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二OO七年)是恢復高考三十周年,我也進入花甲之年。回想三四十年前的追求上大學的經歷,很值得回味、探究,從中可以看到社會、思想、政治的艱難的進步。
我是一九四七年出生的,在北京市西城區石駙馬大街第二小學上了六年小學,於一九六O年九月進入北京四中初中學習。那時北京市沒有這麼多人口,四中雖然是好學校,也不像現在這樣受人矚目。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聽別人說四中好,說四中有游泳池,就報了第一志願。實際上,當年四中並沒有游泳池,我也不會游泳。
一九六八年七月,我下鄉到黑龍江省八五二農場。一九七七年,由於我母親得了腦血管疾病,成了植物人,我便留在北京,照料她。好像是九、十月份,開始出現恢復高考的傳言。雖點燃了上大學的希望之火,但幾個不易克服的困難,仍讓我興奮不起來:「政治審核--出身--紅五類」的政治標準;年齡限制(傳聞有的省限制到二十八歲,將老高三老高二的人排除在外);我能忍心放下癱瘓的母親不管,回黑龍江準備高考嗎?她現在這個樣子,極左路線「功不可沒」!
家裏人都支持我參加高考,對於我這樣三十歲的下鄉知青,困退、病退無門,這最後的機會,一定要抓住。一方面,爭取在黑龍江農場報上名。這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年齡超限」,「人不在不能報名」,都是堂而皇之的理由。這些彰顯社會舊思維的巨大慣性,人心不古的自私本能。另一方面,我父親請單位代為打聽,下鄉知青可否在北京參加高考。一開始,我覺得根本不可能。沒有戶口,若算北京考生,萬一考上了,豈不是擠佔了北京人的名額?若算黑龍江考生,黑龍江省能同意我在北京參加考試嗎?這其中複雜的手續,對一介草民,有誰會為你辦理?
出乎我的意料,北京市高等學校招生辦公室,還真有一條「人性化」的規定:有正當理由長期在京逗留的下鄉知青,如果有單位願出面為其辦理招生的相關手續,就可以在京報名參加高考。直至今天,談及此事,我仍對當年北京市高招辦的有關人員懷有深深的敬意。這一「人性化」的規定,在今天看來,極普通,極自然,可在三十年前,在衝出「階級鬥爭你死我活」,「紅色恐怖萬歲」的陰霾剛剛邁出第一步的一九七七年,制定它需要勇氣,執行它讓人感到溫暖。
我父親的單位願為我辦理高考的相關手續,使我們一家都很感動。我也開始複習。數理化的教材是我姐夫給找的,政治、語文就靠自己收集材料了。剛剛結束「焚書坑儒」、「破四舊」的文革,相關的書不好找,也不像現在有很多輔導班。每日裏,除了做飯買菜,給母親餵藥餵飯,洗尿布這些日常必做的事以外,抓緊點滴時間讀書複習。
大約在十一月底,海淀區招辦讓一星期內交考生單位的政審材料。算算時間,通過郵政信件辦理此事,時間上來不及。我父親決定他自己拿着四機部辦公廳的介紹信,親自去黑龍江八五二農場辦理此事。六十二歲的老人,到數千里之外的零下二、三十度氣溫的八五二農場去,這一路上要克服多少困難呀。父親匆匆辦好邊防證,帶上一個小馬扎(火車上不一定有座位,更不用說臥鋪了),就出發了。我則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心裏沒有底,不知他能不能順利、按時回來。
終於拿到准考證了!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十一日,在海淀區育英學校,在高中畢業的十一年半以後,我參加了文化大革命後重新恢復的第一屆高考。
報名時,我謹慎地分析自己的不利條件,第一志願報的是北京工業大學工業水處理專業,好像還報了無錫和鄭州的糧食學院(因為我在八五二農場當過糧食保管員)。實際上,這樣低的報考志願我都沒有獲得的機會。我心裏的底線是什麼學校什麼專業都行,只要能跳出八五二,最好能回家!
一九七八年,可能在一、二月份,有人收到錄取通知書,大部分是年齡小的那些人,偶爾也有一兩個老三屆的人。我又在心裏嘀咕起來:政審不行(還是要求紅五類)?考的成績不行(老高三的都不行,誰能行)?戶口問題?「無產者最無畏」,已經在社會最底層了,還怕什麼?只是心不平!
三月初,接到海淀區招辦的傳呼電話,讓我去一趟區招辦。是好事,還是壞事?總不會是通知我未錄取或因戶口問題不能錄取吧?可是你們同意我在京參加高考的,我也沒有隱瞞我是外地戶口的事實啊!
到了區招辦,已有幾個同齡人在那裏詢問着什麼。辦事人員解釋說,志願學校招生名額已滿,未被錄取。北京市打算新建一個「北京師範學院分院」,徵求你們的意見,是否願意上。發給一封《北京師範學院分院招生徵求考生志願通知書》(此件我保存至今),如果願意上此學校,要在三月六日前,將「志願申請表」,交到海淀區高招辦。拿着那封信,我急急忙忙往家趕,希望早一點讓父親和其他家人知道此事,分享喜悅!
沒有北京戶口是我的一塊心病。收到北京市高等學校招生辦公室簽發的錄取通知書後一兩天,我去西城公安局戶籍科詢問如何辦理戶口進京,我這樣的情況,戶口落在家裏還是落在學校。我從戶籍科的牆上看到公安部有「中等以上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即是戶口准遷證」的規定。「准遷證」,是下鄉知青朝思暮想的東西啊!我還去了一趟白廣路十八號北京師院分院。辦公室的老師聽了我的情況後不知如何回答,因為此處的前身是宣武師範,沒遇到過外地戶口的問題,讓我第二天來聽答覆。
沒想到第二天到那裏,一盆涼水潑過來,讓我透心涼:無法解決外地戶口,錄取你是錯誤的!還要收回我的錄取通知書!我驚呆了。太不講理了!報名、錄取時你們都沒說外地戶口不行,我也沒有隱瞞我是黑龍江戶口的事實,怎麼現在說不錄取就不錄取了?如果當初你們不讓我在北京報名,我還可以回黑龍江參加高考,現在已無法補救了,憑什麼讓我承擔後果?三十年後的今天,你可能不相信那樣的事會發生,可是在三十年前,它就實實在在地發生了,很多人可能就得忍氣吞聲。我沒有退路,我已在最底層,所以我要奮爭!我說,准考證是北京市錄取我的證據,我不能交還你們,我要拿着它去上訪,應該有一個講理的地方。
我在一位同學兼「荒友」俞××的陪同下,到北京市高等學校招生辦公室上訪。排隊等了兩三個小時以後,我把自己的遭遇敘述給一位老師,他要我留下准考證,明天來聽他的回信兒。我想讓他寫個收條,人家說「你不相信我?我姓肖。」,我不敢再說什麼了,但心裏不服:這麼不講理的事都做出來了,我怎能誰都相信?我是一個「外地人」,很自然地把「北京人」當做一個整體看待。
一天後,得到回音:你儘快去黑龍江辦戶口。辦不出戶口我們就管不了了。對此結果,我基本滿意。因為我知道原則:錄取通知書就是准遷證。
我立即準備回黑龍江。到了八五二農場,文教股的幹事說我在北京參加高考未得到農場的批准!我說請示過生產隊的領導,再說我也沒占黑龍江的名額!幹事說我們可以不給你辦手續。我趕快回到生產隊,副指導員告訴我,他接到文教股的電話,生產隊領導把責任攬過來了:說我請示過生產隊領導,並得到批准,生產隊不知道還得報到農場並需農場批准。那位幹事說了,不為難個人。
我趕快辦理各種手續,收拾行李。四月底,告別了流血流汗苦幹了十來年的北大荒。一九七八年五月初,我坐在北京師院分院的教室里,開始了上大學的人生新階段。此時的我,已年近三十一周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