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哈馬斯「最懂以色列」的人,死了。
當地時間10月17日,以軍發言人證實,在16日的軍事行動中,以軍第828旅在行動期間打死三名武裝人員。經過屍體辨認後,可以確認,哈馬斯目前的頭目、去年10月7日「阿克薩洪水」恐襲的策劃人辛瓦爾已經被打死了。
很多人想起辛瓦爾這個人時,都會想起他的懷抱小男孩的形象,的確,這位哈馬斯頭目在出席大多數公開場合時,懷裏似乎都一定要抱着一個孩子。
辛瓦爾這樣做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特別喜歡小孩兒,而是為了確保以色列人在對其發動斬首行動時能夠投鼠忌器。
應當說,這個手段確實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在前段時間高層紛紛隕落的過程中,辛瓦爾憑藉他的這份「聰明」得以獨存——可惜並沒有存多久。在其親手策劃的針對以色列平民的襲擊僅僅過去一周年多一點後,他也在一次並不特別針對他的行動中意外的命喪黃泉。
對於這樣一個哈馬斯的頭目,如果放在若干年前,我想我還有興趣寫一篇點評,但今天想想還是算了。這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覺得一個有正常道德是非判斷的人看了上述照片和他所作所為之後就自有判斷。不需要我來多言。如果還嫌不夠,我們就簡單說說辛瓦爾這一輩子。
葉海亞·辛瓦爾1962年出生於加沙,早年就參加了穆斯林兄弟會和之後哈馬斯組織,並且深受該組織初代頭目亞辛的信任。亞辛交給他的工作是在哈馬斯的安全部門「馬吉德」。
說到這裏可能很多人會感覺奇怪,覺得哈馬斯這麼一個不安全的組織為什麼還要專門設立一個安全部門。實際上,這個組織是「刀口向內」的,名義上主要負責剿滅內奸,實則是揪出、追捕和懲罰那些不贊同哈馬斯激進觀點的巴勒斯坦自己人的。辛瓦爾早年有個綽號叫「汗尤尼斯屠夫」,注意,這個汗尤尼斯並不是以色列的地方,而是就在加沙,在辛瓦爾的前半生中,他負責殺掉和下令處死的巴勒斯坦同胞,其實遠遠多於以色列人。而處決罪名也非常隨意,只要他認為你是「內奸」就可以了。
到了1988年,以色列安全部門總算在一次行動中抓獲了辛瓦爾,檢方指控他需要為兩名以色列士兵和至少12名巴勒斯坦平民的被害負責。以色列法庭在審判後,最終只認定了他謀殺了兩名以色列士兵和四名巴勒斯坦人,並判處他無期徒刑。
在服刑期間,2004年,辛瓦爾曾經患上腦瘤,以色列方面安排醫學博士尤瓦爾·比頓為其進行成功的腫瘤摘除手術,辛瓦爾恢復良好,兩人也建立了私交,進行了長達數百小時的談話交流。術後辛瓦爾曾經握着比頓的手,說他的善舉一定會得到報償。
曾經救助辛瓦爾的尤瓦爾·比頓醫生。
但諷刺的是,2023年,在辛瓦爾親手策劃的「阿克薩洪水」恐怖襲擊中,尤瓦爾·比頓的侄子不幸罹難。
辛瓦爾就是這樣報答他的恩人的。
值得注意的是,身陷囹圄的辛瓦爾並沒有讓獄中時光虛度,他通過各種方法掌握了希伯來語,並閱讀了大量有關猶太人和以色列歷史的書籍,並自詡為「猶太人歷史學家」。辛瓦爾的希伯來語十分熟練,能夠輕鬆閱讀希伯來文報紙和猶太作家的小說,在多年後的一次採訪中,他以一口流利的希伯來語向電視機前的以色列民眾發出呼籲,要他們向以色列政府施壓,與哈馬斯停火和解。
辛瓦爾也把他對以色列人的這種理解應用在了他在監獄對以色列人鬥爭中,他曾組織囚犯發動多次大規模絕食抗議活動,迫使以色列提高對其待遇並給他們更多的行動自由。
但同時,辛瓦爾卻又在監獄內組織了與他曾負責的「馬吉德」非常相似的秘密組織,那些試圖與以色列人和解或合作的巴勒斯坦囚犯都遭到了這個組織的懲處。
最終在2011年,辛瓦爾在一次巴以換囚當中被以色列人釋放。
這次換囚特別值得一提,因為它創造了一個人類史上史無前例的換囚比:哈馬斯釋放了被關押5年多的以色列國防軍士兵吉拉德·沙利特,以色列政府則釋放了多達1027名巴勒斯坦囚犯。
有趣的是,對這個「千囚換一卒」的協議,以哈雙方都宣稱是自己的勝利。作出該決定的內塔尼亞胡發表演講時說:「每一個國民的生命對我們來說都是無價的。」
而哈馬斯方面,辛瓦爾則宣稱這次換囚是哈馬斯對以鬥爭中「永載史冊的戰略勝利」。
公開資料中我沒查到辛瓦爾曾解釋過這次換囚「戰略勝利」究竟戰略在何處,但從後來此人的所作所為當中,不難看出。辛瓦爾指的應該是他認為自己已經抓到了以色列人的軟肋,蹲大牢期間的所見所聞、那場手術、以及這次千囚換一人的換人。讓辛瓦爾認識到他的敵人是有底線、有顧忌、有軟肋的。
抓住敵方俘虜之後不是殘酷虐待或立馬殺掉,還要走司法程序起訴?檢方證據不足還要駁回?認定你至少殺了六個人,才只判了個無期?監獄裏得了腦瘤還請醫生給你診治?還允許你接受採訪,批評以色列窮兵贖武,呼籲以色列老百姓向本國政府施壓?監獄裏鬧個絕食,獄方就要被迫就範?還有最後那個驚世駭俗的「千囚換一人」……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辛瓦爾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龍場悟道」,他意識到以色列這個國家無論是自發的走向現代也好,還是礙於國際觀瞻也罷。都不得不遵從某些規則規範。
而你要遵守,我卻不用遵守,這就是哈馬斯的機會。
2012年,在經歷漫長的審查後,辛瓦爾重歸哈馬斯核心層,此後在他的指導下,哈馬斯的「對以鬥爭」就越來越從過去的「正面硬剛」轉向「巧鬥」,比如將火箭彈的製造、發射場所放在學校、醫院等公共場所。比如在哈馬斯的集會當中大幅增加婦女兒童的參加人數。再比如在加沙的民居中狂挖地下通道,讓以色列人簡直分不清到底哪裏是民居,哪裏是工事掩體。
嚴格意義上說,2012年以前的哈馬斯之所以出頭,主要還是因為它在與巴解(法塔赫)的內鬥過程中展現的更加狠辣、決絕。但2012年以後,隨着辛瓦爾給他的組織的出謀劃策。哈馬斯真正成為了以色列最難纏的對手,從加沙民居發動多次的火箭彈襲擊,都讓以色列感到「豆腐掉在了灰堆里,打不得、碰不得」。
而辛瓦爾本人似乎也非常得意於自己抓住了敵人的這個軟肋。他在加沙的多次演講中,都是一邊懷抱着孩子,一邊向信眾宣稱要「用敵人的弱點打擊敵人。」當然辛瓦爾從來沒有跟信眾講清楚,他口中以色列人的這個弱點到底是什麼。
但去年10月7日,辛瓦爾乾的實在太過了,在他主導的那次針對一場為巴勒斯坦難民籌款的以色列和各國平民的音樂會中,他一口氣抓獲了以色列253名人質,殘忍的殺害了近1200名各國普通平民。
這些人質來自世界各國。
此舉徹底激怒了以色列,並讓主張對哈馬斯採取強硬手段的右翼利庫德集團壓制了左翼,總理內塔尼亞胡宣佈以徹底剿滅哈馬斯為目標對加沙採取行動。
其實在這一年的以哈戰爭當中,辛瓦爾曾經多次試圖與以色列進行接觸,商討停火的可能,但這些嘗試都最終流產,究其原因,是因為辛瓦爾和哈馬斯高層始終希望以手中人質為價碼,換取以色列方面的更多讓步。而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則一再表示,鑑於哈馬斯的既往表現,他不會為達成任何以人質為要挾的協議,以色列將為解救人質而「不惜任何代價。」
再加上今年以來,以軍的技術優勢愈發呈現,開始對哈馬斯高層進行頻繁的「斬首行動」。
哈馬斯領導層共有6位重要人物:哈馬斯卡桑旅副首領馬爾萬·伊薩、前哈馬斯政治局主席哈立德·梅沙爾、哈馬斯創始人之一馬哈茂德·扎哈爾、哈馬斯軍事部門首領穆罕默德·戴夫、哈馬斯領導人伊斯梅爾·哈尼亞和辛瓦爾。
在辛瓦爾死後,這6人當中已經有四人在此次行動中殞命,僅剩的梅沙爾和扎哈爾都長期居住在卡塔爾,以自己開豪車住別墅、卻離岸號召加沙人民抗擊以色列而聞名。
其實在8月份成為碩果僅存的居於加沙的哈馬斯高層,並被推舉為新領袖後,辛瓦爾曾經對以色列對他的「斬首」試圖進行抵抗,有消息說,他隨身帶有25公斤炸藥,並有至少20名人質被挾持在其周圍。2024年10月,他曾經一度出現在卡塔爾,當時外界普遍猜測辛瓦爾可能也要效仿梅沙爾和扎哈爾,定居卡塔爾避難。
可是以色列和哈馬斯同僚對辛瓦爾的態度都非常堅決的把辛瓦爾逼入了絕境。
前者將其定義為此次行動的頭號目標。而後者則在哈尼亞死亡後立刻宣佈由他接替哈馬斯主席。
根據哈馬斯的慣例,其他高層可以前往中東別的國家「離岸愛國」,但身為最高首腦,哈馬斯主席原則上必須在加沙本地「堅定守住」。
辛瓦爾被推舉為哈馬斯主席,其實是他同僚們把他架在火上烤了。很有點「你惹出的亂子,你負責到底」的意思。
於是我們就看到了10月16日辛瓦爾被擊斃的這一幕。
現場照片非常慘烈,這裏不放了,辛瓦爾的半個腦袋被炸飛,而以色列人是根據上次為他做開顱手術保留的基因確定了死者就是辛瓦爾。
而內塔尼亞胡的聲明說:「中東黑暗消退,光明已經升起!辛瓦爾以為自己是獅子,結果像老鼠一樣喪命。任何想要傷害我們人民的人,結局都會如此。」
內塔尼亞胡還說:「這對包括加沙人民在內的全世界都是好事」——我想他指的是現在加沙已經事實上不存在真正的哈馬斯高層了。
避居卡塔爾的哈馬斯其他首腦現在面臨一個痛苦的選擇——誰願意真的回去實踐自己喊了多時的口號、「親身犯險」?
我們拭目以待。
不管怎麼說,辛瓦爾,因為以色列人的一次開顱手術而救命,卻於另一次「開顱」喪命。當年為了換一名以色列俘虜釋放他的是內塔尼亞胡,如今為了救兩百多名以色列俘虜,殺死他的也是內塔尼亞胡。而且就死於他親手策劃的恐襲一周年之際。這一切讓人總感覺冥冥中似有天意。
但我卻覺得,辛瓦爾的死,標誌這一種嘗試正在走向末路。
辛瓦爾這個人,他上過法庭、蹲過監獄、接受過手術,曾經見識過一個現代社會必須遵循的某些法則和底線。所以,他生出了一種妄念,覺得文明是軟弱的,而他可以抓住並利用文明的這份軟弱,用自己的強硬去打擊和毀滅他。
可是辛瓦爾,以及所有和他一樣看輕和鄙夷文明的人都錯了,文明並不是只有他們所誤認的「軟弱」的那一面。甚至那其實不是軟弱,而是人道主義。當他們把人道誤認為軟弱,並以為自己加以利用時。他們反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
讓我們再看看辛瓦爾的這張照片吧——抱着頭綁頭巾、手拿衝鋒鎗,小小年紀就被大人打扮成「聖戰士」的孩子,辛瓦爾顯得那麼有恃無恐。他似乎覺得,只要有孩子或平民俘虜傍身,就可以保自己萬全了。
可他錯了,像辛瓦爾這樣明明誤讀卻鄙薄了文明的人都錯了。
夏蟲不可語於冰,井蛙不可語於海。他學了很多希伯來語,卻看不懂以色列,他自負為「歷史學家」,卻他終究不理解文明規則到底是什麼。
是的,辛瓦爾號稱哈馬斯「最懂以色列的人」,但在我看來,他根本是不懂以色列,或者確切的說,他並不懂現代文明的規則。
文明其實是:昔日,它可以為了拯救一個國民釋放一千多名囚犯,如今,它就會為了拯救兩百多個國民對你犁庭掃穴。
昔日,它先進的醫療技術可以用開顱手術救你一命,如今,它就可以用同樣先進的軍事技術對你再次「開顱」。
文明是玉帛、也是干戈,是救人藥,也是殺人刀。
文明的特性不是對所有人都無條件的退讓、軟弱,而是正如魯迅先生所言「對於羊顯羊相,而對於凶獸則顯凶獸相」。
那些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對於羊顯凶獸相,而對於凶獸則顯羊相」,以老弱婦孺為擋箭牌,並揮刀向老弱婦孺、卻還自以為計得的孱頭們……
「聰明絕頂」的辛瓦爾今日之結局,是他們永遠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