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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採訪過韋東奕的記者:別再神話他

2021年,我在一家報社做記者。6月的一天,編輯給了我一個名字——韋東奕。那段時間,這個數學天才剛因一個助力高考的校園街采爆火,視頻中的他頭髮凌亂,懷抱一個礦泉水瓶,手中拎一袋饅頭,用最平淡的語氣述說着波瀾過往:「我是北京大學數學系10級本科生,14級研究生,現在是北大老師。我參加過高中數學聯賽是山東省第一名,然後數學奧林匹克金牌最後保送北大,還有國際奧林匹克競賽金牌......」

接到任務的我十分忐忑,當時韋東奕被全網封神,十分神秘,除了那個讓他出圈的隨機街采,還沒接受過任何一家媒體採訪。但編輯堅持讓我去北京碰碰運氣,「最好能採訪到本人。不行的話就找他的同事,北大的學生,哪怕能側面描寫一些他的工作環境,都算收穫。」

沒有媒體同僚探路,也想不到身邊誰能和韋神有瓜葛,六度空間理論暫且失效。我只能採用最笨的方式——直入北京大學,在韋神可能出沒的地方守株待兔。沒想到最樸素的方法等來了最簡單的人。

後來,大家「神話」韋東奕的同時,報社也「神話」了我,他們介紹我,會說我是全國唯一一個採訪到了韋神的記者。但事實上,這不是我所經歷過最艱難困苦的採訪,也算不上滿意的作品,對話內容都很日常,談不上深度,只是滿足了大眾對天才的獵奇。

門廊對話

初見韋東奕,是在他去打水的路上。當時我在北京國際數學研究中心的玻璃門外張望,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個標誌性的紅色蓋子礦泉水瓶。和視頻中不一樣,他剃了寸頭,但氣質卓然,一看到就知道是他了。他打完水,回來看我還站在那兒,便順手為我打開了門禁。

結果我一進門就沖他表達了採訪意圖,他自顧自地邊走邊說,「我真的很好奇,你們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他似乎認為我就是那個讓他火「出圈」的人。他很單純,不知道街采和媒體正式採訪的區別,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記者——比如,如果他不想接受採訪,他大可以默不作聲,或者直接叫人來把我趕走。

韋神比想像中要好相處得多,雖然嘴上說不接受採訪,但問他什麼都會回答。就在他回辦公室的路上,我問他怎麼看待走紅,他說現在網上很多消息都是假的,比如他「生活不能自理」的傳聞,「不準確。」他用解數學題的嚴謹思維,一個一個地舉例,或用事實反駁,或用反證倒推;他還提到「為了讓其適應大學生活,他媽媽曾在北京陪讀兩年」,「肯定是沒有的事」;還有高三時那場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有人說他本有意參加,卻因老師希望他補全其他學科的弱項而被勸退。韋東奕有些委屈地說,不參賽是他自己的意願。

圖源:北京大學官網

都是些細小的事,我漫不經心地聽着,覺得對他來說真正重要的不是這些。我更想知道,他對走紅有什麼感受?他會困擾嗎?他自己怎麼看待他的生活方式?但他對這些問題都沒什麼反應,看起來似乎沒想過這些。

我後來才意識到,或許是我們的思維對不上。我的提問都太感性了,而他的思維是純理性的。作為文字工作者,我以為「看法」一定要包括許多形容詞和主觀感受,而或許在他的理解中,「看法」是有關每一個命題的真與假,或用他的話說——「準確度」。

對不實消息,他決定不做澄清,也不回應,他說在這種時候,無論他說什麼,或用什麼,結果都是一樣的。「其實,不管別人怎麼說,這些對我都沒什麼影響的。」

之後,我又在韋神去廁所的路上跟了一路,「沒皮沒臉」地搭話。韋神對此沒有異議,但我很快被保安發現了,以打擾教師工作為由,我被驅逐,韋神也沒說什麼,回到工位上繼續工作了。

我悻悻地站在數學中心的後門外,試圖再挖掘點什麼。沒想到沒過一會兒,韋神從數學中心出來了,帶着他的紅色礦泉水瓶,穿越兩道門禁,路過我,去對面的門廊打水。他為什麼換了一個水房呢?是原來的水房沒水了嗎?還是他想出來繼續我的採訪?像是學生時代在操場見到暗戀的人,我既期待對方來,又不敢上前搭話。最終我倆還是一言不發地錯過了。也許我想太多了。

北京國際數學研究中心鏡春園。圖/裘星2021.6.2

我打量着韋神的工作地點,真是很美。這是一座紅牆綠瓦、綠草如茵的古典小院,坐落於北京大學鏡春園內,出正門走過一處幾米長的假山小徑,未名湖就在前方豁然開朗。而在這樣的環境中,韋東奕維持着毫不詩意的生活:他的辦公桌是時下流行的「離職風」——只有一個電腦顯示器、一台主機,空餘處有幾個購物袋——用來盛放雜物,再擺一卷衛生紙,沒有其他了。每天,他就在辦公室、水房和廁所三點一線。夜色變濃了,數學中心的燈盞全部亮着,不止韋神,沒人出來,我在外面餵了很久蚊子,等不到人,就離開了。

水杯、數學課和蘋果

也許是韋東奕的生活過於簡單,以至於半年後我接到回訪任務時,再次在他的日常路線中等到了他。

再見時他已不記得我了,也並不關心我從哪來——沒關係,他的確不是會在這種事上多留意的人。我進了他的辦公室,他還是像以前那樣,身上的黑色挎包不摘下來就坐下來做事了,包帶擰了好幾個花。他的辦公室也沒什麼變化,就連那個撕去標籤的礦泉水瓶也擺在窗台相同的位置上。旁邊,有一個別人送的藍色水壺從夏天放到冬天,都沒用過,旁邊又多了一個小水杯,也沒拆封,不知道是誰送的。

再見韋東奕。圖/裘星2021.12.24

我問他怎麼還在用礦泉水瓶喝水?他答喜歡用。我問為什麼?他說覺得拿起來比較方便。我又問起窗台上的水壺,他說是朋友送的,也有不認識的人從外地寄來。而他會擔心送禮的問題,影響師德師風。「我還是習慣用礦泉水瓶了,我喜歡大的瓶子,一般1.5升的。」指着他的礦泉水瓶,我問他是否還是半年前視頻里的那個?他也不厭其煩地答:一般一個月左右換一個,可能用壞了、或者用磨了就換一個。最後他告訴我,他也不是總用礦泉水瓶喝水,有時候在宿舍來回用水,也會用一下杯子或水壺。

我每提一個問題,他就回答一個,不多展開話題,也不拋回話茬。就這樣細細碎碎地試圖拼湊出一點他的生活。現在想來,好多問題都太傻了:「你每天就只吃饅頭小菜啊?」

「對呀。」

「你有什麼愛吃的東西嗎?」

「沒有什麼特別愛吃的,也沒什麼不愛吃的。」

「就吃饅頭哪行啊,你都不想吃點什麼好吃的嗎?」

「......」

「這個不知道,也有些人這麼說過,可能也是,但我覺得這個說法不太準確。」

這些關於生活的話題,他總回答得簡短敷衍,但後來問到了他熟悉的領域,他開始話多起來。比如他在競賽期間發明的韋東奕不等式,他一連串講了許多我聽不懂的專業術語;他又聊到自己當下的困擾:自上學期開始,他開始陸續為研究生授課。然而,選課人數在經歷了中期退課流程後,幾乎驟減了一半。

「我也比較疑惑。」他也許是在自謙:「可能是因為我講課講得不好,有很多地方還是以學生的心態去理解一些問題,可能這樣不太好。也可能是我不太會表達,得再找找原因。」

我問他是不是講的東西對學生來說太難了?他說有可能,自己也沒多問過。「可能我也沒怎麼和同學互動。但我有時候也問『這個還有什麼問題?』他們都不回答。」他看起來在認真思考原因:「可能我也沒注意聽過其他老師講課,也不知道和其他老師有沒有什麼不同。」

他還是很清楚自己在數學方面的天賦的,但他把一切歸於興趣,他說自己從小就對數字方面的東西感興趣,因為爸爸是數學系的大學教授,所以家裏有很多數學書,他小時候就自己看書。「因為喜歡數學。所以不覺得努力是一件很累的事。」他向我推薦了兩本數學書,一本是《華羅庚數學學校》,還有一本《大學數學手冊》。

剛走紅時,韋東奕在辦公室接到親友關心電話。圖/裘星2021.6.2

說話間,他大部分時候背對着我。那幾乎是我記者生涯中最「詭異」的採訪了:採訪對象在面前的電腦屏幕上划來划去,而我站在他背後,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答。他這樣做不是因為他不歡迎我,只是因為他是韋東奕,我不覺得尷尬,只覺得這樣就挺好。其實,和他對話挺舒服的,不是那種「如沐春風」的舒服,而是可以卸下心防,隨便聊點什麼都可以的自在。我發現和簡單的人相處,用最簡單的方式就好了。

那天是平安夜,我給他帶了一個蘋果,但被他強硬拒絕了。他說他不知道過節,也不過什麼節日,周末或節假日都會來上班,因為「沒有別的事要做」。我執意把蘋果放在桌上,而他認真地對這個蘋果的命運分析了一番,「如果這個蘋果放在這兒,它最好的可能性是被我吃掉,最壞的可能......嗯也沒有其他可能了。」他說話總是這種風格,喜歡分析可能性,用詞也極盡嚴謹。最終他也沒收下那個蘋果,並再次提到「師德師風」。

想像韋東奕

我沒想過,對韋東奕的採訪後來成了單位給我定下的代表作之一。大家「神話」韋東奕的同時,報社也「神話」了我,他們介紹我,會說我是全國唯一一個採訪到了韋神的記者。但事實上,這不是我所經歷過最艱難困苦的採訪,也算不上滿意的作品,對話內容都很日常,談不上深度。後來,每一次韋東奕上熱搜,都會有同行來找我要聯繫方式,我的稿子被拆分、再次分發到各個平台上收一波熱度,仿佛我成了一個什麼「韋東奕代言人」,有一天,那個紅色蓋子的礦泉水品牌,還輾轉聯繫到我,問方不方便和韋東奕說一聲,以後喝水能不能不撕標籤了?

時至今日我都不理解為什麼他這麼火。可他確確實實火了,圍繞這個人,一切風吹草動都能在網絡上掀起滔天巨浪。四年後他開賬號再度走紅,評論區幾乎成了錦鯉許願池,短短几日內,短視頻賬號漲粉2000多萬。我想,也許恰好是因為今天,高考越來越成為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普通人對自己或子女在學習領域的邊界多少有了認知,而考試以外包括考試本身的上升通道都越收越窄了,人們對知識寄託得越來越多,焦慮與迷茫卻越來越大,這種時候,便渴望天降學神,去造一個神,去想像他,去膜拜他,去傳說他,去猜測他。諷刺的是,韋東奕根本沒參加過高考,他當年保送的北大,記得他和我說過,他對高考卷子並不熟悉。

韋東奕社交媒體截圖

時下,韋東奕恰好是一個刻奇的模板——天才橫空出世,靠出奇天賦毫不費力就登上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峰,但他不修邊幅,不善言辭,「生活不能自理」。無論是幾年前視頻中的他只吃饅頭喝白水,還是近日視頻中的牙齒掉落,他都顯得生澀簡單。天才在生活上清貧、克己,這樣更有「神性」,符合造神想像。人們評論着「心疼」「希望北大給他安排一個專人助理或保姆」,表面關照,但背後映射出一種對天才無意識的惡意——你是天才嗎?但你最好在其他方面不如常人。就像上學時談起那個年級第一的學神,他成績出眾,天資斐然,但他有點書呆子,不談戀愛。心理學上有認知失調理論,個體對於事物的態度出現不協調時,會產生心理緊張,自動增補或改變認知,以使注意力重新恢復平衡。在天才的敘事裏,是沒有人嫉妒他的。

在北大數學系,我見到了本碩博均就讀於此的余同學,韋東奕曾是他實變函數和高等代數兩門課的助教。在他眼裏,韋東奕無論是外型,還是生活習慣,在北大都沒什麼格外特別的,「我們數學中心好多人都是這樣,只是懶得買衣服收拾自己罷了。」

在北京大學數學中心,用礦泉水瓶裝水的不止韋東奕。圖/裘星2021.6.2

燕園生活,韋東奕會幫教授做試卷檢驗難度;會敞開辦公室的門,隨時歡迎同學們進來探討問題;會因選課人數而苦惱;偶爾在晚飯過後的消遣時光,他也會參與一下數學中心師生的打牌活動。「我們也不願意帶他打牌。」余同學笑着說,就像在談論一個班裏的學霸同學,「要知道,在數學中心,只要有一個人打牌時開始推算,大家就都要算,整個局子就『內卷』了。」

或許,韋東奕只是一個在數學方面有天賦的普通人。他普通地活着,不向世俗的價值觀發起挑戰,他有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他不是一個神,只是一個專注而有理想的年輕人。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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