弓之鳥,更有人命懸一線躺在醫院,無數家庭業已支離破碎。勝在何處?完在哪裏?都是同行,真不好意思破口。你說有人說話不過腦嗎?不是。為討上面歡心,他們是很過腦的。所幸,立即看到另一個作家的批評文字,一聲聲質問,措詞嚴厲。這讓我知道,有良知作家應該很多。現在我雖然不是湖北作家協會主席,但我還是個作家。我非常想提醒一下我的湖北同行,以後你們多半會被要求寫頌文頌詩,但請你們在下筆時,思考幾秒,你們要歌頌的對象應該是誰。如要諂媚,也請守個度。我雖然人老了,但我批評的氣力從來不老。

3

你說,方方不應當「眼裏只有現實中的不足」。

然而這個世界的黑暗又的確需要被揭露。「眼裏只有現實中的不足」的「不應當」是誰說的「不應當」?是誰判斷的「不應當」?恐怕,是黑暗判斷的「不應當」,是惡人判斷的「不應當」!

一個只有一種聲音的世界不是一個光明的世界。因此,我們需要讓這個世界上有不同的聲音,從而讓黑暗被揭露。在這種揭露的過程中,「眼裏只有現實中的不足」,難道不恰是在做一種必要的區分?將黑暗從光明中剝離,不是為國家好?

你說,

作為社會一員,每個人有義務和權利監督社會,不僅是作家。但是,一個人如果滿眼都是黨和國家的不足,那他關注的焦點或許已經偏離了為『國家好』的初衷。老師舉例說,一個人給同事提建議,說他某個方面沒做好,人家會感激他,如果這個人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場合,見面就指責人家不好,這僅僅是提建議嗎?方方阿姨,政治老師說的對嗎?

我們想你的政治老師混淆了一點:公民與政府的關係無法與同事關係類比;公民與政府,是被服務者與服務者的關係、是主人與公僕的關係。公僕的工資以納稅人的錢維繫、他們的政治權力由人民授權。公民與政府,是共同構成國家的成分。因此,你老師所做的類比不恰當。同事沒有為彼此服務的責任或義務,但政府和「領導」卻必須負起為人民服務之責任。所以對於你的疑問,我會自豪地宣稱:恰恰相反!正是持續的批評和指正,正是「無論什麼地方、什麼場合,見面就敢於指責人家不好」的精神,才使得黨和國家的生命力經久不衰、備受人民的愛戴和尊敬。正如偉人所說,

群眾是從實踐中來選擇他們的領導工具。他們的領導者,被選的人如果自以為了不得,不是自覺地作工具,而以為「我們是何等人物」,那就錯了!我們黨要使人民勝利,就要當工具,自覺地當工具。各個中央委員,各個領導機關都要有這樣的認識。這是唯物主義的歷史觀。

毛澤東《第七屆中央委員會的選舉方針》

《毛澤東文集》第 3 卷第 373-374 頁

而今天,我們發出批評聲音的空間卻在越來越小。捫心自問,我們在網上看到的誇讚聲當真不多?這些歌功頌德聲有何意義?

我們缺的並非輕浮的褒獎,而恰恰是嚴肅的批評。我們最需要的,甚至也不是「中庸」的建議,而恰恰是批評。因為,在如今的社會環境下,「人民的建議」已成為了某些有鴕鳥心態之人的一種有利話術——當然可以提意見,但要講場合,要在任何情況下無傷大雅!人們不斷強調提意見的方式,便錯過了提意見的真正意義,即揭示並督促解決問題。此時,本當反對某種觀念和其實踐的意見卻必須服從於它所反對之對象。何其可笑!當真誠的批評被認為是居心匿測而被剷除,溫和的建議也會面目可憎,最終,所剩的將與沉默無異。

這也是對你說「見面就指責人家不好」的一點見解。既然是一家人,當然能說,當然不怕說,當然要說。不然,你的家長指責你犯錯誤,你難道還要反問「你是不是真的為我好」嗎?究竟是誰不懂感恩?

你說,

小時候,媽媽告訴我,家醜不可外揚,不知道方方阿姨您小時媽媽告訴過您沒有?方方阿姨,您知道人最困難的時候,需要的是什麼嗎?不是垂頭喪氣,不是滿眼失望,而是堅持的理由和活下去的信心。

我們想問,什麼是「家醜外揚」?對家裏人提出批評建議難道是「家醜外揚」?退一步講,當你強調「家醜不可外揚」的時候你所反對的究竟是「外揚」還是談論「家醜」?恐怕你更傾向於反對後者。

在這裏我們要再次強調,如果不正視「丑」,我們就無法解決它。

疫情危機中,「丑」部分約莫集中於湖北和武漢政府,這從最初八位醫生被訓誡到後期湖北大範圍政府官員免職可知。讓「家醜外揚」發生的,是丑本身。沒有丑何來外揚?但你說的恐怕是顛倒的邏輯:未有外揚,就不會有丑。這無疑錯誤,無論如何掩飾,丑還是已成為了真實的事情。 我們絕不能忘記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講述的、關於「現代德國革命哲學家」的這個笑話:

有一個好漢一天忽然想到,人們之所以溺死,是因為他們被關於重力的思想迷住了。如果他們從頭腦中拋掉這個觀念,比方說,宣稱它是宗教迷信的觀念,那末他們就會避免任何溺死的危險。

卡·馬克思和弗·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

如果組成「家庭」的廣大人民群眾不去努力解決如此「家醜」,那這「丑」只會逐漸累積、愈演愈烈、最終再無法不「外揚」。姑且不討論在全球化大背景下「家醜」可否還能不「外揚」,就此次危機中的「丑」而言,正視它、繼而團結起來解決它才有可能真正地消滅它。

而當「擔當着時代使命感」的方方,記敘在武漢中個體的真實經歷、讓祖國的大家庭中的每個成員更清晰地看到家裏存在的問題和矛盾、試圖揭露這種「丑」時,你卻不幹了。你這眼一閉、嘴一張的行為,是否合乎尊師「一個人說話要拍胸膛,而不是拍屁股」之教誨?只不過你拍的不是自己的屁股。

你也許還想說,《方方日記》指責國家;但只需一點點認真閱讀,我們就可以看到方方非但沒有指責國家,反而在字裏行間透露出了對國家與人民最大的讚許和鼓勵。

2020年1月29日

關在家裏的武漢人,只要沒被感染,大家的心裏基本都還踏實。最可憐的還是那些病人以及他們的家屬。因為病房一床難求,他們仍在煎熬之中。火神山工地建設得熱火朝天,但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他們是最大的受害人。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從此破碎。一些媒體,在記錄這些。更多自媒體,也早就在默默地記錄。我們能做的,也只有記錄。早上讀了一篇寫母親在初一去世,父親和兄長都被感染的文章。心裏特別堵得慌。這一家,也算中產了。那些更窮的病人呢?不知道會活成什麼樣子。其實前些天,看到諸多醫護人員疲憊和病人崩潰的視頻,那種悲哀無助的感受,我今生從未有過。川鄂(湖大教授)說,他每天都想大哭一場。誰不是呢?為此,我一直跟朋友們說,走到今天,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禍的比重。復盤之後,那些瀆職者,一個也不寬恕,一個也不放過。但是現在,我們先全力以赴,熬過難關。

2020年2月2日

還有,我很想夸一下武漢的年輕人。有幾萬青年志願者在疫情前線奔忙。純粹都是自願服務,他們以微信群的方式組織起來,做什麼的都有。相當了不起!以前我們常常擔心年輕人會變得越來越功利。這個時候,看着朝氣蓬勃的他們,心想,我們這些老傢伙瞎擔心什麼呀!其實,每個時代,都有與它相匹配的人,年長者不必杞人憂天。昨晚,陳村傳我一個視頻,是武漢一個年輕人拍下封城後每一天每一天的事。連續拍了好多天,我一口氣看完。真好。以後有機會見到這小伙子,一定送他幾本我的書,以表達我的敬意。還要告訴他,在某個寒冷而憂傷的夜晚,他的視頻鼓勵了我。

2020年2月11日

正炒菜時,同事告訴我:她的同學下午在市婦幼順利剖腹產,生了個8 斤4 兩的胖小子。她還說,新生命的降臨讓人開心。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是的,新生命的降臨,就是上天賜予的最好希望。

這樣的文字中,真的缺少對國家與人民的讚許和鼓勵嗎?《方方日記》在寫的,正是堅持、信念、眾志成城、愛心和希望的意義,她正是通過這樣的記敘,在給予人們「堅持的理由和活下去的信心」。

或許,反倒是對於一些太害怕談論「家醜」的人,一切談論這個家的內容都是「家醜」吧。

4

你說,方方在記錄里忘記了感恩。

方方阿姨,說實話,我看到這個視頻,很受震動。父母天天對我好,自己卻渾然不知,還對父母說三道四,埋怨這不好、那不好,真是禽獸不如啊!我該記着父母做的飯,身上穿的衣!您說是不?去年,國家搞了個教育叫『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我們也學習了。老師問我的初心是什麼?我說,就是好好上學,為家裏爭口氣,為國家出份力。方方阿姨,你的初心和使命是什麼?您在家鄉困難時期,肯定做了不少鼓舞武漢人民士氣、提振武漢人民信心的事吧。我看網上,批評您的多是您那個年代前後出生的人,是他們忘了初心,還是您忘了初心。

其後,你又說:「端別人碗,要服人管。」

你以子女與父母之關係類比人民與國家之關係,也許還想表達不服從國家的行為就如吃着父母飯的孩子埋怨父母,是不感恩的行為。然而其一,人民與國家、人民與政府的關係皆不盡類似子女與父母的關係。如前所述,作為國家的公民,我們有義務服從國家的法律法規與規章制度;但我們同樣有權利指出這些法律法規和規章制度中的問題,因為這些法律法規正是以人民的名義制定的。揭示真實不等於不服從國家,反而是在實踐我們身為公民的權利、義務、使命。其二,不服從並不意味着不感恩。試問,一人與我有教導之恩,一日她讓我去死,我只能以服從命令的方式感念她麼?

此外,你對方方的指控也是子虛烏有:你認為方方不懂得感恩,但這卻是因為你搞錯了應當被感恩的對象。在我們看來,方方女士從來沒有忘記「初心」和「感恩」——作家方方所感恩的是武漢的人民。尤其是疫情初期,政府努力調動力量壓制疫情卻力有不逮時,解人燃眉之急的正是數以萬計的志願者們。方方對他們的記錄是一種高尚的感恩。

2020年2月11日

我一直說,我所有記憶的根須都深深地扎在這座城市,是隨着這些我從幼童到老年前前後後認識的武漢人紮下去的。我就是地道的武漢人。前兩天,一個網友私信給我。她或是他,傳給我一段文字。是一段我自己都已經忘光了的文字。那是上世紀的某年,陳曉卿在央視紀錄片部主持做「一個人和一座城」的紀錄片時,我為武漢寫的撰稿詞。我寫道:「我有時候也會問自己,跟世界上許多的城市相比,武漢並不是一個宜人之地,尤其氣候令人討厭。那麼我到底會喜歡它的什麼呢?是它的歷史文化?還是它的風土人情?更或是它的湖光山色?其實,這些都不是,我喜歡它的理由只源於我自己的熟悉。因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卻只熟悉它。就仿佛許多的人向你走來,在無數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張臉笑盈盈地對着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這張臉就是武漢。」記得紀錄片播出後,畫家唐小禾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你這一段講得太好了。這也是我們所想的。唐老師和他的夫人程犁老師,是比我在武漢生活得更久的更地道的武漢人。

正是因為我們在武漢生活得太久,正是因為我們與武漢無數人密切相關,才會尤其擔心這座城市的命運,才會為它的苦難而深深悲哀。那麼灑脫那麼爽快那麼喜歡沒理由的大笑的武漢人;那些說話劈里啪啦,讓外省人以為是吵架的武漢人;那些充滿煙火氣充滿江湖義氣充滿沒來頭自信的武漢人。你熟知了,你才知道他們有多麼熱誠多麼愛耍酷。然而今天,很多的他們卻在受難,在與死神較量。而我,或是我們,卻根本無力相幫。至多只能在網上小心問一聲,大家還好吧?甚至有時不敢問:我害怕沒有回音。

沒有從小到老都生活在武漢的人,恐怕很難有這樣的心情,也很難理解這份傷痛。二十天來,我每天都要靠服安眠藥才能入睡。我自責自己,終究沒有足夠的勇氣。

我們甚至認為有些時候,方方過於溫柔了。

2020年1月28日

順便說一下周市長的帽子。從昨天到今天,這事都在網上被人吐槽。如在平時,我可能會跟着嘲笑一番。只是當下,周市長正領着市府眾官員為抗疫四處奔波,他的疲憊和焦慮,一眼可見。我推測,他甚至也想過事平之後自己將會有什麼下場。人到此時,內疚、自責以及追悔莫及忐忑不安之類,他必然都有。然而,他到底是市府首腦,無論如此,都得振作起精神去面對眼前這件天大的事情。他也是個凡人。我聽人說,周市長是很本分務實之人,口碑一直不錯,他是從鄂西山里一步步實幹出來的。可能人生中,從未遇到如此大事。所以,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換一個溫暖點的角度來看這個帽子事件?比方,或許他覺得,這樣的寒冷天氣,他戴了帽子,而總理沒戴。他比總理年輕,這麼戴着,顯得頗為不禮貌,於是摘下來交給助手。這樣想想,是不是好一點?

就連對在網絡上被群眾嘲笑的「官僚主義」的周市長,方方也沒有任何嘲笑的意思,而是去體諒他。這些內容,不知道你又有沒有在文章中讀到呢?

你說,

你看到了武漢人民在疫情里的不安,可是,那些勇敢逆行者你看到了嗎?為了救武漢,有的千里騎車趕來家鄉,有的胸前掛滿救人的藥包,有的⼀家家上門送補給……這些的這些,你都看到了嗎?你看到了武漢生病後的熬煎時刻和困難前的困惑。可是,四萬多外省外市的醫護⼈員拋棄別子義無反顧馳援武漢,你看到了嗎?數萬將士穿梭街頭為⼈民服務,你看到了嗎?

我們可以把這段話當作你對英雄的「稱讚」,在你眼中方方似是一葉障目的可憐人。但被蒙蔽的可憐人究竟是誰?你認為方方看不見武漢人民的勇敢和英雄氣概,但你自己又何嘗看見了武漢人民作為與我們一樣的「普通人」的痛苦和艱難?可能你不是看不見,而只是將這一切視為「不可外揚」的「家醜」。

「沒有比根本不用眼睛看的人更瞎了。」斯威夫特如是說。在你的世界裏,武漢人民恐怕只能作為神話中的英雄而存在,他們註定要為這個神話而犧牲掉他們作為現實中的人的一切。而方方則是以看待和我們一樣的人的眼光去對待武漢人的,她望向的不是英雄,而是兄弟姐妹。究竟是誰沒有將武漢人民視為我們的同胞,是誰漠視了武漢人民的現實遭遇,是你,還是方方?

正如我們在前文提到,在《方方日記》裏,我們分明看到,方方不但沒有忽視英雄、還對那些偉大的人們報以極大的尊重和讚賞。方方比你看到了更多。一些事在你的眼中或許只是新聞、熱點乃至謠言,但方方親歷了、感受了、看到了、接觸了它們。

武漢人在你眼中許是抽象的「英雄」形象;但他們在方方眼中,卻是有血有肉的。

5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你沒有仔細閱讀《方方日記》就得出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無稽之談,又煞有介事地依此問詰、攻訐方方,譏諷那些比你高尚得多、也因此苦痛得更深的人們。

「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歷史上從不缺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人,但同樣不缺乏勇於揭露黑暗者:正是因為他們存在,我們才能在這裏談論光明。方方阿姨就是其中一位:她為人為文或許仍有瑕疵,但有該受到肯定之處。高中生應當向她學習,獨立思考、自由發聲。

我們的力量雖然渺小,但是我們可以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們要說:選擇相信群眾,選擇關注普通人;既要深刻剖析自己,也切實為人着想;不必學一腔陰陽怪氣,而要發出真實而理性的聲音。朋友,從自己的世界裏走出來吧,你或許會看到更加廣闊的天地;從沉默的鐵屋中走出來,你或許會發現,整個社會的活躍而宏大的生命正徐徐向你展開。/

順頌文祺
和你同齡的幾位高中生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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