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鈎沉 > 正文

《唐山大地震》第二章:唐山──廣島

作者:

古今中外,許多軍事家在描述戰爭的巨大場面時,常常把它比作一次毀滅性的地震。然而,這一次,那些乘坐直升飛機俯瞰過唐山廢墟、並親臨救災第一線擔任指揮員的身經百戰的將軍們,卻對我說,這次地震,就像一次空前殘酷的戰爭。「我從沒見過這樣巨大的傷亡,這樣慘的場面……」一等殘廢軍人、北京軍區後勤部副部長楊立夫說,「到唐山最初的幾天,我天天夜裏做噩夢,每次都會夢到廣島。我在軍教片裡見過廣島的浩劫 ——一顆原子彈毀了一座城市,瓦礫遍地,人燒得不像樣子……可我們的唐山比廣島厲害得多,一個早晨幾十萬人喪命啊!」

紅色救護車

唐山——廣島,兩座蒙難的城市,一次可以遷怒於法西斯發動的戰爭,遷怒於製造人間慘案的人自己;而這一次呢?地震科學家說,僅唐山7.8級地震釋放的地震波能量,約等於400個廣島原子彈的總和(而地震波的能量僅為地震的全部能量的百分之幾!)。7月28 日凌晨4點10分左右,地震發生後不到30分鐘,一輛紅色救護車吼叫着從開灤唐山礦開出。它碾過瓦片磚塊,駛入起伏不平的新華路,在茫茫灰霧中顛簸、搖擺,拼盡全力奔馳向西。這是自地震之後,唐山市第一輛甦醒的車。車上有四個人。這四個人當時根本沒有想到,僅僅3個多小時之後,紅色救護車會出現在北京中南海的門前。他們中的三個,跨進了國務院副總理們的會議室。歷史應當記下車上那四個人的姓名:唐山礦前工會副主任李玉林;唐山礦武裝部幹事曹國成;唐山礦礦山救護隊司機崔志亮;唐山礦機電科絞車司機袁慶武。

李玉林:……救護車在距新華門十米的地方被一個警察攔住了。小崔剛剎住車,警衛戰士就沖了出來。我光着上身,穿着褲衩跳下車去。警察問:「幹什麼的?」我說:唐山來的,到國務院報警……」那民警態度倒很好,他說:「你們上國務院接待站去,府右街四號,六部口向右拐!」到了國務院接待站門口,我穿上了一件修車的破衣服,正想進去,一看,兩手的血,那是地震時扒一個鄰居的孩子時,他母親身上流出的。我蹲在路邊,用地上的雨水洗淨了血跡,又抹了抹臉,才往裏走。那時是早晨8點06分。

國務院接待站有位解放軍首長,一聽說是唐山來報警的,立刻進去打電話。一會兒便出來,讓我們登記。正在這時,唐山機場乘飛機的兩位空軍幹部也到了。我們和兩位空軍幹部一起被領進中南海。進去時,一輛「大紅旗」正開出來,和我們擦肩而過。當時,政治局關於大地震的緊急會議剛剛結束,震中已初步確定,河北省委第一書記劉子厚和煤炭部部長蕭寒奉命立即乘飛機趕赴唐山。和李玉林等人一同進入中南海的兩位空軍幹部,是某飛行團副政委劉忽然和師機關參謀張先仁。他們乘坐蘭州空軍高永發機唐山地震等烈度線圖廣島組赴唐山執行任務的「里-2」飛機,於6點51分起飛,7點 40分在北京着陸。

曹國成:我們被領到中南海紫光閣。當時在會議室里有幾位副總理:李先念、陳錫聯、陳永貴、紀登奎、吳桂賢。桌上攤着一幅大地圖,他們拿着紅筆在那兒指指點點,氣氛很緊張。不一會兒,吳德到了,好幾個人一齊問:老吳!北京郊區怎麼樣?」吳德說:一會兒報數!一會兒就報數!通縣大概是倒了400戶!」李玉林:看到我們進去,他們站了起來。我說:「首長啊,唐山全平啦!」李先念、陳永貴、紀登奎過來把我抱住了。記不清是誰說:「別急,別急,坐下來,喝口水,慢慢說……」所有人都問:怎麼樣?」我說着就哭了起來:「首長啊!唐山100萬人,至少有80萬還被壓着吶1在座的人都哭了。李先念問我:井下有多少人?」我說:一萬1他說:這上萬人,危險了……」他又問:唐山樓房多還是平房多?」

我說:路北樓房多,路南平房多,一半對一半吧。」「得趕快想辦法救人!」陳錫聯遞過一張紙,叫我畫一幅唐山草圖。吳德走過來問:「開灤總管理處那座英國人蓋的大樓在哪個位置?」我指着圖說:在這兒。已經塌了……」吳德嘆了口氣。他當過唐山市委書記,知道那座英國人蓋的老樓那樓十分堅固,牆有一米厚。吳德說:「……唐山不存在了,唐山不存在了……」曹國成:我們提了三條要求:派軍隊;派礦山救護隊;派醫療隊。當時真是十萬火急,我們說一條,會議上議一條。幾個副總理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馬上有人問陳錫聯:「老陳!哪個部隊近?」陳錫聯報了一連串野戰軍的番號和駐地。正在這時,有個解放軍跑進來報告:瀋陽軍區李德生司令來電,瀋陽軍區的救災部隊已經待命!和我們同去的空軍同志打開皮包,掏出地圖,標出全國各個機場的位置,立刻幫着擬訂礦山救護隊的登機方案。

會議室里一片緊張的聲音:「叫總參來人!」「叫空軍來人!」「通知衛生部、商業部、國家物資總局的領導,立刻到這裏開會!」「煤炭部,還有煤炭部!蕭寒呢?」「跟子厚上機場了……」「噢,對,叫他留在唐山,別回來了!通知煤炭部副部長」 「他立刻就到,已經在半道上!」當時主持會議的像是紀登奎。李先念低頭坐在一邊,紀登奎有時回過頭去,問他:「先念,你看這樣好不好?」先念就說自己的意見。他顯得心情十分沉重,人比照片上看到的老。進去半小時之後,有解放軍給我們幾個送來了軍裝,有軍醫來給我們看病。

當時我們都快垮了,玉林直感到噁心。國務院各部的領導都到了。他們開緊急會議,我們被領到隔壁吃飯,醬牛肉,鹹鴨蛋,一人兩三個的小花卷。我們餓極了,可都吃不下。陳永貴進來說:「你們完成任務了!」我們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麼好,直喊「毛主席萬歲!」曹國成、李玉林、崔志亮的出現,使國務院副總理們深切意識到了災難的慘重程度。中南海被攪動了。整個中國被攪動了。7月28日上午10時整,北京軍區副參謀長李民率領指揮機關先頭人員,乘飛機在唐山機場緊急着陸。

少頃,空軍機關人員到達。11時,河北省委、省軍區先頭人員到達。12時許,北京軍區副司令員蕭選進、副政委萬海峰、政治部副主任鄭希文和河北省委書記劉子厚、馬力,省軍區司令員馬輝、煤炭部部長蕭寒乘坐的飛機降落。下午2時,三架飛機載來瀋陽軍區指揮機關人員和遼寧省醫療隊。下午4時起,五架飛機分別運載大同、陽泉、峰峰、撫順、淄博、淮南礦山救護隊趕到唐山。此時,救災部隊正由西南和東北兩路向唐山開進。

此時,全國各地的醫療隊正迅速組成……1976年8月1日上午。上海虹橋機場。有關部門沒有允許我登上飛往唐山的飛機。這是一架滿載着塑料屍體袋的「三叉戟」。「不行!現在跟唐山聯絡不上,你一個人下去找不到上海醫療大隊的……」「不怕,我自己闖!」「那太危險!沒吃沒喝,到處有傳染病……」「我得趕去採訪!」「跟防疫隊坐火車走!」……我跟着防疫大隊來到了唐山。我開始了對唐山的採訪……

陡河!陡河!

陡河水庫告急!這是一個人們意想不到的險情:大震後,位於唐山東北15公里的陡河水庫,大壩下陷1米,主垻縱向斷裂1700米,橫向斷裂每隔50米就有一處,約有50多道裂紋。裂紋有的寬達1米,長達11米。時逢天降暴雨,水位猛漲,大壩岌岌可危。該水庫庫底高出唐山市10米,有3600萬立方米的儲水量,一旦決堤,架在唐山人頭上的一湖水將咆哮而下,把已經震碎了的唐山完全置於沒頂的洪水之中,那將是難以想像的慘況。可怕的次生災害!1923年東京毀於地震之後的大火,不就是震撼人心的史例麼?「快逃啊——」「陡河要決堤啦——」「水要下來啦——」

暴雨中,住在水庫周圍的地震倖存者們亂作一團,他們喊着、叫着,顧不上掩埋親人的屍體,顧不上扒出值錢的財物,只是挾着包裹、抱着孩子,沒命地往高坡上跑。恐怖的情緒迅速蔓延,一時之下,造成了一種強大的危險的態勢,直接危及人心。事態確實很緊張,已經聽得見沉沉的雷聲挾裹着水庫中的波濤的喧響。一隊軍人正跑步奔向水庫大壩。這是駐在陡河水庫附近的北京軍區炮兵某團的指戰員,剛剛從廢墟中脫身,他們就接到了保護水庫大壩的命令。團部先是派兵上垻警衛,「以防階級敵人破壞」。

可是他們很快意識到了情況的危急:大雨中,急漲着的陡河水像沸騰般地咆哮着,黑汽蒙蒙,濁浪洶湧,拍打着有裂紋的垻堤,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當時,陡河上游的洪水,也像野馬奔騰而來,水庫水位在令人發怵地上漲,殺機四伏的漩渦,瘋狂的濁浪,千瘡百孔的大壩……人們似乎能聽見大壩在巨大的洪水壓力下,發出支撐不住的痛苦的呻吟。水庫已經飽和了,入庫的水仍在無限止地膨脹,寬厚的堤壩此時竟薄得像一張透明的紙頁。潰堤之險,危在旦夕!必須立即溢洪減壓,這是一切一切的關鍵。炮兵團副參謀長董俊生率領八連戰士上堤搶救,他高聲喊着: 「打開溢洪閘!」然而早已停電,閘門啟閉機無法啟動。他又帶領士兵們衝進絞車房,要靠這架手搖絞車,去啟動那兩扇40噸重的閘門。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士兵們每四人一組,用手臂的力量去搖動絞車,去開啟那十幾萬斤重的閘門。

風雨飄搖,大地仍在餘震中戰慄,惡浪仍在閃電中發光,濤聲如雷,泡沫飛濺。從中午到夜晚,小屋內一陣又一陣地傳出「嘎吱嘎吱」的手搖絞車響和戰士們於緊張、疲憊中喊出的號子。困難啊!四個壯小伙子拼命地搖動一百圈,閘門提高還不到一厘米!整整七八個小時過去,戰士們輪班操作,就像用生命與洪水搶時間。鋼鐵大閘一毫米一毫米地上升了。我站在陡河水庫大壩,極目遠眺白茫茫的水面。正是冬日,枯水季節,可是眼前仍水天一色,波涌浪疊,氣勢很大。我不禁想到,當山洪暴發之時,這裏該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啊?驅車來炮兵團採訪的路上,我一直感覺到在上坡、上坡。無疑,在「七?二八」當日,如果陡河水庫決堤,我途經的所有地方都將是一片汪洋。

三營副營長魏世德當時是參加大壩搶險的一名班長。他指給我看那座不尋常的絞車房。這座小屋是架空在溢洪水道上方的,下面便是巨大的閘門。很難想像,這座「空中樓閣」在那天為什麼竟沒有倒塌。倘若倒塌,屋內的人不僅會被砸死,而且會栽入數十米的「深淵」。對那種巨大的危險性,魏世德和他的戰友們並不是木然無知的。魏世德:那天的情景,想起來就有點害怕。我們開始還當提閘很容易,幾聲號子一喊就起來了,誰想到要連續搖七八個小時!絞車房已經震裂,站在外面,都能見到裏面的人,房子隨時都有可能落架。

大清早我們剛扒過死人,身上的血跡還在,人挨砸是怎麼回事兒我們知道。每個進去的人,都是又焦急又緊張。搖,拼着命搖,汗珠子叭嗒叭嗒地掉,心怦怦地跳。十分鐘一班,以最快的速度換班。在那十分鐘內,誰都有可能送命,可是沒有縮脖子的。大壩上一片哭喊聲,逃難的人成群成群從那兒跑過。我們的警戒哨大聲叫着,讓群眾躲開這座隨時有可能倒塌的絞車房,快速通過震裂了的大壩。那時我們都覺得大壩隨時會塌下去,十分鐘換下來,我們就跑離大壩,到山坡上蹲着。可是輪班到接班,沒二話,上!我當時想,水庫決堤可怎麼得了?

唐山要災上加災啊!就跟打仗一樣,進也是死,退也是死,我們豁出去了!我們光着身子,穿着褲衩,發瘋一樣搖着絞車。手磨破了,腰快斷了,開始還以十分鐘為限,後來顧不上了,時間越拉越長,外邊喊換班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傍晚,來了一次強餘震,大壩轟隆隆響着,絞車房猛烈晃動起來,站着的人都栽倒在地。我當時在外面。我的心突然亂跳,趴在地上,心想這下完了,大壩要垮了,絞車房要塌了!可是怕人的事情沒有發生。大壩在,小屋也在,小屋裏還傳出戰友的號子……那天的情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夜裏,兩扇大閘門終於提了起來。黑暗中我們聽見溢洪水道中嘩嘩的淌水聲,一口氣一松,頓時渾身發軟,癱倒在地……

開灤!開灤!

7月28日上午,幾乎沒有人懷疑,在災難中境況最慘的是開灤煤礦的萬名井下工人。地震一開始,他們就被無情地留在大地深處了。已無法拉響警報。可是比以往任何警報迴響的時候都更加可怕。從廢墟中鑽出來的女人們,顧不上擦去身上的血跡,便喊着丈夫的名字,披頭散髮地向礦井口奔去。哭聲,喊聲,紛亂的人流……就像發生了瓦斯爆炸,發生了「冒頂」,發生了「透水」。不,沒有任何事故能和今天的慘況相比。煤礦的地面建築幾乎全部倒塌——那麼地下呢?那些圓木支撐的窄窄的巷道,那些平時就險象環生的掌子面,那些豎井、斜井……開灤礦務局副局長郭彪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調度室跑去。他的房子裂而未塌,他是最早脫險的局領導幹部。他不敢細看眼前發生的一切,更不敢想像井下的情景。27日晚,全開灤放高產,大多數機關幹部和工人一起下了礦井。那時全國工業戰線盛行的口號是:學大慶,趕開灤!」上萬人,足有上萬人呵……調度室已變成一片廢墟。各礦已斷電、斷風……郭彪五內俱焚,束手無策。那時他根本沒有想到那個令人難以想像的事實:此時開灤各礦的井下設備基本上沒有遭到毀壞。萬名幹部職工正在奮力自救,想方設法,通過各種途徑返回地面……

目標--唐山

唐山!唐山!

「七?二八」當日,通往唐山的一條條公路上,煙塵瀰漫,馬達轟鳴,中國人民解放軍十萬救災部隊,日夜兼程向地震災區開進。搖晃着鞭狀天線的電台車,不時向部隊發出聯絡信號;飄飛着紅十字旗的衛生車上,各醫療隊正緊急部署搶救工作,無數輛滿載士兵的解放牌卡車,此起彼落地鳴響急促的汽笛,在泥窪不平的公路上連成了一條條長龍。猶如「戰爭初期」。面臨着的就是一場戰爭,一場山崩地裂的戰爭,一場屍橫遍野的戰爭,一場自然和人的戰爭。任何一個當時參加過抗震救災的軍人,至今都沒有忘記「七?二八」那一天的強烈感受:一支支救災隊伍仿佛是在敵方實施原子突襲後,正以最快的速度向被摧毀的城市開進。倉促,混亂,火急火燎……

西南線:高碑店→唐山

某摩托化軍在火速前進。當時擔任師副政委的高天正,多少年之後依然清晰地記着那天從凌晨到深夜的一個個扣人心弦的時刻。3點42分。一座座營房在大地的顫動中發生駭人的搖晃。士兵們奔出宿舍,師領導立刻進入指揮位置,他們一面和上級聯繫,了解所發生的情況,一面命令部隊處於待命狀態。9點整。在唐山地震發生5個多小時之後,該師接到作為先頭部隊赴唐山救災的命令。當時全師部隊正分散在方圓100多公里的 7個縣、23個點上,執行訓練、營建、生產等任務。剛剛成立的軍「前指」立即決定:邊收攏邊出發,邊編隊邊開進。作訓處以向京、津、唐地區機動的戰備方案為基礎,迅速制定了行軍方案,給每台車下發了路線圖。9點30分。擔任尖刀連的某團「紅二連」離開營房。10點20分。高天正和一位副師長率先頭團出發。

劇痛中的城

當十萬大軍還在公路上奔行的時候,唐山在痙攣,在疼痛,在甦醒。震後的黑色的雨,瓢潑般地傾向廢墟;和歷史上許多大震之後的情形一樣,無休無止的暴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唐山的廢墟中開始一片一片地滲出殷紅色的液體。它越滲越多、越積越濃,像一道道細細的殷紅色的泉水,從預製板的裂縫中淌出來,沿着扭曲的鋼筋滴下來,繞過毀斷的窗欞門框,又從灰白的牆壁碎土中滲出來。人們終於看清,這是從蒙難者尚未清理的屍體中流出的血水。淡紅色的血水緩緩地流着,聚合成一條條紅色的小河,在黑色的廢墟上留下了一道道

離逝了的生命的軌跡。所有經歷過「七?二八」震災的唐山人,都很難忘記暴雨中這一驚心動魄的慘景。尤其是那些沿着這一道道紅色的軌跡爬出生還的人,他們更難忘卻。

採訪筆記

唐山市建設銀行女職員姚翠芹,一個23歲的姑娘。半年以前,她還是一名漂亮的女兵,一名部隊宣傳隊的女演員。她脫下軍裝才幾個月,剛剛有了一個安定的工作,剛剛開始戀愛,她的生活似乎註定是要和歌聲、掌聲、微笑與甜蜜聯繫在一起的,可是……我醒來時正躺在瓦礫堆上哼哼。我記不得我們住的宿舍樓是怎樣搖晃着倒塌的,只記得周圍的同伴在喊叫。我以為是夢,拼命想從夢中醒來,卻怎麼也醒不了,直到嘴和鼻子都被灰土塞住,身子像被刀刃卡住,腦袋疼得像要崩裂一樣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噩夢中。有一串重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在模模糊糊中被一位看大門的師傅救出來……

一陣劇痛,我又昏迷過去。那會兒,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劇痛是從脊椎發出的,脊椎折斷了,我已經永遠站不起來了。我躺在那兒,一會兒昏睡,一會兒又疼醒。當我清醒時,天正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只覺得灰濛濛的天很低,在哭,在嘆氣。我感到口渴難忍。「衣服……衣服!」我還衣不遮體地躺着。有人扔給我一條褲子,不知因為那是一條孩子褲子,還是因為我的大腿已經腫脹,我只能拉上去一半。我的腿已毫無知覺,像不屬於我了。當時的情景非常恐怖。離我不遠的地方,我看見有個女人正在一口接一口地吐血,一個男孩伏在一具屍體上抽泣,還有一個頭髮蓬亂的少女正捧着一隻骯髒的茄子大口大口地吞食。我渴極了,我伸出手去,想要點什麼。可是我什麼也喊不出,只是朝那少女望着。突然,我發現那坐着的少女的身下,有一灘越來越大的血跡。周圍殘存的房屋還在倒塌,身邊是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在喊着:「受傷的,快上機場呀!」又過了一會兒,我的哥哥趕來了,他把我抱到一塊破紗門上,又請人幫着抬上了一輛架子車。我問「去哪兒?」哥哥說「上機場!」(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在那一天,那一時刻,幾乎所有的唐山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機場。於是,從唐山市區通往飛機場的九公里的公路上,人流如潮水般地涌去,嘈雜,混亂,恐慌……規模空前的大逃亡。人們毫不懷疑機場會是個救死扶傷的所在地,是由死轉生的希望所在,所有能動的人都不顧一切地向那裏潰散,拄着樹棍的,互相攙扶的,赤裸身體的,光着腳的。據說,一位中年婦女懷抱着一個已經咽氣的孩子,死不放手,踉踉蹌蹌地走着;一位中年男子,頑強地在路邊爬着,用手抓着地上的石頭,一寸一寸挪向機場……有些人僅僅是頭上身上擦破了皮,卻也被驚惶失措的情緒挾裹進了逃亡的人群。那是一條混亂的血跡斑斑的求生之路。)上午10點,又下起了雨。整個機場塞滿了傷員和逃難的人群,顯得越發悽慘。到處是濕漉漉的瑟瑟發抖的人。還能走動的人,四下尋找食物和衣裳。我仍然躺在那塊破紗門上,渾身已被雨水澆透了,身上冰涼。我的傷太重了,機場衛生隊根本無法處理。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我已經從哥哥那裏得知父親被砸死的消息,我覺得自己也要到父親那兒去了。我能聽見周圍的人在一個一個死去:先是呻吟,再是喘息,而後聲音突然停止,便有人嗚嗚地哭……哥哥又把我抬上了車子……

天上地下

來自全國各地的二百多個醫療隊,一萬多名醫護人員,在唐山的廢墟上迅速撒開。瓦礫上立即插上了一面面紅十字旗和一塊塊木牌。空軍總院在此;海軍總院在此;上海六院在此;……

28日下午,在天津漢沽已出現收容唐山傷員的手術帳篷。當晚,解放軍總醫院的外科醫生也已在唐山機場搭起了三個手術台。這是唐山震後最早的手術,也是最艱難的手術。大量的清創縫合,大量的截肢,甚至還有開顱……一切都在極其簡陋的條件下進行。二五五醫院醫生王致蒼護送傷員到漢沽時,參加了天津醫療隊的手術。他說,他永遠忘不了那個搭在泥土地上的蘆席棚,幾乎是踩在血泊中搶救傷員,他的解放鞋被鮮血染紅浸透。僅有一雙手術手套,做完一個病人,用自來水沖一衝,接着再做。而唐山機場連自來水都沒有,解放軍總醫院的護士們,用煮沸了的游泳池水消毒器械。醫生們在汽燈下開顱剖腹,沒有血漿,一個個傷員就在手術台上死去……

外科醫生孫玉鶚想起當時站在手術台邊幾十小時的情景:「那麼多生命垂危的傷員,明知搶救無望,也往手術台上抬,有時做兩個小時的手術,僅僅就是為了延長傷員一個小時的生命。」骨科醫生朱盛修一提到唐山,首先想到的是手術帳篷外的那個土坑,土坑裏堆滿了截肢截下的胳膊、大腿……北京軍區後勤部原衛生部長楊立夫、副部長劉貞,整日在唐山驅車奔走。他們很難把成千上萬分散在廢墟上的醫務人員組織起來,常常需要事必躬親。當豐南縣沿海村莊有幾十名重傷員無法運出時,劉貞竟親自跳上一架「雲雀」直升飛機,飛抵海邊搶救。完全不亞於一場嚴酷的戰爭所造成的損害。在運往遼寧的18591名傷員中,各類骨折傷佔58%,截癱佔9.1%,軟組織損傷佔12.9%,擠壓綜合症佔2.1%,其他傷情占 17.9%。幾乎每五個倖存的唐山人中就有一個重傷員。

這是一個十多萬人的巨大數字。「傷員得向外轉送!」劉貞找到河北省委書記劉子厚, 「這樣做手術,幾個月也做不完!」劉子厚問:一個公社能收多少人?」劉貞說:大約200。」劉子厚說:把傷員向省內各縣轉移。」7月30日,國務院決定把唐山傷員向全國11個省(市)轉運。在此前,僅有50多名腰椎折斷、大腿骨折、嚴重擠壓傷的傷員搭回程空飛機轉向北京。遠距離轉運的決定下達後,大批飛機和列車被緊急調往災區,開始了歷史上罕見的全國範圍內的傷員大轉移。

搶奪生命

解放軍報《簡報》摘錄(1976.8.13記者邢石操):

……北京軍區唐山抗震救災前指召開會議,總結半月來工作。萬海峰副政委小結摘要如下:參加救災部隊共計10萬人,包括北京軍區、瀋陽軍區、空軍、海軍、鐵道兵、工程兵等部隊。截至8月10日,共救出群眾12245人……

在那些緊張的日子裏,纏繞着黨政領導和救災部隊指戰員們的最嚴重的問題,還是那些被壓在廢墟中的倖存者的生命。搶奪生命這壓倒一切的任務,落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數萬名年輕士兵的肩頭。準確地說,除震區內的約兩萬軍人以外,最早進入唐山的部隊,是河北省軍區駐灤縣某團和駐玉田縣的北京軍區坦克某師步兵團一營。7月28日中午12時,一營已乘車趕到唐山市新華旅館的廢墟前。「戰士們都驚呆了!」當時任該營教導員的李福華回憶說,「誰見過這麼慘的情景啊。滿地的死屍、腦漿、血……幾個小鬼嗚嗚地哭起來。

我急了:『哭什麼!快救活人吶!』我自己喊叫的聲音都在發抖,變了調子……」「我們出發時想得太簡單啦,別說大型機械,就連鐵鍬都沒帶幾把。戰士們就憑一雙手,去扒碎石,掀樓板,拽鋼筋!」李福華忘不了戰士們竭盡全力而又一籌莫展的痛苦情景。到處聽得見呻吟,聽得見呼救,可是樓群的殘骸像山一般鎮壓着無數一息尚存的生命。有一個小伙子,僅從樓板的裂口中伸出一個腦袋。他喊着:「救救我吧,解放軍。救救我吧,解放軍……」戰士們卻無法把那樓板抬高一寸。他們含着淚,聽那小伙子一遍遍機械地喊着,喊聲越來越弱,越來越弱,嘶啞,消失……旅館一角,戰士們聽見一個姑娘從地下傳出的聲音:「同志,我們下面還有七個人,七個……」戰士們拼命往下扒,已經可以聽得見喘息聲時,大地突然一陣搖晃,一些架空的樓板又坍落下去。

喘息聲中止了。數小時後,筋疲力盡的戰士們看到了七具並排躺着的女屍。28日下午,一營有2/3的戰士指甲全部剝落,雙手血肉模糊。這些緊抿嘴唇的無言的年輕人,奮力地,然而幾乎是徒勞地用他們的血手扒開堅硬的廢墟。當7.1級強餘震發生的時候,我們還有六七十個戰士在一座危險樓房裏。一個連長喊:「有地震!快出來!」可沒有一個戰士往外跑,那連長喊着喊着,自己也鑽了進去。得搶在房子倒塌前把人救出來啊!「我們全營在毫無工具的情況下,這一天,把原先有三層樓的新華旅館翻了一個遍,在旅館和周圍的地方救出五十多人。第二天救了二十多人。第三天只救了四五個人……」7月29日下午,李福華奉命率全營到市委大院救人。面對一大片廢墟,指戰員們手足無措,幾百號人,淋着雨蹲在地下。一輛吉普車飛馳而來,軍區裝甲兵司令員跳下車,一看眼前的情景就火了。「這底下還有80個人,你們怎麼能在這兒愣着!」他命令李福華,「扒!用手扒!明天早上要是扒不出來,我撤你職!」一營戰士整整扒了一夜。扒出的是76具屍體。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於飛

來源: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家在美國 放眼世界 魂系中華
Copyright © 2006 - 2024 by Aboluowang

投稿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