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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曉康:「告密」是挑戰價值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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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幾年,有一部書令史學家余英時教授極為矚目,不斷在撰文中提及,即他「幾個星期來細讀十大冊的《吳宓日記續編》」,並感慨道:「我對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七六年中國『黨天下』的大大小小的『運動』,自覺已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知識。但讀了這部詳細的《日記》我才第一次好像親臨其境,嘗到了知識人在這一段漫長時期中過的是什麼樣的屈辱不堪的日子。又由於吳宓是一位真正融化了儒家基本價值的知識人,他的《日記》中才持筆寫出這些價值怎樣一一被摧毀的具體過程及各種方式。」

  中國基本價值遭到摧毀的大悲愴

  這一次《吳宓日記續編》給余英時先生的震動,堪與一九五八年秋,他在哈佛偶然讀到陳寅恪的《論再生緣》油印稿本的那一次相比,他稱之為的這種「精神震盪」,也只會發生在像他這種蘊涵中國文化價值之人的身上,因為只有他們還能感應到中國基本價值遭到摧毀的大悲愴。這自然是一個我無力深談的題目。

  可是,我卻看到相反的情形,值得一議,即當今中國人對價值系統崩塌的隔膜和生疏,以及誤讀、否認,甚至禮讚。晚近以來中國語境中關於「大饑荒」、「紅衛兵」包括整個文革的爭議,在在折射了對價值系統毀損的評估、褒貶。例如,關於文革初期「學生打老師」這個歷史現象,由王友琴發軔興起一場「紅衛兵考古」,因其鋒芒直指中國價值系統的摧折,而引起甚為廣泛的辯駁,也不乏袒護「紅衛兵」的聲音沉浮其間,但那是很次要的問題,要害是,人們的爭辯皆圍繞在所謂「罪與非罪」,而迴避了它跟價值世界的關係。這一現象,正反映了中國社會的價值衰微。假如一個民族還陷在爭辯「學生打老師」的是非泥淖中,這個民族還有沒有一個基本價值系統,就很可疑了。

  余英時在《價值荒原上的儒家幽靈》一文中,說得很沉痛:「但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八○年左右,經過三十年有計劃、有系統的全面摧毀,民間社會已蕩然無存,最多只剩下幾許殘骸。儒家價值則變成了『封建遺毒』,是必須徹底掃除的第一大敵,子女清算父母,夫婦之間劃清政治界限,學生鬥爭老師等等,完全取代了孝悌、相敬如賓、尊師之類傳統價值。承擔着價值世界的知識人(傳統的『士』)更是古今中外最不幸的人群,比起希特拉治下猶太人的命運還要悲慘。」

  告密行為挑戰價值系統

  確實,在一座「價值荒原」上,人們還能爭辯出什麼是非來,是很值得懷疑的,至少,以中國人的是非觀來衡量,這些爭辯常常言不及義、胡攪蠻纏,連起碼的辯論門檻都夠不着,因為沒有價值常識,就像荒原上的一陣陣西北風。也因此,有人會引進一些西方的概念來救急,比如法律上的「罪與非罪」概念,說得頭頭是道,卻一點也沒覺察到,這跟四九年以後退化成一個蠻荒世界的中國,有何相干?別忘了,那裏也是一個「法律的荒原」,這就如同你去跟奧斯維辛集中營里的一個猶太人談德意志法律一樣。避開價值維度談「新中國」,等於什麼都沒談。

  當下的一個熱門話題:知識者告密,也是如此。告密行為,在一個根本沒有法制的社會裏,自然「無罪」可糾,而今欲追究,亦須待中國有了「三權分立」再說。告密行為,挑戰的首先不是法律系統,而是價值系統,尤其知識者行告密,乃「不齒」之舉,「自辱」行為,是比殺頭都要嚴重的事情!可是,今日我們來看此事,則發現當初那些大名鼎鼎的告密者行之若素,而後世看去亦無所驚訝。這個世道真是有病!

  著名詩人、作家聶紺弩,因友人告密而遭難,不過是冰山一角。「新中國」一旦被揭穿所有秘聞,恐怕是人人如鬼。導致知識者墮落,叫他們在中共治下落到這步田地,余英時在解讀吳宓日記的上文接續,也有透徹分析:「希特拉大規模地消滅猶太人的生命,其殘酷固然不必多說。中國讀書人則深受儒家『士可殺,不可辱』 的影響,往往把個人的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但『黨天下』統治者偏偏抓住這個致命弱點,儘量『辱』而不『殺』。實在忍受不了而自殺的雖也不少,但絕大多數知識人卻只有忍辱偷生一途。這是因為自殺被視為反抗政權的行為,罪莫大焉,必然罪及家人,特別是兒女,使他們永遠為人所不齒。忍辱偷生的知識人在日以繼夜的鬥爭、批判、檢討……之下,精神上的自尊被一點一滴地剝得精光,自己也越來越鄙視自己。這恰恰便是『黨天下』所追求的目的,因為一切價值都必須由黨壟斷,決不許在黨外還另有價值的來源。」

  這些文字,余先生寫於二○○六年夏天,提前為作家寓真曝光《聶紺弩刑事檔案》所涉及的「告密」問題,作了文化、價值的詮釋。a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成圳鋒

來源: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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