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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女翻譯:我的私生活很滿足

資深學者、翻譯家資中筠,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所長,在從事外交工作期間,擔任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的非專職翻譯。1996年退休後的她繼續研究、寫作。對於現狀,她認為:「個人私生活上,我沒有任何不滿足的,我清心寡欲,衣食無憂。但我不能不關心外面的事情,這是種本能,我看到很多問題,看不到解決的方案,一想到民族前途,我就憂心忡忡。」本文摘自2015年11月11日《新京報》,作者蕭輝、侯少卿,原題為《資中筠:最值得珍惜的是「獨立人格」》。

毛澤東女翻譯資中筠晚年留影(圖源:人民網)

時代巨變的洪流中,堅守初心,猶如傲骨凌霜。唯有守護最初夢想的毅力和勇氣,才是推動國家進步的力量。

2003年11月11日,我們從永安路106號出發,記錄這個國家一點一滴的變化。12年後,我們選擇了30人——他們無論身處喧囂躁動,抑或遭遇時代逆流,均以不變的信念應對萬變的困局。

在歲月的年輪中,他們有快意、有消沉,有對酒當歌、有失意彷徨。在一次次的磨礪中,不忘初心,舉步向前。

在這裏,時間是對信念的敬意。

資中筠,1930年出生於上海,1951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系。資深學者,國際政治及美國研究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美國所原所長。1996年從社科院美國所退休,在其專業領域繼續耕耘,旁涉中西歷史與文化,寫有大量隨筆雜文,結集成《資中筠自選集》,引起巨大反響。

9月25日晚,北京金融博物館報告廳座無虛席,過道上也擠滿了人。

85歲的資中筠在講台上,與數百名聽眾分享她的新書《財富的責任與資本主義演變》。

主持人任志強稱她為「老先生」。在當今中國,能被尊稱為「老先生」的學者少之又少,何況女「先生」。

資中筠滿頭銀髮梳得整齊,她說話聲音很柔和,說得最多的詞是「常識和邏輯」。

主持人問她,最值得珍惜的東西是什麼?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獨立人格」。

再問:人生中做得最正確的事?答:離開行政崗位,做學術研究。

滿堂掌聲。

在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時,資中筠幾次說到了「欲罷不能」:在這位老人心中,對當前的一些社會問題,乃至於民族精神,她都感時憂世,想把自己所思所想說與眾人聽。希望對社會、國家和年輕人們有所幫助。

「我們這一輩人經過那麼多動盪,從感情上講我對這個民族有非常深的感情。從來都是大的國高於小的家。」資中筠說。

老先生珍惜退休後自由寫作、專心思考的時光。她拒絕了很多帶有「站台」性質的名流的邀請,卻不辭勞苦,坐十幾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去兩個鄉村幼兒園探望孩子們。

作家畢飛宇曾評價資中筠:先生思想是今天的,但她的風度和氣質屬於「那個時代」,在今日中國幾成絕版。

85歲開通微信公眾號

新京報:在85歲高齡開微信公眾號,你想藉助這個公眾號向受眾傳遞什麼信息?

資中筠:我不是個趕時髦的人,用微信基本只「潛水」,不發言。開通微信公號,是苦惱於經常有人冒用我的名義發表一些文章和看法,引起誤解,所以接受朋友建議,藉助微信公號澄清,以此為準。

通過公眾號,還希望把這些年的所學所想與讀者分享。文章大多是以前發表的,但我會根據當前一些社會問題或熱點話題來編排。

新京報:公眾號會分散你的時間和精力嗎?

資中筠:會佔去一部分時間。微信是我獲取信息的重要渠道,但我不願在這上花太多時間,碎片化閱讀多於深度閱讀,現代人大多有這個問題,這需要警惕。

新京報:9月份,你的新書《財富的責任與資本主義演變》第四版發行,增補了大量新內容,85歲堅持做學術創新,很不容易。

資中筠:這本書是我以前研究美國社會公益事業的著作《散財之道》的第四版修訂版,第一版是十多年前發表的,這十多年來美國公益事業發生了很多變化,我一直在修訂,第三版早已脫銷,本以為年紀大了,研究不動了。但去年我到美國考察,發現美國的新公益動向,體現資本主義社會正在發生深刻變化,很值得我們關注,於是下決心再做一次努力,做了比較大的補充和修訂。

新京報:這次修訂花了多長時間?

資中筠:花了近1年,需要查找大量資料,每天伏案寫作,比較苦,不過完成了也有成就感。能在1年內修訂完得感謝互聯網,第一本書我花了10年,一點一滴收集檔案資料,這本書的大部分資料從網上獲得,效率提高了很多。

新京報:目前這個修訂版的反響如何?

資中筠:聽說在短期內銷售很快,看來還是受到讀者歡迎。多數是NGO、公益界關注。很遺憾在國內的美國研究領域並沒有引起多少關注。國內做國際問題研究的學者,大多只關注高層政治,沒有注意到歐美國家內部社會深層次的變革。我希望青年學者,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到國外親身體會社會和普通人的動向。

從自我迷失到自我回歸

新京報:回顧往昔,你覺得自己的人生分為哪幾個階段,每個階段你最想實現的是什麼?

資中筠:馮友蘭的女婿給他的老丈人做了一個總結:自我完成,自我迷失,自我回歸,這個總結用在我身上以及很多當代知識分子身上也合適吧。

新京報:能具體解釋一下嗎?

資中筠:1949年前,我還來不及「自我完成」,但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給我打下了做人的底色;從1950年代到1970年代末,我從事涉外工作,和大家一樣,經歷了各種運動,努力「思想改造」,經歷了個人崇拜迷信的自我迷失,文革後期開始一點一點覺醒。

「自我回歸」最重要的時期是1996年退休至今,能儘量利用相對自由的空間做學術和寫作,目前是我最好的狀態。

新京報:青少年時代,家庭和學校給你打下怎樣的底色?

資中筠:家庭教育告訴我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很重要的一條是不能說謊,這個觀念根深蒂固貫穿始終,我覺得要說假話是很困難的。

還有一點是反對趨炎附勢,我小時家境不錯,母親對窮親戚朋友都很熱心,不喜歡結交達官貴人,這點我印象很深。

我讀的中學有很多政界要人及巨商的後代,也有一些貧寒子弟,在學校完全以成績論英雄,老師根本不管你家裏是什麼人,不像現在的風氣,「我爸是李剛」。

新京報:在清華的學習經歷是怎樣的?

資中筠:在清華的前兩年,讀書很有意思。我讀的是西洋文學專業,那時我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給我們上課的先生有錢鍾書、楊絳、雷海宗、溫德(美國老教授)等等,他們講課,沒有教科書,沒有講義,一上講台開口就講,聽得很入神。錢鍾書是我的論文指導老師,但臨近畢業,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已無心學習,我的論文架子搭得大,後來虎頭蛇尾,匆匆弄完的。錢先生對我比較寬容,論文給了我90分。

沒覺得給領導人做翻譯了不起

新京報:在思想改造中,你做了哪些讓您印象深刻的事情?

資中筠:印象比較深的一件事情是,1953年我燒了自己中學畢業時的獨奏音樂會紀念冊。我的音樂會是1947年舉辦的,我感到當時別人在為新中國浴血奮戰,我卻沉浸在小資產階級的鋼琴調中,覺得很羞愧,就一把火就燒了。

新京報:當時為什麼想「改造自己」?

資中筠:從大學三年級起,就是各種運動、政治學習,要求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一方面,迫於大形勢,一方面,我也真心承認我的出身不是無產階級,我想加入無產階級,決心與過去的自己決裂。

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都是在國難當頭、民族遭受屈辱的時代成長的,新政權誕生,我們歡欣鼓舞,一心想着從此可以獻身於建設新中國。

新京報:現在回想,那時有什麼遺憾的事嗎?

資中筠:讓我最傷痛的是在「三反五反」運動中,我父親是受到衝擊的對象(後來證明完全冤枉),我工作的單位當然要我和家庭劃清界限,我必須在家庭和組織之間做出選擇,當然選擇組織。運動很緊張的時候,我基本不回家,從此與父母疏遠隔閡。以後運動過去,「劃清界限」的要求並沒有放鬆。這樣無形中親情就淡漠了。

改革開放後,一切恢復正常,我每周都去探望他們,照顧他們的生活,但我們在思想上已經不能做親密的深度交流。有些話沒說穿,我們的關係再也沒有回到當初,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

新京報:文革結束後,你為何要求從外事工作調到研究所?

資中筠:我原來興趣是外國文學,做外事工作是服從組織分配的,並沒有選擇權。改革開放之初,有了一點鬆動,我就主動申請調到研究機構,後來被分到國際問題研究所,後來又到社科院美國研究所。在這裏,我總算有一點獨立性,可以讀書、寫東西了。

新京報:你做了20多年外事工作,曾為毛澤東、周恩來等領導人做過翻譯,但你似乎不太願意提這段經歷。

資中筠:我覺得人們總拿這個說事,當作一種特殊身份,是一種誤解。在50年底末到60年代初的一段時間,我大概在外辦臨時可調的翻譯名單上,有時就被召去執行這種任務,那時不像現在,他們也沒有那麼頻繁見外賓。我給毛主席做過大約四五次翻譯,給周總理做翻譯的次數多一些,還有其他一些領導人。但這並不是我的專職工作,我日常在單位有許多別的工作。

我並沒有覺得曾經給領導人做翻譯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但現在在某些場合被介紹身份時,總會被強調這一點,使我很煩,我專業學外文,曾經做過各種翻譯,論口譯,最難的是國際會議的同聲傳譯;筆譯我自己看重的是翻譯巴爾扎克等的名著。我也還寫了一些著作,我希望人們以一個獨立學者來評價我,而不要攀附在大人物身上抬高身價。

「退休後是我最有成就的20年」

新京報:回顧你的經歷,經過幾次大的變化,是什麼支撐你一步步走出來,尋找自我?

資中筠:一個大的方向是為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好,我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經歷過內憂外患、民族苦難,在我們的思維中,關注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融化在血脈里,怎麼做是真正為國家和民族好,在不斷探索中。

還有一個是追求真理,要明辨是非。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讀書明理,很難接受為惡行辯護的謊言。

新京報:前面你提到退休後,是你寫作最多產、最重要的時期,為什麼?

資中筠:1996年退休後,我做的東西完全是我感興趣的。學術上比較重要的著作如《冷眼向洋》等都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這一時期更為重要的工作是祛魅和自我啟蒙,我對中華民族的命運與發展有了更深層次的關切和思考,寫了大量的隨筆和評論結集出版(資中筠自選集),它們比我的學術著作影響更大。

這20年是我最高興最有成就的20年,能自由寫作,自由思想。我的思想是越來越解放,對歷史、世事、各種問題,想得更明白。

新京報:你的學術著作和雜文隨筆在你心中各占什麼比重?

資中筠:兩者我都重視,我是個學者,要是沒有學術著作,根本站不住腳,即使是現在,我也不覺得我是個合格的學者,我從50歲半路出家做社會科學研究,理論功底比較弱,只能算半個學者。要是沒有學術功底,我的隨筆會輕飄飄。但寫隨筆更能自如地表達我的觀點,不束縛於某個課題領域。

新京報:自由寫作想達到什麼效果?

資中筠:我就是把自己想明白的事情,和更多人分享。而且有很多人接受,我很高興。我有一個信心,誰要受我的影響,絕對是好影響,不是壞影響,會整個社會國家有點幫助。但是我也清醒地認識到,中國的人口這麼多,受我的影響的畢竟是很小一部分。

「希望年輕人的底線不要太低」

新京報:你如何安排自己的退休時間,學術研究、自由寫作、社會活動各佔多大比例?

資中筠:我1996年退休後繼續研究、寫作,想補補課,我原來是學文學的,有好多社會科學的經典著作沒有好好讀,希望能安靜地讀一些經典。

如果沒有公共活動,每天我大概花6小時讀書、寫作,累了就彈幾十分鐘鋼琴,彈鋼琴時我很快樂,這是一生的愛好,鋼琴能給我帶來很多樂趣。

新京報:你對目前的這種狀態滿足嗎?

資中筠:個人私生活上,我沒有任何不滿足的,我清心寡欲,衣食無憂。但我不能不關心外面的事情,這是種本能,我看到很多問題,看不到解決的方案,一想到民族前途,我就憂心忡忡。

新京報:你是一個喜歡美好事物的人,你的著作《錦瑟無端》、《閒情記美》反映您的審美趣味,退休後你有音樂,有鋼琴,有書籍,為何要來管這些困難的事?

資中筠:我本來想像中的退休生活是《閒情記美》那樣子的散淡,但不知怎麼回事,我就關心起那些感時憂世的事情來了,而且一旦關心起來就欲罷不能。我覺得在當前這個環境中,這些閒情逸緻是很奢侈的。我精力越來越衰退,越來越覺得我來日無多,就想趕着把我想表達的東西多寫一點出來。另外也受外界的推動,比如今天我就被推動着接受你的採訪。

新京報:有力不從心、沮喪想放棄的時刻嗎?

資中筠:當然,我經常沮喪,看得更明白,看到不滿意的地方就越多,就越痛苦。我個人的力量又是很有限的。我不幻想,我寫幾篇文章有多大的作用,不過是扔一塊石頭在水面上,激起幾個浪花而已。

新京報:你在《斗室的天下》扉頁上題詞「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當前中國你最憂慮的是什麼?

資中筠:每個時代都有代表社會良知和高層次的精英,能夠支撐民族精神,在最艱苦的抗日戰爭時期都沒有垮過。但現在整個社會太功利了,太趨炎附勢了。

新京報:你在書中說「一個民族的希望只能寄託於年富力強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你對年輕人有何期待?

資中筠:我不想提出太高的要求,一定要為什麼而奮鬥之類,只期待青年人不要太趨炎附勢、能守住底線,這個底線不要太低。另外,要對自己誠實,儘量不說假話。

青年人如果能獨立思考,不隨波逐流,能扎紮實實做一點對社會有用的事情,那就是有志青年了,我很高興看到我身邊有一些這樣的青年朋友,如果他們這樣的健康力量能多一點,能聚攏起來,國家和民族就有希望。

同題問答

1、新京報:你的理想是什麼?目前實現得怎麼樣了?

資中筠:小時候我最崇拜居里夫人,想做發明家,當然這是少年的夢想。長大以後,我所有的職業都是別人安排的,現在可以自己安排時間了,精力已經不濟,所以能做多少算多少,很難說實現什麼理想。

2、新京報:在你的生命里,有哪些東西是你一直堅持的?

資中筠:堅持做一個正直誠實善良的人。

3、新京報:堅持給你帶來最大的快樂和痛苦是什麼?

資中筠:堅持帶來快樂比痛苦多,做一個正直的人晚上覺也睡得比較安心,整個人比較平靜。

4、新京報:如果能夠選擇,你希望讓什麼重現?

資中筠:從學校開始,好好讀書,做學術方面的研究。

5、新京報:你最傷痛的事是什麼?

資中筠:對家庭,對父母很愧疚,跟他們劃清界限,跟他們疏遠,到最後也沒能夠跟他們很深地說開心裏的話。另外就是老伴去世,對我是個很大的損失,有些話跟別人沒法說。

6、新京報:你的座右銘是什麼?

資中筠:我沒有座右銘,現在我認為我能做到隨心所欲不逾矩。

7、新京報:你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

資中筠:沒有好好讀書,從20幾歲到50歲之間,做實際工作的時候,如果我有心,業餘的時間,還是有書可讀的。

8、新京報:你最看中朋友的什麼特點?

資中筠:誠實。

9、新京報:能用一個詞來形容你目前的心境嗎?

資中筠:用詩經的一句話來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對於個人來講,我很滿足,無所求,對於國家民族,我憂心忡忡。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劉詩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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