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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正果:義無再辱 —— 惶恐回國行

康正果先生

我的回憶錄英譯本Confessions: an Innocent Life in Communist China最近由Norton出版,該書講述了我在共產中國幾十年來不幸而又荒謬的遭遇。在毛的時代,我曾因愛讀愛寫而不斷受親友師長的批評,被迫寫過不計其數的檢討,認錯過關,辯誣自清,結果仍難逃「反動分子」的罪名。先是因書寫反動日記被大學開除,淪落到就業廠強迫改造,後更因欲翻譯《齊瓦格醫生》而勞教三年。進入後毛時代,我繼續因書寫和言論牴觸時局和忤逆同儕而麻煩纏身。直至移居美國教書多年,於2000年回西安探望母親,安全局仍緊盯住我不放。他們指控我郵寄《北京之春》等海外民運刊物給西安親友,製做和散佈了危害國家安全的印刷品,因此把我在賓館關了三天。幸虧我沒聽從他們要求我密切合作的「忠告」,一進旅館房間便往外打電話,把被捕消息捅了出去。後經美方及時干預,安全局只好適可而止,這才履行了交一份檢討書的手續,然後獲釋。

我發覺身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實在沒有人身安全的保障,遂在返美後立即入了美國籍。西安的歷險使我再不敢貿然前往中國,直到今年,住在西安的老母臥病不起,我更急需去大陸搜集編寫中文課本的資料,這才申請到簽證,踏上了闊別七年的中國大陸。大陸的變化的確很大,從新建的住宅大樓到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從隨處可見的私家車到生意興隆的超市,不要說積壓了許久鄉情的我,就是剛下飛機的西方遊客也多會對目睹的城市建設景象感到驚奇,覺得眼前的中國城市居民差不多已擁有了與歐美發達國家不相上下的物質享受和小康福祉。隨後,我見到的不少親友也都自誇他們如今過上的好日子,一個個都好意勸說我不要再迎合美國的反華偏見,不要拿老眼光看新情況,不要挾舊怨以論時局,最好還是多肯定些改革開放所取得的成就,改變了態度,肯定對自己大有好處。

我一邊聽着,一邊由不得要向他們指出腐敗、踐踏人權等嚴重的政治社會問題,總想強調些他們在報禁網禁的情況下無從得知的情況。然而他們總是說:「不管怎麼說,現在畢竟比過去進步多了,你說的那些問題我們不是不知道,那一切都得慢慢去解決,中國人口這麼多,實在亂不得呀,還是先發展經濟,等越來越多的人富裕了,事情就好辦多了。」軟話很容易聽軟人的耳朵,在親友圈子中周旋了二十來天,從西安到成都,再到雲南和上海,我半信半疑地聽了很多,不知不覺竟吸納了某些奉勸。

就在我帶着零碎的光明面印象途經上海返回美國的前夕,這個警察國家的猙獰面目終於暗礁般浮出了水面。那是6月14 日下午四點左右,我出外回到兒子在上海的公寓,樓門外突然有兩個陌生人向我走來。他們自稱是西安來的警察,執意要我跟他們去一處賓館談話。我還沒來得及做反應,左邊的一位就抓住我的胳膊,半邀請半強迫地推搡起我來。我立即警覺地擺脫糾纏,衝進樓門,把他們關到了門外。

七年前恐怖的經驗重現我目前,我決定,絕不能不明不白地由他們把我帶往賓館。去賓館無異於自動接受拘留,而任憑他們傳喚,就等於自願受他們審訊,順從地回答他們的問題,無形中也就出賣了自己或別人。不知道有多少從海外返回的華人都因受到恐嚇或希求倖免而順從地接受了所謂的「回訪「,經過不明不白的盤問,有意無意地吐露了他們本不願意說出的情況。回訪是一種對人權和人格的猥褻,你只要進了賓館的房間,就如女人上了流氓的圈套,到那時候,人家想怎麼輕薄揩油,你都身不由己,只好任人敲打了。而事後,你一如吃了啞巴虧的女人,把一時的屈辱和錯失秘密地咽下肚子,在重返自由世界後與鉗制自由的淫威達成默契,讓恐懼與屈從像被強暴的後果一樣持久地烙在你的身上和心上。

王國維都能懷「義無再辱」的決心投湖自殺,我七年前已嘗過受辱的苦味,今日豈可重蹈安全局的陷阱!我心想,除非他們用銬子把我銬走,絕不能和他們談什麼鳥話。

就這樣心情激憤地進入兒子的房間,我立刻給美國駐上海領事館打了電話。這一次,我畢竟持美國護照入境,領館工作人員隨即記錄下我面臨的意外,並表示會進一步設法保護。就在我打電話的過程中,那兩個便衣已進樓門,在我兒子所住單元的門外緊促敲門,不斷呼叫,持續半小時之久。我默然以對,未做任何反應。晚上,我連續接到騷擾電話。一位姓吳的厲聲質問我回西安為何不去安全局報到,還說我今天下午的行動已構成嚴重後果,我得為此承擔罪責。他最後恐嚇我說,拒絕和警察談話本身就是違法的,我若不主動找他們談話,他們會採取其它措施。最後以「咱們走着瞧吧!」結束了他對我的訓話。第二天早上,我兒子發現他的手機在昨晚打進來五六次陌生人電話,他按那號碼打去回電,接電話的人告訴我兒子:「轉告你父親,他的行動後果嚴重!」

我害怕繼續在上海待下去會招惹更大的麻煩,遂於15日改換航班,飛回美國。為防萬一,領館派專人來機場護送。該官員身佩特別通行證,他護送我過了海關,進入登機口,一直看着我進入機艙,並說等艙門封后,他再離去。飛機起飛時,我滿懷慨嘆,William Grime在《紐約時報》上那篇評論「Confessions」的文章中有段話在我耳邊迴旋而起:「黨依然和他過不去,舊習陳規也都難盡行革除。來日方長,看來,康正果的confession還大有寫頭呢。」

Grime可謂不幸而言中,樹欲靜而風不止,現在我又有隱秘的事要往出寫了。但這一次不再是被迫地招供寫檢討,自取其辱,而是把中共當局所隱瞞的真相更多地公之於眾,讓他們感到難堪,讓他們自誇的光明面在黑暗面的強烈對比下黯然失色,露出畫皮下面的陰險。黨不是一直在許諾法制嗎!僅僅拒絕與秘密警察「談話」就算違法,就會招致嚴重的後果,這又算什麼法制?我已是美國籍,就因為他們死揪住我的華人出身,我就被另冊對待,可以按慣例任意收拾和騷擾。我的親身經歷實難以讓我看出中國社會實質上有多大的進步。現在我把我新遭遇的情況公佈出來,就是要引起外界的注意,要讓此類威脅性的「談話」受到更多人斷然的抵制。美國的輿論若對發生在中國的類似情況熟視無睹,美國遊客若還迷醉於上海的五星級賓館和繁華的夜市,而對於Google和Yahoo等與中共政府做生意的大公司助紂為虐的行為,美國政府若仍不痛不癢,缺乏制裁,肯定還會有更多的美國人在中國遇到麻煩:他們會被迫去賓館「談話」,甚至也得寫出違心的檢討!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zhongkang

來源:C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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