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表情,中國人一向推崇的最高境界是:不動聲色。
「七情上面」固然能被形容為性情中人,但最多可入中品。這些年,在國勢和全球化影響之下,中國人臉上的表情發生了很大變化,更生動,更豐富,更鮮活。但隨之而來的也有對權勢、名利、性的渴望在內心翻滾,使一些人反而難有發自內心的笑。
徐悲鴻說的「喜、怒、哀、懼、愛、厭、勇、怯」不像以前那樣分明了,按照弗洛姆的「社會無意識」形成的一套套面具成為上行社會新的特色。人臉上有43塊表情肌,可以產生7000種不同的表情變化,在我們身邊,那幾張臉卻多了起來:欲望臉、焦慮臉、諂媚臉、錐子臉,還有一種無奈的表情叫「面癱」。
今天的中國人早就擺脫了東亞病夫的命運,表情更快樂,也更注重追求快樂的感覺。
1890年,美國傳教士明恩溥在《中國人的氣質》中寫道:中國人具有超強的生命耐力和適應能力,但卻處於麻木不仁的狀態。魯迅也曾在《藤野先生》中描述「閒看槍斃犯人的人們」竟然「酒醉似的喝彩」,對中國人的麻木痛感失望。
隨着國家強盛和經濟發展,今天的中國人早就擺脫了東亞病夫的命運,表情更快樂,也更注重追求快樂的感覺。
從相聲到小品,每年過年聯歡晚會的主料必須是笑料,哪怕素材來自對自身的嘲諷。中國遊客到全世界找樂子,他們在奧特萊斯里快樂地買,也在各大景點快樂地拍。中國餐館的噪聲分貝特別的高,食客們興奮地交談,聚餐後多半還要去KTV忘情地唱到後半夜。少女們拍照時會高喊茄子同時舉起V字手勢,她們中的大多數都擁有無憂無慮的青春。
「你快樂嗎/我很快樂/只要大家和我們一起唱/快樂其實也沒有什麼道理/告訴你/快樂就是這麼容易的東西/Don't worry be happy.」追求快樂是主流社會訴求,導師哈林二十年前就發行了這支名為《快樂頌》的單曲。
二、
但活在世上真心不容易。發自內心的快樂越來越少,掛在臉上的表情模子越來越固定。這不是中國人獨自面對的問題,因此2006年,哈佛才會有850名學生選修泰勒·本·沙哈爾主講的「積極心理學」,人數超過頭牌課程「經濟學導論」。這門被稱為「幸福課」的心理學課程現在看來有點心靈雞湯的味道,其實對大多數哈佛學子而言,累死累活讀完哈佛,比快樂更重要。
所謂幸福快樂,越來越是一種外在刺激的產物,物質的拐杖太多,你獨自待着,只會感到空虛。有時候,愉悅是通過佔有產生的,有時候,愉悅是通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產生的,而這種愉悅越多,你就越會感到緊張,擔心下一關不能順利過關。
上不了名校就不能證明你有一個好孩子,沒有鑽戒婚紗就無法體會新婚的喜悅,買不起房子車子你就白在社會上幹這麼多年了,現在國家還立法(《老年人權益保障法(修訂草案)》),不回家看老人就是違法。孩子上學的成本、浪漫的成本、成家立業的成本、孝順的成本,都要你一力承擔。想到這裏,你是一副什麼表情?
2013年3月,林毅夫感慨,2012年從世界銀行卸任回國,他發現社會和輿論界不滿的情緒比以前激增,焦點在於對「國進民退」的不滿,對房價高漲、環境污染和貧富差距的擔憂與抱怨。
在中國人職業化、符號化、程式化、品牌化、功能化、娛樂化的表情背後,是社會不良情緒:焦慮、急躁、缺乏安全感。這是大環境的壓力使然,也是每個人的小心靈不得自由的結果。
表情也可以是一種表演,有很強的欺騙性。
1966年,加利福尼亞大學教授保羅·艾克曼(Paul Ekman)歸納出人類的六種基本表情:憤怒、恐懼、快樂、傷心、厭惡、驚訝。後來學界又由厭惡引申出了第七種:輕蔑。
艾克曼是美劇《千謊百計》(Lie to Me)男主角的原型,也是面部動作編碼系統(FACS)的設計者,他認為牽動顴骨肌肉和眼周輪匝肌的「杜徹尼微笑」才是發自內心的,而他嚴密的科學研究導向的結論是:不善於發現別人的真實感受的人更好相處。中國古訓也教人「喜怒不形於色」(《三國志·蜀志·先主傳》),以便在人際交往中立於不敗之地。
如果非要「喜怒形於色」,表情也可以是一種表演,有很強的欺騙性。希特拉就曾把自己的表情拍成照片仔細琢磨,增強演說的煽動性。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研究者希勒爾·阿維澤爾在《科學》雜誌發表了一項研究成果,指出人們其實無法通過「察言觀色」來判斷他人的心情。「人們錯誤地認為關於情緒的信息來源於面部,其實,它們偏偏來自於觀察對象的身體。」阿維澤爾說。
中國人從來就不是表情豐富的族群,看清末民初的老照片就知道什麼叫表情木訥。有人認為,這一方面是因為中國人平坦的面部不適宜做出豐富的表情,另一方面是含蓄內斂的文化性格使然。也有人認為,中國人表情雖不豐富,但內心卻豐富細膩。更何況,表情多了還長皺紋呢。
京滬穗現在流行「刷臉卡」考勤,更加逼着人每天帶着一個表情去上班。即便年深日久,你表情上的細微變化留下了表情紋,在當代社會也可以被消滅,使用玻尿酸、肉毒桿菌素、電波拉皮、抗老化治療,高價送你一張表情僵硬、無懈可擊的整容臉,慢走不謝。
三、
二十世紀初,攝影師奧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以四萬張底片記錄了一戰後的德國人,他把德國人的臉分成四十五個案例七種類型:農民、熟練的手工藝人、女人、各類職業身份者、藝術家、城市人和社會邊緣人。
今天中國人的表情也可歸類,職業化的、符號化的、程式化的、品牌化的、功能化的、娛樂化的。中國人養成了這六種典型表情,造成了笑容的退化。
第一,職業化表情。標準化的中產生活需要這樣的表情——露出八顆牙齒的微笑,以證明自己得到了標準化的服務。這種表情是批量訓練出來的,配合着反覆重複的「歡迎光臨」和「請隨便挑選」。在南京亞青會禮儀培訓基地,頒獎禮儀小姐不僅要練習站姿、行進、轉身、托盤,還要咬筷子練習標準笑容。
小米董事長雷軍曾對《全球商業經典》執行出品人王涌說:「我也去過海底撈,只有一個小地方打動我,服務員是真的在笑,是真笑不是假笑!這個社會全是假笑,尤其是以空姐為首的假笑。」
一位空姐辯解道,當年入行訓練的時候,人人都會笑,成績最差的才需要咬筷子。可是為什麼做着做着,竟然人人都像咬着筷子一樣假笑呢?
假笑非但不輕鬆,還對健康有害。德國法蘭克福大學的一項針對4000名售貨員和空乘人員的研究表明,偽裝對他人親切友好會導致沮喪的情緒,壓力倍增,使免疫系統受損。如果壓力長期得不到釋放,會大大提高患高血壓或心血管病的幾率。
第二,符號化表情。中國互聯網信息中心的數據顯示,截至6月底,中國網民數量已達5.91億。在生活中面癱的人們,在網絡上卻活潑潑各種表情。生活中嚴肅的人,也會在網絡中「親親」、「抱抱」、「挖鼻屎」。「中老年QQ表情大賞」勾勒出了老一輩的網絡表情,他們偏愛大字、gif動態效果和陳年金句,撒嬌賣萌一點就通。
對網絡表情的需求是一個巨大的市場,國內最受歡迎的原創表情兔斯基已經被美國時代華納收購,新出的微信5.0也在試水錶情包收費。App中有可以自制表情的軟件Sticker Me,風靡日本的免費通話軟件Line的自帶表情每套約12元人民幣,2003年第一季度,Line賣表情的收益是1700萬美元。
第三,程式化表情。每逢拍照就說茄子、Cheese,是為營造出齊齊笑開懷的輕鬆氣氛,這樣的笑容,眼周輪匝肌不會動,看起來不自然。但是總好過表情凝重,要有大事發生似的。
拍美人照的正確方式是:45度角、柔光濾鏡、大美瞳、嘟嘟嘴,手比成剪刀或拳頭放在腮邊。人人都這樣,不這樣的就不美。俯拍的看膩了,還有仰拍大長腿加朱唇微啟眯眯眼的。成功男士一律雙手抱臂,一臉一切盡在掌握中的神氣勁兒,仿佛征服了世界,其實每天都為飯碗發愁。
這樣的表情的意思是,我很美很成功。宣稱是波霸,就可征服世界。一旦受邀做出很美很成功的表情,你基本上就可以自認很美很成功了。
第四,品牌化表情。1982年9月19日,卡內基梅隆大學教授Scott E.Fahlman在BBS上首次使用了笑臉符號:-),從此:-)成了最受歡迎的表情符號。如今31年過去,:-)仍然流行。與它類似的還有50歲高齡的黃色快樂笑臉,成為全世界表達善意的通行語言。
商業品牌也將表情符號融入品牌logo,久而久之,麥當勞和肯德基被認為是最具幸福感的地方,這是商業傳播的力量。而在娛樂工業逗人發笑的支脈中,小品、相聲都有自己的明星和標誌性表情,趙本山鞋拔子臉上的狡黠,郭德綱大胖臉上的憨笑,光是想起來就令人發笑。
第五,功能化表情。有一種笑不是因為開心,而是為了強身健體。廣州有「笑助會」,天津有「大笑俱樂部」,這類組織全國都有,算是全民健身的心理分舵。參加的人唱《大笑歌》,跳「大笑操」,越是心情沮喪笑得越大聲。「笑助會」發起人笑星晴天說:「一日笑40次,每次笑5秒以上,延長兩天壽命。」
1998年,印度醫生卡特利亞發起「世界愛笑日」,就在母親節前一個星期。他的倡議在全球都有響應者,據說全世界目前已有5000多家「笑一笑俱樂部」。只是在心情特別沮喪的時候還要強顏歡笑,那場面想想就特悲傷。
第六,娛樂化表情。從電視裏看中國,這是一個何等歌舞昇平的時代,二十四個佳麗和顏悅色咯咯嬌笑,四位導師被天籟之音驚艷得滿臉抽搐,回頭的浪子懺悔落淚,受助的少女感激涕零。
在娛樂的世界裏,你所看見的都是節目效果。哭是為了引你哭,笑是為了逗你笑,說吧,你想看什麼。小S曾說:「以我對哈林的認識,很難想像他在《中國好聲音》能這麼激情。」各種娛樂節目拼命營銷「最強表情」感染觀眾。電視劇也撒嬌賣萌,推出角色中的「表情帝」、「表情後」,只有電影是個例外,重要角色必須特別面癱,不然顯不出內涵和演技。
關於左右情緒和表情的訣竅,黑色幽默作家馮內古特在《沒有國家的人》中寫道:「我編了謊話,他們都很高興,於是,我把這個悲慘的世界就變成了一座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