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聲帶·南基峰:離開那片你死我活的土地
洛杉磯—
南基峰:十四億人都在干一件事情,叫卷,奮力地往上爬,成為人上人。我就是在那邊喘不過來氣,所以我走了。除了那裏,我別的地方都可以。
我叫南基峰,網名叫南極,一般叫我「南極校長」。過去是在中國從事遊戲行業,最高也做到過公司的副總,從業12年,賺了一些錢,也算有房有車,有股票,有各種公司的股份這些,但放棄了那些,我帶着家人一塊兒潤到了美國。
2022年11月,南基峰在微博上寫道:「我潤了,離開那所監獄,離開那片鹽鹼地,提了提褲腳,不帶走一粒鹽鹼。」
那時,中共當局為應對新冠疫情施行了近三年的清零管控尚未完全放開。
潤出中國後的一天,3歲的女兒對他說:「爸爸,我要做核酸。」南基峰說:「你以後都不用做核酸了。」
女兒放聲大哭。
潤到美國後的一天,有人在微信上問南基峰:「你好老闆,現在還在跑遊戲嗎?」他回答:「我主要幫人跑路。」
如今,南基峰在洛杉磯從事移民和商業投資顧問的工作,兼做自己的油管頻道。
*都是搬磚的命*
南基峰,90後,程式設計師出身,2010年在中國網絡遊戲風生水起的年代投身遊戲產業。
南基峰:我從入行的第一天開始就是一直加班。每天白天是見不到人的,因為都是中午來,然後就開始干到凌晨,然後下班。日復一日,每天這個樣子。
不只是996,有時候甚至會007,都住在公司里的這個狀態。其實整個IT行業都差不多,遊戲可能稍微更嚴重一點,趕版本的時候可能一個月就是沒怎麼回家,就回個兩三次家,整整一個月。
它是有資本介入的一個行業,資本看到的就是一個可以賺快錢的行業。資本着急,他就會一層一層地往下施壓。施壓到最底層就需要這樣去非常的卷,非常趕地一個狀態去迎合最上層資本的需求。它是一個怎麼說呢,特別急功近利的行業。
那時的南基峰以為,爬到公司的高位就可以擺脫內卷。他努力搬磚,用了七、八年的時間,從遊戲策劃、製作人,一路成為上海一家遊戲公司的首席運營官。套用遊戲語言,他結束了「新手村」的訓練,踏入江湖,一步步當上了一個小幫派的副幫主。
爬到了比較高的位置以後,我做了製作人。加班比較多,所以也挺煩躁的,就經常會抽煙。脾氣也就情緒經常控制不好,因為你睡不好嘛,經常007。
做了這個公司的副總以後,把從公司里的這種加班的狀態延續到酒桌上。日復一日地在酒桌上加班,也是很痛苦的,可能比做遊戲的時候還要痛苦。
它會讓你喪失一些特別基礎的生活方面的東西,淪為一個純的工具人一樣的狀態。它本質上跟工廠里擰螺絲是沒有太大區別的,你日復一日地在那裏加班,做看起來是有花樣的搬磚,無非就是搬磚的姿勢變了,但你本質上還是在搬磚。
*員工們不是人,只是數據*
在那時的南基峰眼中,公司的員工們不是人,他們只不過是一個個數據。
南基峰:所有員工的工作都是可以被量化的。所有員工工作上的表現也是可以被量化,用績效的規章制度去考核他們每個人。比如程式設計師,他就是拿漏洞(bug)來衡量他的工作是不是到位。
像策劃,就是遊戲設計師,他會直接對收入負一定的責;運營崗位主要對遊戲未來的營收,因為是網絡遊戲嘛,他要對留存率、付費率這些負責;美術的話,其實相對就是拿工期去衡量。
所有東西都可以被量化的時候,我其實不用看人,在Excel裏面看每個人的數據完成的情況,你的出錯的情況,決定這個人該漲工資,該扣工資,該加獎金還是扣獎金,還是開掉。
做了「南總」的南基峰號令公司三、四百人。他有房、有車,收入穩定,但是並不快樂。
南基峰:當時為了得到那些真的是非常痛苦,特別捲地去得到了這些,但是回頭一想,沒這個必要。
每天跟別人打交道的狀態就是要說違心的話,奉承別人,為了生意出賣一些自己的底線。說沒那麼走心的話,經常越說就越來越忘了自己是誰。那個狀態下憋久了以後,你回到公司看到一個人小事情做不好,你那個火噌就上來。
這些焦慮也好、負能量也好,都處理不掉。其實因為這個是從最上層的資本開始,一步步給底下的壓力,誰都釋放不掉。
*資本倒逼下生產的垃圾*
中國目前擁有全世界最大的遊戲市場。根據2024年底發佈的《遊戲產業藍皮書》,中國的玩家規模達6.74億人,創歷史新高。本土遊戲市場銷售收入達3257.83億元。自主研發遊戲的海外銷售收入連續五年突破千億元。但是在南基峰等一眾業內人士看來,中國無法製作出優秀的遊戲。
南基峰:所有的大廠都被資本倒逼着要去做一些回本周期非常快的遊戲。貼合用戶需要的遊戲(回本)最快。那什麼東西貼合用戶的需求?打打殺殺。我們階級對立,互相搞來搞去這種最快。
中國的遊戲它主要玩的是互相搞來搞去,充值排行榜、戰力排行榜:比誰的帽子最好,比誰的衣服最好,褲子最好,鞋最好。這些一身能穿的都比完了以後再比翅膀,翅膀再比完了,再比法寶,比武器,比騎的坐騎,然後(比)跟着自己的寵物,所有的東西都弄成排行榜,互相比較。
一個手機屏幕巴掌大的屏幕上,我只需要充錢,看我的這個角色在自己打怪。
2007年,一位名叫的馮驥年輕遊戲策劃撰文披露遊戲公司終日研究如何讓玩家成癮,讓他們習慣黨同伐異,謾罵虐殺。
他在這篇題為《誰謀殺了我們的遊戲》的文章中寫道:
「狗*的網絡遊戲產業,催生了一幫像我這樣的狗東西,天天琢磨下面五個命題:
1、如何讓玩家一直沉迷;
2、如何讓玩家吐出更多的人民幣;
3、如何讓玩家拉幫結夥;
4、如何讓玩家互相仇視;
5、如何實現隱性的現金賭博和金幣交易。」
馮驥日後憤而離開大廠,創立了自己的遊戲公司。2024年,由他帶隊、歷時六年打造的單機遊戲《黑神話·悟空》橫空出世,在全球引發震動。
南基峰說,中國這麼多年就只出了一款《黑神話·悟空》而已,行業的現狀與他當年做遊戲時並沒有區別。
南基峰:我過去做的最多的遊戲類型是「傳奇類」。它有個叫「攻佔沙巴克」的玩法。我成立一個幫派,然後我去攻佔了這個「沙巴克」,就是一個皇宮一樣的存在。在這個遊戲裏你就等於登頂了,然後另外一個幫派充更多的錢,用更好的裝備再把這撥人給攻佔掉,把他們打敗,就是反覆地在玩這套東西。充錢的目的是干趴下之前佔領皇宮的這幫人。
利用人性的這種欲望的東西,雖然現在這麼說出來,大家都覺得這個可能是很無聊的東西,但是在那片土地,就是在中國我做遊戲的時候百試不爽。
記者:所以說白了,你有錢,你在這個遊戲裏就能玩得比較好,就能贏嗎?
南基峰:沒錯,簡單講,其實就是把中國的這種社會的現狀直接照搬到了網上。它是一個社會的縮影。你在現實生活中體驗到攀比也好,我把你推翻,這種東西原封不動地照搬到了網絡遊戲上。
*中國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網遊*
敗帝王,鬥蒼天,奪得皇位已成仙」。南基峰覺得,中國人真的很愛這套人上人的遊戲。所有的快感都來自於「我登頂,我踩在其他人頭上」。人們樂此不疲地玩了幾千年,直到今天。
南基峰:在中國仿佛就是一個在大型的網絡遊戲裏面。這個文化的本質就是成為人上人,我要踩在你頭上,我要比你優秀。如果你是皇上,你就可以踩在我頭上。
超大號幫的幫主,他可能有權限跟GM(遊戲管理員)溝通。跟遊戲管理員溝通就意味着他可以篡改一些規則。這個是普通的幫派成員或者非幫派成員很難享受到的一些規則。
平民百姓,你的功能就是被剝削。
那片土地幾乎所有人都接受了一個你死我活的遊戲,並且我接受我死,你比我牛,你可以把我踩死,這個是最核心的問題。這個東西是很弔詭的,但是那個是他們的選擇,他們喜歡這樣子。
我是覺得沒有意義去對抗,如果看到真的是那麼多的人共同選出來的一種喜歡的方式,那幹嘛要去破壞它。如果真的自己不喜歡,那應該離開那裏。
他們總能將鐵拳合理化
決定潤之前,南基峰曾抱着一絲希望回到北京,想重新投身遊戲業,做一些優質的產品。他找到十年前共事的遊戲公司老闆。
南基峰:他其實嚴格來講是不喜歡中共的,十年後,他居然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支持共產黨的這麼一個人。
十年前他還說,要是有可能的話,希望把他的女兒搞一個香港身份,或者是搞一個美國身份。但是十年後,他覺得中國的一切,政府出的所有的政策都是對的,有原因的,並且合理的。包括疫情的封控也好,還是戶籍制度也好,他都覺得是合理的。
他不是說沒來過美國,他的姐夫就在美國,他的家人很多就在美國,他也來過美國。他見過這邊的美好,而且他是程式設計師出身,他懂英語,也看過很多國外的遊戲設計理念,他什麼都懂。
他在中國生活,他被鐵拳也無數次地砸過,但是他比我大12歲,一個是年紀到了,然後有家有室,兩個孩子。他無法再去鼓起勇氣再往前,去邁出一步去開荒,他很難。所以他退而求其次。他一定得有個邏輯,自洽的理由,要不然他無法面對這個赤裸裸的現實。
說到自洽,南基峰還想到另外一個例子,他在上海那家公司的老總——一位80後富二代。
南基峰:他也一樣是非常的粉紅,不能說粉紅了,他就認為中國做的一切決定是對的。美國或者歐美這些所謂的這個民主社會做的東西並不是他想要的。所以他要儘可能的讓中國的東西在他心目中合理化。他會自己騙自己。你不用跟我說國外有多好,我只想說明中國挺好,非常棒。他是結結實實的被鐵拳砸過好幾次的人。
2016年,習近平在杭州與中國互聯網企業高管召開了一次閉門會議。參加那次會議的一位大企業負責人告訴南基峰,當時,習近平對着一眾互聯網大佬說:你們這些搞泡沫的,搞這些虛的東西的人有什麼用?以後真打起仗來,你們這些東西派得上用場嗎?
南基峰:開了那個峰會以後,所有的跨界併購的項目全部被叫停,我們公司也是沒有倖免。
本來就是本來說好的,作價16億給收購掉,但是16億還是13億,我忘記了,然後因為這個習近平的一句話,所有的都給停止了。我們這個原本能夠併購的,就毀掉了公司。
這位原本可以一夜身家數億的老闆於是欠了一屁股債。南基峰等一眾高管財務自由的夢想也化為泡影。
2018年,中國暫停遊戲版號審批發放長達8個月之久。無數中小企業沒能熬過業界的寒冬,而這只是北京打壓遊戲產業的一系列重拳之一。
2022年10月,南基峰在推特上寫道:
今天提了辭職告訴老闆我要潤了。他從慌,到憤怒,到質疑,夾雜着傷感。他跟我講了兩小時資本主義的弊病、種族主義、階層固化等問題,勸我要想清楚。
南基峰:這種情況下,他依然愛國,他依然能把所有的鐵拳合理化就到這個程度。你說他們不聰明啊,他們是中國頂尖的商人,很聰明,但依然他選擇這樣騙自己。
在中國生活逃不過的三件事。第一個是騙自己,第二個是被人騙,第三個就是騙別人。
我有一次問過他,要不要來美國生活,考慮移民你的條件,其實做很多種移民都可以過來,不管是投資也好,還是人才移民都可以。他給我答案是不要。一個是他真的愛那個國家,然後另外一個呢,他擔心的是來這邊以後的娛樂沒有中國的豐富。
一開始是失望了。後來我想明白這個事兒其實是我自己的問題,而不是他們的問題。
這個是無解的東西,是他們的選擇,所以我不去談對和錯的問題。這沒有對錯,是他們的選擇。
*最後一根稻草*
壓倒南基峰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信仰。18歲那年,他成為一名基督徒。當時他在北京一家私立醫院實習。醫院的一位高管也是基督徒。離開中國前,南基峰去看望了這位老領導。
南基峰:他辦了一個查經班,讓我去跟他們一起參與,那我就去了。去了以後。老領導在結束的時候,教給我「五指禱告法」。說是他在南京神學院的時候學到的內容,說現在全中國都是這樣被培訓。所謂「五指禱告法」,第一呢,要為國家禱告,第二呢要為國家領導人,現在是習先生。這個是可能讓我當時非常難以接受的,也可以說是我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來美國兩年後,南基峰覺得全家人都發生了很多變化。他自己變得平和了許多,戾氣少了。女兒也比在中國時開心很多。
南基峰:在中國的時候就她去過幼兒園。中秋節的時候讓她穿漢服,然後讓他們買軍裝。九月份一次穿軍裝,十月份又來一次軍訓,為了國慶節。有些人說這個只是一個活動,但是這個活動背後看到了別的更多的東西。它有一種馴化的意義在那兒。每個人那個位置該有什麼樣的狀態,已經進到了整體的這個馴化體系裏面。所以我看到她未來也會變成我痛苦的那個狀態。這個是我無法接受的。
2023年,南基峰家又迎來一位新成員。他說,如果還在中國,生二胎應該不在他們的計劃之內。
南基峰:在美國我是有意願去生孩子,說白了這是一種動物的本能,就是人的本能。如果感到舒服了,感到安逸了,他自然會想要有繁衍的欲望。
但是你在那種環境下,那種高壓的環境下,你是沒有這種意願去生孩子的。因為你知道你生下來以後,她也會經歷這種這種特別卷的環境,那為什麼要生她呢?你生了孩子以後,看到她痛苦,自己不是更痛苦嗎?
其實生而為人,我們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阿波羅網評論員王篤然表示,我也遇到這個報導中所說的中國特色現象。我過去公司的同事,家裏都是粉紅,和中共領館關係走的特近,還年年回國講學。我用了1年多時間說服這位同事最後退團,然後她告訴我,把黨也幫她退了,她其實還入過黨。她說,她才認識到,她的粉紅表現,其實是被中共整怕了,表現擁共,其實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