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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老闆與銀行劍拔弩張 從「煤炭大亨」到「金融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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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短短几年,山西煤老闆和金融機構們就從蜜月走到了劍拔弩張。聯盛集團的故事,便是其中的典型縮影。

12年來,山西聯盛在中國的產業、金融兩界,憑藉強大的資本運作能力,獲得了傳奇般的擴張,其控制人刑利斌也一度被戴上「煤炭大亨」的桂冠。

「只有10塊錢的資本,卻要做100塊錢的事。」邢利斌曾自詡為產業的整合者,卻被飛速膨脹的產業拖入深淵;他醉心於玩弄資本的技巧,卻陷入資本的玩弄之中。

眼下,當恐慌與蕭條聯袂而來,昔日的吞噬者面臨着被吞噬的危險。

更嚴重的是,聯盛還綁架了三十餘家金融機構和幾十家當地的民營企業,仿佛一顆顆隨時引爆的金融炸彈,一場區域性金融危機正在醞釀。

即便金融炸彈能得以拆除,山西的金融格局也已然改寫:手握欠條的金融機構心有餘悸,對煤炭行業、對民營企業的資金收緊正在蔓延。

這個過年,邢利斌可能很難過得輕鬆,儘管他曾在很長一段時間經營着山西省最大的民營煤炭企業。

2014年1月23日,邢利斌的黑色賓利轎車出現在人民銀行太原中心支行的樓下。這天上午,債權人碰面開了過年前最後一次會議,商量如何拯救邢利斌控制的山西聯盛能源(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聯盛)。

兩個多月前,2013年11月29日,總資產600億的聯盛集團因資金鍊斷裂,提出重整申請,引發震動。要知道,聯盛曾經富甲一方——其所在的柳林縣,財政收入位列山西省第二,而手握全縣一半以上煤礦資源的聯盛,至少貢獻了其中的三分之一。

從此,聯盛的董事局主席邢利斌開始輾轉有意為聯盛輸血的戰略投資者之間,遞上重整方案。

然而,時間並不多了。依據法律規定,聯盛應自2013年11月29日起的6個月內向法院及債權人提交重整計劃,最長不超過9個月。

不僅如此,2014年6月前,四筆總計30億的集合信託即將到期,債權人機構的恐慌會讓形勢變得更為複雜,乃至惡化。

突如其來的重整

56億是最保守的數字。

「××一直被蒙在鼓裏。」過年前,張景平(化名)向記者回憶當時情景,破口大罵。

張景平是呂梁市一家大型企業的負責人,他的公司與聯盛互相擔保近20億,但聯盛實際控制人邢利斌2013年11月29日宣佈重整之前,竟然沒有向他透露分毫。

同樣震驚的還有三十餘家金融機構,不少省外金融機構看了新聞後,如夢初醒,趕赴山西。

據記者從債權銀行方面獲得的數據顯示:截至2013年9月底,聯盛對外融資總額268億,其中銀行借款餘額153.54億,信託借款餘額73.63億,融資租賃借款餘額17.48億,銀行敞口票據餘額23.42億。

在聯盛長長的債權人名單中,中國建設銀行、華融資產管理公司、招商銀行、中信銀行、中建投信託、中江國際信託、長安國際信託等給予聯盛融資超過10億。

國家開發銀行山西省分行,借款41.5億;山西省農村信用合作聯社下屬63家農信社,借款41.5億,成為牽涉最深的兩家金融機構。

73.63億信託借款中,除華融資產管理公司19.9億的信託將在2015年9月到期外,其餘信託產品均在2014年到期兌付,共計54.75億。

而1年內即將到期的短期銀行貸款也達到51.8億。

和聯盛綁在一起的還有呂梁地區多家大型企業:聯盛對外擔保145.71億,外部單位對聯盛擔保140.94億,其中山西離柳焦煤集團、山西滙豐興業焦煤集團、山西中陽鋼鐵、山西大土河焦化、孝義市金岩電力煤化與聯盛互保均超過10億。

昔日的煤炭首富,很有可能成為當地的金融炸彈。如無法遏止,衝擊波將通過擔保網向外傳遞,區域性金融危機迫在眉睫。

截至2013年6月,聯盛總資產507億,負債315億,淨利潤1.6億。但每年需要支付的財務成本高達27億。

記者獲得的聯盛重整方案顯示:如果要救聯盛,聯盛方面估出的資金缺口是56億。

其中恢復生產需要13億資金,包括發放員工工資、清繳工程欠款和各種稅費。保證在建礦井投產需要10億。此外,還有年底償還本金和清理欠息9億,已到期和半年內即將到期的信託資金24億。

「56億是最保守的數字,如果明天就有資金進來,56億也許是夠的。但要保證聯盛的後續生產,需要的資金遠超過這個數字。」一位正與聯盛持續接洽的戰略投資候選人如此判斷。

如此龐然大物,聯盛所在的柳林縣政府自然不希望其倒下。2013年11月29日,柳林縣人民法院受理了包括聯盛在內的12家企業的重整申請,縣政府對此表示支持並參與了此次重整。

所謂重整,又叫破產重整,是指藉助司法程序,為已經資不抵債,但尚有造血功能的企業撐一把保護傘。保護傘之下,生產經營可以繼續,債務可以停息止付,逼債催債可以凍結。同時,資產獲得保全,法院不能執行拍賣,債權人不得哄搶。

對於重整,聯盛方面的理由是,企業生產因缺乏流動資金處於半停產狀態,大量的短期資金到期無法有效接續,七對在建礦井無法收尾竣工。聯盛希望依靠重整調整債務期限,降低財務成本,最終減少負債規模。

換而言之,一旦申請重整成功,聯盛有9個月的時間不需要支付任何本金和利息。

「縣領導把烏紗帽放在桌子上,支持聯盛的重整。柳林縣法院不過是走過場。」一位參加了發佈會的柳林官員告訴記者。

上述柳林官員透露,柳林縣的主管上級呂梁市領導並不希望聯盛申請重整。就在新聞發佈會開始前五分鐘,市領導還與柳林縣領導通過電話,希望發佈會再緩緩。

「2013年下半年,邢利斌曾向呂梁市長透露過,聯盛會有大動作,但沒想到,邢口中的大動作是重整。」

「邢利斌已經不想等了。」聯盛的一位高管說,「聯盛有十億的貸款會在2013年12月底到期。當時,已經有金融機構計劃發放一筆貸款,保證聯盛能夠借新還舊,接續銀行資金。」

出乎意料的是,重整消息傳來之後,債權人一致表示了對聯盛重整方案的不滿,特別是金融機構,銀行擔心突如其來的不良貸款撥備會吃光當期的利潤,於是,他們集體向山西省金融辦施壓。

2013年12月2日,債權銀行召開了第一次債權人會議,商議結果是寫聯名信,讓山西省政府介入此事。

12月6日,國開行聯合13家金融機構向山西省委、省政府提交了《關於省委省政府出面協調聯盛重整時間的緊急報告》,在報告中,債權人指出:此次重整是聯盛和地方法院單方發佈聯盛重整進入司法程序的消息,他們事前沒有收到任何法律文書。重整過程的不公開使得債權人擔心自身的利益受到侵犯。

「此事非同小可」

邢對自己的資產、負債、付息、現金流了如指掌。談判桌上,他只需要一支筆和一張紙,就可以列出每一筆借款及還本付息日。

這份報告被第一時間交到山西省高層手中。省領導在報告上批示:「此事非同小可,請政府予以高度重視。」

轉天,省長親自出馬組織山西省金融辦、省銀監局、省高級人民法院等機構商討聯盛的問題。會上,債權人機構依舊要求聯盛撤銷重整申請,並希望山西省出面拯救聯盛。

但對外聲稱擁有600億資產的聯盛,現在究竟價值幾何?金融機構心裏並沒有確數,他們加班加點,清查聯盛家底。

這期間,金融機構一面要與山西省談判,一面也在暗中全面盤查聯盛的經營狀況和資產價格,還要盯着與聯盛有關聯關係的幾十家子公司、孫公司,以防資產轉移。

「所有的債權人機構必須派一個人在國開行山西分行上班,與國開行保持一致,就差24小時盯守了。」一位債權人機構人士告訴記者。

隨後,副省長牽頭成立高規格的協調小組,金融工作組則由最大的債權銀行國家開發銀行山西省分行牽頭。

一次一次的債權人會議之後,部分債權人機構同意以犧牲利潤為代價,配合執行5到6年的基準利率。但聯盛必須按照展期後的還款計劃償還本金,展期後不得再次變更還款計劃。重整後,利息必須足額償還,恢復正常貸款付息狀態。

但對於40億的民間融資,聯盛只承諾償還本金。對外擔保只能減少,不能增加。

債權人機構較為贊成的模式是,以股權的方式注資50億,或者25億以股本投入,另25億前兩年為搭橋資金,第三年轉成股權。

聯盛的焦炭、焦化、參股控股企業的股權,教育、農業地產等主營業務之外的資產要麼繼續保留在重組後的公司,或者以轉讓的方式處置,收入作為重組的資金投入。

事實上,候選戰略投資人也對教育、農業、地產等非主營業務之外的資產並不感興趣。

按照記者獲得的重整框架顯示,從2014年開始,聯盛企業總負債逐步減少,到2021年,負債減少至100億。2014年開始,聯盛每年可以達到1100萬噸的煤炭產量,到了2015年,產量可以達到1500萬噸,有可能產生更多收入。

但這些只是遠景規劃,眼下聯盛的這口氣能否接上,誰也沒有底。聯盛希望縣政府協調當地企業注入20億到30億搭橋資金,省委則要配合重整,對在建完工礦井儘快核定產能頒發證照。

此外,要讓所有牽涉金融機構贊成這一方案,也並不容易。「現在就等着各家金融機構輪番簽字,每家都要總行簽字審批,流程不知道要走到什麼時候。」一家債權人機構人士告訴記者。

山西省金融辦雖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金融機構的決策,但無法左右各家銀行總行的風控。

另一方面,尋找搭橋資金並非易事,即便是當地頗有實力的企業家,也很難攬這個事。「當地的民間債權人沒有真正坐在一起談過,邢利斌的想法是各個擊破,搞定一個算一個。」張景平說。

省外的潛在投資者已經對聯盛的資產做了全面的評估,但雙方卻對煤炭未來的價格預期存在偏差,邢利斌依舊在估值上討價還價。

「邢利斌的態度很誠懇,心理狀態依然很好,很堅強,也很樂觀,不是個會被困難壓倒的人。這點讓我們也很佩服。」一位參與全程談判的候選戰略投資方人士說。

據其描述,邢對自己的資產、負債、付息、現金流了如指掌。談判桌上,他只需要一支筆和一張紙,就可以列出每一筆借款及還本付息日。

用股權換資金的大方向是確定的,目前他們的談判更多的是在細節問題。聯盛資產極為龐大,細節糾結上依然頗費周折。

煤炭航母

2009年之後,他更將觸角伸向教育、房地產、農業,聯盛變成一條八爪魚。

重組故事的主角,邢利斌,49歲,生於柳林縣留譽鎮槐樹溝村。

邢利斌個頭不高,瘦削、白淨的臉上架一副金絲邊眼鏡,頗為儒雅。跟他有着深度來往的企業家評價他「講話思路清晰,很有感染力」。

高中時代的他還是個文學青年,創辦了清河文學社,並擔任首任社長。

1990年,邢利斌從山西大學畢業後,回呂梁做起了生意。在呂梁市中陽縣承包私人小鐵廠讓邢利斌賺到第一桶金,承包鐵廠的錢也是從親朋好友那借來的。隨後,邢又建了兩個小型鐵廠,轉手一賣賺了一千多萬。

1998年前後,邢已經擁有5座煤礦、2個大型焦化廠、1座大型洗煤廠和一個由160輛東風牌拖掛車組成的運輸公司,固定資產達到2億。

但當年趕上亞洲金融危機,國內鋼鐵價格暴跌,邢虧得只剩下了柳林的金家莊煤礦。

2002年,邢利斌東山再起,聯盛於同年成立。在成立之初,邢利斌的表現已異於普通煤老闆,他曾多次對外表示,立志打造一艘貫穿上下游產業鏈的煤焦企業航空母艦。

當時,柳林縣屬國有煤礦——興無煤礦面臨破產,這座年產量60萬噸的當地最大國企,累計欠債1.9億。邢利斌在拍賣中以最高價拍得這座煤礦,讓興無煤礦成為山西第一個股權轉讓的國有煤礦。

據熟悉邢利斌的當地企業家透露,當時邢只有六百多萬現金,其他七千多萬也是東拼西湊借來的。然而「白菜價」買入國有資產卻讓邢利斌備受質疑,「上面」也來人調查過幾次。

2003年開始,他又投資了六七億,對興無、金家莊、王家溝等煤礦進行技術改造。金家莊煤礦成為呂梁第一個全機械化煤礦。

黃河東岸、呂梁山西麓是中國三分之一的優質焦煤的出產地,焦煤是煉鋼最主要的原料。隨後幾年,焦煤價格坐上了火箭,邢利斌的資產成倍翻番。到2005年,聯盛的固定資產達到63億。

與邢利斌頗為熟稔的當地企業家向記者回憶:有一年,在山西省人大接待培訓中心舉行的煤炭訂貨會上,邢利斌帶領的十多個人的團隊統一穿着藍西裝、白襯衫、皮鞋。其他團隊開着依維柯,他開的卻是桑塔納2000,派頭十足。訂貨會期間,幾乎每個高級酒店都有他的飯局,但結賬往往出現問題,以至於賓館都不敢給他簽單,最後還有賓館扣下了他的桑塔納2000。

訂貨會結束的六個月後,桑塔納不見了,但他帶着五六輛紅色富康車組成車隊從太原開回柳林,後面還跟着一輛皇冠。

然而,2007年的邢利斌可謂是死裏逃生,因為一筆八千多萬元的銀行壞賬,他被協助調查了整整半年。

打那之後,邢利斌開始經常去北京活動,並結識金融機構的高層,這些都成為他日後經營財技的人脈基礎。

收購煤礦需要大量的真金白銀,於是從2006年開始,聯盛開始謀劃香港上市。同年,時任山西省長帶隊赴香港推介企業,為山西企業赴港上市站台,而聯盛正是其中之一。

2008年5月,H股上市公司福山能源以總代價105.3億港元收購柳林縣興無煤礦、金家莊煤礦業及寨崖底煤業。邢利斌持有賣方福龍集團有限公司56.92%的股權。邢利斌獲得近24億港元的現金和超過6億股的福山能源股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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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目前,邢利斌尚持有4.95%首鋼資源股份,約2.62億股。

2012年4月,美國研究機構曾質疑首鋼資源收購三個煤礦的定價過高。事實上,邢利斌對收購價格並不滿意,這三個煤礦是其最優質的資源,且都已完成了技術改造,年產在60萬噸以上。

另一方面,邢利斌也還在大手筆收購資源。他的出手闊綽屢屢驚動鄉里,據聯盛高管回憶說:「煤礦主的心理價位是2億,老闆(邢利斌)一開口就是2.5億,平均三天收一個主體礦井。」

從柳林縣城驅車前往邢利斌的老家留譽鎮,這裏更像是「聯盛王國」,沿路大大小小的煤礦、焦化廠都是聯盛的。

2009年,邢利斌以34億身家,躋身胡潤能源富豪榜第22位。但邢利斌打造「煤焦企業航空母艦」的目標並未止步,最高峰的時候,邢控制了柳林超過80%的地方和集體煤礦。2009年之後,他更將觸角伸向教育、房地產、農業,聯盛變成一條八爪魚。

就在聯盛上市後不久,華潤電力的老總也來登門拜訪,因為華潤電力需要大量的主焦煤作為原材料。

2009年,華潤電力與邢利斌共同成立山西華潤聯盛能源投資有限公司,邢利斌持有42%的股份。華潤聯盛斥資70億元在中陽、交口、石樓、興縣、臨縣、孝義等縣市收購礦井39對,整合後形成13對主體礦井。2012年達到3000萬噸,這相當於2012年山西省煤炭產量的1/30。

在這之後,聯盛收購煤礦更是瘋狂。

2011年8月,聯盛相繼收購了呂梁市兩大煤炭集團——離柳集團、樓俊集團。聯盛控股90%的山西青鳥聯盛能源投資有限公司注資40億收購山西離柳集團49%的股權。

記者從聯盛內部獲得的財務數據顯示,聯盛的資產總額從2011年底的138億,暴增至2012年底的476.6億,翻了近兩番。

梳理聯盛近年來對外投資情況會發現,聯盛也在加大煤炭產業鏈下游的投資力度,在呂梁市新建的幾個工業園區興建焦化廠、發電廠、水泥廠,動輒幾十億的大手筆。

這其中,聯盛有時也有難言之隱。2011年,呂梁市中陽縣尚家峪工業園區一位香港老闆投資1億建焦化廠後來跑路了,當地政府找到聯盛接盤,後者陸續投資十幾個億,但項目到現在也沒有完工。

脆弱的資金鍊

金融機構成了邢撬動十倍槓桿的有力幫手。

當地的企業家如此評價邢利斌:「只有10塊錢的資本,卻要做100塊錢的事。」

對於邢利斌來說,這場遊戲的精髓在於,一面要不斷找資金繼續投資儘早形成產能,一面要應對不斷到期的借款和利息支出。在銀行借款暫時難以為繼之時,就不得不引入較高成本的信託資金甚至民間資金,用於維持聯盛集團流動性以及整體投資進度。

於是,金融機構成了邢撬動十倍槓桿的有力幫手,而信託正是聯盛開啟融資之門的鑰匙。

早在2004年,邢利斌與在太原開展項目的北京信託牽上線。同年8月到11月間,北京信託發行了四期總計4億的焦煤信託計劃,募集資金給予聯盛下屬四家煤礦——獅尾溝煤礦、金家莊煤礦、王家溝煤礦、興無煤礦的流動資金貸款,用於預購煤炭並委託代銷。這也是能夠通過公開資料查到的最早的一筆礦產信託。

此後,陸續有西部信託、山西信託、中原信託、平安信託等開始嘗試發行礦業信託產品,資金通過發放貸款的形式用於煤炭企業的礦井建設和技術改造。

據聯盛內部人士透露,北京信託也在幫聯盛上市牽線搭橋。

銀行業也加大了對煤炭行業的信貸投放力度,有數據顯示:2004年、2005年、2006年山西省全省十大地市金融機構新增貸款中投入煤炭業的貸款分別佔到71.26%、68.59%、72.27%。

但由於當時為數眾多的小煤礦手續不完善,傳統的信貸產品難以支持,煤礦企業很難從銀行拿到貸款。

2008年9月,山西省政府頒佈《關於加快推進煤礦企業兼併重組的實施意見》,煤企整合提上日程。整合二字在金融機構的字典里,與機會是同義詞。得以保留的整合主體也成了各家金融機構的優質客戶。

「股份制銀行看到新的行業發展周期,急着趕上那班車,投入的力度特別大。」一家股份制銀行太原分行信貸處人士告訴記者。2009年底,僅華夏銀行太原分行就投放約248億貸款支持煤炭企業整合。

信貸產品主要有固定資產融資,技術改造貸款,項目貸款。

煤炭企業必須要有項目才能拿到銀行貸款,要拿到貸款,就可以收購更多的煤礦。報政府立項之後,再去申請一筆新的貸款。

這段幸福時光被業內稱為「煤飛色舞」的黃金年代。在全行業瘋狂的時候,不僅聯盛,幾乎所有的煤炭企業都在快速膨脹。資產總額從50億到100億,再從100億到500億。從銀行貸5000萬收購煤礦,轉手一賣就能賣到1個億,企業寧願多付點利息。

來自山西省銀監局的數據顯示,截至2013年第三季度末,煤炭行業貸款餘額3734億元,遠高於同為山西省主導產業的焦化、電力、冶金、裝備製造,占山西省主導產業信貸餘額的43.3%。

而省外的金融機構也主動找到本地的銀行推薦項目。「聯盛是建設銀行山西省分行的AAA級客戶,也是建行推薦給信託公司的。以當時聯盛的實力,信託公司想接近都難。」聯盛的債權人信託公司人士說道。

但高度依靠舉債快速擴張的聯盛,資金鍊一直繃得緊緊的。聯盛的高管說:「資金經常不能及時到位。100萬承包一項工程,預付款30萬,首先預付款就給不了,工程做完了,或許只給個預付款。」

銀行的貸款也多為短期資金,短期資金長期用。今天銀行的款剛還了,明天下一筆貸款就要放下來,缺資金是常態。貸款花10塊錢買下一個礦,可能有8塊錢是不能用的。

呂梁當地的一位企業家還清晰地記得,有一次跟邢利斌見面聊天,兩個半小時中,邢接了兩個小時的電話,都是各個金融機構打來的,而且都是在談錢。

一旦金融機構的資金無法及時對接,聯盛就要依靠企業內部的融資團隊,聯盛內部員工透露:科長級別的每年要融資500萬,而到了副總級別就是1億到2億。

2013年初,柳林縣薛村高利貸崩盤,據媒體報道,有人給柳林公安做過一個證明,他見過聯盛能源給王鳳連打的四張欠條,總額為22.6億元。

柳林當地人戲稱,邢利斌收煤礦分給村民的錢,又通過民間高利貸,回到了邢利斌的口袋。

一位呂梁市臨縣人士向記者講述了其參與民間借貸的經歷,集資人在其兒子的婚宴禮金單上寫下「邢利斌30萬」。之後,便打着邢利斌的旗號在當地吸收了9700萬元的民間資金。半年來,他再也沒有收到過利息。

聯盛的內部員工也不否認,王鳳連確實在給聯盛提供流動資金。王鳳連入獄後,民間借貸也無法為聯盛輸血。

7000萬嫁女之後

聯盛此前可能通過會計手段將負債延後。

在聯盛擴張的每一步,這種「短融長投」的模式幾乎貫穿始終,在這個過程中,聯盛不但做大了資產,同時也提高了負債。

但讓邢利斌沒有想到的是,聯盛的主營業務——煤炭步入漫漫嚴冬,非主營業務的擴張因此顯得力不從心,並最終拖垮聯盛的資金鍊。

由盛轉衰的開始是2012年3月——「山西首富7000萬三亞嫁女」的新聞湧上各大網站的頭條,如果沒有這些新聞,邢利斌的知名度還僅限於山西省。

當時邢利斌的產業帝國涵蓋煤礦、焦化、水泥、電力、地產、農業、教育、物流。下屬6個全資子公司、2個控股公司和5個合資公司,控股和參股主體礦井23對,洗煤1000萬噸/年,焦化400萬噸/年,甲醇30萬噸/年。2011年,聯盛及其關聯企業納稅達到60億。

邢利斌計劃投資100億,將老家留譽鎮18個行政村,通過土地流轉,進行農業的綜合開發。凡是有高層領導來柳林抑或呂梁市視察,當地領導們都會把他們帶到聯盛農業園區,見證荒山變綠洲的奇蹟。

聯盛的高管回憶到,7000萬嫁女新聞一出,山西省領導震怒。當年,原計劃撥給聯盛農業項目2個億的補貼也不發了。

另一邊,2011年四季度以來,煤炭價格一直呈現下滑態勢,2012年下半年,煤炭價格更是「跌跌不休」。煤炭市場的有價無市更讓聯盛的現金流岌岌可危。

目前,聯盛集團主產的焦煤價格也不斷下滑,從2008年最高時的每噸1500元下跌過半。

不過,即便市場慘澹,銀行、信託資金依然不斷殺入煤炭項目,聯盛集團也先後啟動了八個煤礦的技改項目。

2014年1月中旬,記者走訪了聯盛下屬六家煤礦,其中四家尚未技改完成。原本要在2013年8月技改完成的郭家山煤業,因為資金遲遲未能到位,工期一拖再拖。

已經技改完成的程家灣煤礦,其出產的9號焦煤每噸售價在400元左右,成本也要400元,只能壓縮產能。積壓在露天的煤已經堆了幾層樓高。

聯盛下屬的煤礦、學校已經半年多沒有發出工資了。

聯盛上述高管向記者透露:「一個年產90萬噸的煤礦,生產、輔助和配套等一系列設施的總投資為6億元。公司光技改就投了100億,技改完成產能可以達到1000萬噸,但現在200萬噸都不到。」

2013年前11個月,大型煤企業利潤同比下降37.03%,33家企業虧損,佔比36.7%,虧損額同比2012年增加16.7%。

2013年上半年,聯盛的利潤也從2012年末的9.77億,跌至1.6億。讓人頗為驚詫的是,負債從2012年底的134.68億,暴增至315.16億。

一位資深會計專家認為,聯盛此前可能通過會計手段將負債延後。例如,通過信託公司持有股權,負債在第三方,聯盛的資產負債表看起來比較乾淨。但2013年,清查影子銀行的過程中,第三方被撤掉了,聯盛直接變成負債方。

據聯盛的一名高管回憶,聯盛在2012年開過一次長達一天半的務虛會議,總結聯盛的問題,當時提得最多的就是缺資金。

在2012年底,聯盛的債務危機已經開始顯現。

2012年11月1日開始,邢利斌連續三次減持香港上市公司股份,共套現3.36億港元。

北京信託發行的聯盛能源產業投資集合信託計劃的優先級A類信託份額2012年9月已到2年期限,當時聯盛只支付了90%的本金,直到2012年11月5日信託公司才收到剩餘的信託本金和收益。

2013年初,山西信託為聯盛能源發行的一款信託計劃也選擇延期。山西信託2011年發行的山西聯盛能源投資有限公司權益投資集合資金信託計劃(二期)於2013年1月28日到期後並沒有立即兌付,山西信託因此發佈了延期公告,信託計劃延期6個月。

聯盛子公司柳林浩博煤焦化有限公司從平安銀行濱海新區支行貸了4000萬,原本在2013年8月底到期,展期了半年才還上。

在邢利斌的老家槐樹溝村,黃土之上,拔地而起十幾座尚未完工的高樓。黃色塔吊們的最後一次起降,已是近一年前的事了。

按照邢利斌的設想,未來,這裏匯集了留譽新興集鎮大別墅、會所式酒店、釀酒廠公寓……整個鎮的村民,都要搬進新家。原計劃項目在2012年6月就可以竣工,但到目前,已經拖欠了施工方1.8億工程款。施工方的負責人告訴記者:「邢利斌的態度很好,也很有禮貌,每次都說過幾天就到賬,但這句話已經講了一年。」

2013年5月,邢利斌之前的總會計師,曾以20萬的報價向媒體爆料聯盛的債務狀況。

而在2013年8月,《21世紀經濟報道》刊出「聯盛負債100%」報道後,金融機構徹底慌了。當時的邢利斌已經境外待了近五個月。聯盛的高管說:「所有的債權銀行都跑來了解聯盛的還款能力。之前聯盛還在想辦法補窟窿,但銀行、社會、政府都開始質疑聯盛的資產與負債。」

2011年,聯盛有意引入上海復星集團作為戰略投資者,復星計劃投資160億,收購50%的股權。

「當時,邢利斌看好地產行業,誇下海口要在太原投資80億,建山西省第一高樓。邢利斌雄心勃勃,160億能進來,幹什麼事都有錢了。」聯盛上述高管說。但因為價格問題,這筆併購案最終未能達成。

2012年,聯盛有意引入平安集團注資80億,不巧趕上平安集團股東更迭,引資最終石沉大海。

不過,這位昔日煤炭大亨並沒有氣餒,在微信上,他給自己起名為「人定勝天」,但這一次,他能否化險為夷尚未可知。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王篤若

來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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