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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家人送去安寧病房不是不孝,也許更好」

薛舒年過50,每天出門必要塗上亮麗的口紅。她熱愛生活,在上海市作家協會擔任副主席,上班時會細心留意院內變化着的花朵。一群人里,笑聲最響亮的一定是她。但就是這麼陽光的一個人,在父親患上阿爾茲海默病後,她也幾乎要被壓垮。

那段時間,她每天把車子開到父母家門口後,都要先在車裏兀自坐一會兒,深深地呼吸兩口氣,做好心理準備再起身去面對壓抑。

「因為他(已經)不是一個正常的爸爸,你每時每刻都不清楚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要對付。他會吵着『帶我回家,這裏不是我的家,你們為什麼要把我放在這裏』,也不肯睡覺,躺下去了又爬起來,整夜整夜地不睡,白天也不收拾,跑到小院子裏面的鐵門哇哇叫。」

她無力招架,加入了一個阿爾茲海默病家屬的QQ群試圖找些辦法。「大家講各自家裏的情況,跑出去走丟的事情發生了太多。群里還有一位女士,年齡跟我差不多,小孩讀中學,老公、女兒在家裏,她去照顧(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媽媽。

獨生子女,沒有別的兄弟姐妹來幫她,她的經濟條件又不足以把媽媽送到比較好的養老院去,差一點的養老院又不收,因為她媽媽還能動,養老院也怕出事。結果她出現抑鬱症,青春期的女孩兒沒人陪伴,遇到什麼事情也沒有辦法及時了解干預。所以現在也有一些說法,家裏有長期需要陪護的老年病人,需要一個甚至兩個勞動力,家人很容易出現心理不健康,需要去做一些心理干預和治療。」

2014年下半年,父親最後一段在家裏的時間,從浦東搬到了薛舒的家裏。那時薛舒已經要去作協坐班了,為了不影響上班,她請了一個阿姨每天來打掃衛生、做飯,回家後自己也能搭把手。直到父親失能,她和家人便決定送他去醫院。從2012年父親出現阿爾茨海默病的症狀,到他2015年住進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再到他2020年去世,薛舒經歷了父親從狂躁混亂到空白再到失憶失能的全過程,她將這期間的感悟以及住院時的觀察寫進兩本書,《當父親把我忘記:隱秘的告別》《生活在臨終醫院:最後的光陰》(均於2024年出版),給許多人帶來了寬慰和力量。

以下是薛舒的口述:

當父親把我忘記

2015年2月,父親住進了上海曹鎮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每個周末,我都要開車從40公里外的楊浦區新江灣城出發,開往位於浦東的曹鎮。那裏已經成為我除了家和工作單位以外最熟悉的地方,我在心裏悄悄叫它「臨終醫院」,因為能活着出院的病人是「稀有物種」。

我以往主要寫中短篇小說,但小說是虛構的,我在現實中都沒有搞定我的生活,焦頭爛額,一地雞毛,還哪有心思去想虛構的問題。2012年,我們發現老爸有失智症狀,後面幾年我只能寫記錄式的日記;我爸住院後,我再次嘗試寫小說,寫了一個大稿子後全部扔掉,幾乎不能用,只好重寫,過了兩年才調整過來。

第一本書《當父親把我忘記》出來後,很多人跑來問我照護阿爾茨海默病家屬的經驗,但是我沒有資格提供任何經驗,因為每一個病人都不一樣。我寫這本書更多的是在探討一個家庭中,當有人生病,在你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變成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怎麼去維繫我們的情感,以及我們面對家人生病的態度,每個人可能都有一個掙扎的過程。

很多人會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不要愧疚,這是每個人都可能產生的情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家裏有一個人生病後,你的生活可能會被綁架,我媽媽在家照顧我爸的那三年時間就被綁架了。等到我爸爸住院的時候,我心裏鬆了口氣,覺得媽媽可以自由了,可以每天去打個太極拳了。

我經常會跟那些人說,不要覺得把患病的家人送去安寧療護機構是不好的事情,其實這是一個更好的安排,在那裏還有專業的人照顧。我覺得送和不送不能改變你孝或不孝的本質。我爸當時有幾個病友的兒女在國外,但是全天候跟醫院聯繫,你讓他放棄自己的工作趕回來嗎?就為了表示孝順?

有位編輯看這本書時邊看邊流淚,她的爸爸已經不認識他媽媽了,每天給初戀情人寫信說你是我的最愛。她媽媽照顧他爸爸,卻每天看到他寫信給別人,心裏真的很難過。後來她媽媽也看了這本書,看完後釋然了一些。原來其實很多人家裏都在遇到這樣的問題,親人因為生病認不出你了,並不是背叛你。

有人問過我,你爸爸忘記你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很難過?我沒有,我覺得忘記渺小的我一點都沒有關係。可是我希望他是幸福的、開心的。不要忘記你是幸福的,你是擁有愛的一個人,否則你就在恐懼中。我們這個時候應該儘量安撫他,讓他在自己不再認得的環境中不要恐懼。我們把自己看得太重,會容易說他不認識我了。但是自己的親人到了這個時候,大多數人是會忘我的——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你安排好。

從小我記憶中的爸爸就是一個特別開明的人,也是一個比較沒有家長包袱的人,所以他對我們的教育經常會從自我批評開始,這點反而讓我們跟他更親。後來這樣的互動都沒有了。剛開始還偶爾能認出,我們能感到他在狂躁之後變得平靜下來。他有時候突然說出一句話,我們會覺得好可愛。你對他的祈求會越來越低,最後他躺在床上,像個嬰兒一樣,看到一個人影湊近他,他就嘴巴張開,以為要餵東西吃。彌留之際,我只求拉着他的手,感覺到他的手是溫暖的就夠了,甚至都不需要他回捏我。最後離開時我們的記憶是很有用的,他沒有記憶了,我幫他記憶。

2020年元旦過後,父親病情嚴重,醫生說可以轉到大醫院,插大型呼吸機,我和媽媽、弟弟商量後,決定不插,因為他已經在床上躺了五年,痛苦他都說不出來,誰能一直躺着?我們設身處地想一想,覺得活着舒適才是重要的。

我爸爸選在2020年走,我覺得是對我的照顧,因為他知道我怕麻煩。葬禮要請哪些人,第一天要幹什麼,第二天要幹什麼……這些規矩對我來講是一件重大的、不得不去做的事,但我其實是很害怕的。因為新冠疫情不能聚集,就只有家裏幾個人去送他了,他可能知道我的時間不要花在這個上面。我媽也說,你老爸真的很照顧你。

「像村莊一樣」的安寧病房

在多數人的想像中,安寧病房的人也許都是死氣沉沉、怒氣沖沖的,但現實中他們可活泛了。一定會有各種挫折的人生,但接觸到的大多數人都挺堅強,或是能找到一個方式(活下去),所以病房裏很歡樂的,我們經常還會拿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開玩笑。

在第二本書《生活在臨終醫院》裏,我寫的那種狀態有點像村莊一樣的,護工們其實非常隨意,家屬們也非常隨意,到最後大家經常是互相幫忙,你拿個南瓜給他,他幫你買個什麼東西進來。變成村莊的熟人社會,反而讓病人和家屬那種壓抑的氣氛得到紓解了。護工們跟大家相處成一家人,話怎麼講都可以,甚至有時候會開玩笑地稱呼「老東西」。我覺得這種村莊型的社會,反而讓護理以及老年病房的狀態顯示出一點生氣,有一種生活感。

小彭(護工)回家過年前跟她照護的病人說,「老頭兒,我回家過年了,等我回來。」老頭淚眼盈盈地看她一眼,結果等小彭回來沒到兩天,(他)就死掉了。小彭說,「你看,他果然等我回來了才走。」她對這些病人一視同仁,這就是她的工作。

現在網絡容易傳播那些負能量的信息,比如護工虐待老人什麼的。打屁股、偶爾吼兩句,算不算虐待?比如綁住老人,沒有經歷過的人就不知道,(不綁住)他會把屎袋尿袋全部撈出來,塗到全身。如果我們不去放大護工的一些行為,大多數護工群體是很值得信賴的。如果家屬和護工都小心翼翼,生怕哪個地方做得不好,就會搞得大家都非常緊張。

這十年來,我們看到的是規則、秩序、管理和法律這些東西跟上了。比如一個公司要管好,一定是規章制度、管理辦法和整個系統的完善,而不能寄託於每一個員工都道德高尚。我覺得護工還是那些護工,人是一樣的。儘管很多護工沒有文化,但並不妨礙她們有中國民間社會所培養出來的善良。一個護工要同時照顧五六個人,吃飯、睡覺都在醫院裏。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在這裏,所以我對這些護工真的沒有過高的要求。

有一位之前在曹鎮結識的護工因為偷工減料被辭退,2017年我爸爸換到另一所老年護理特色醫院(安平醫院)後又碰到她。過年期間她主動提出留下來照顧我爸,我就說好,就給她信任。你給她什麼,她會還給你什麼的。你給她尊重、信任,你的一片誠意,她都能感覺到的。如果你是很功利的一種心態,見面塞紅包,回過頭又挑三揀四,去講人家壞話,她說不定還嫌你的紅包少。但你要是對她好,她真的會給你回報。

我們遇到的護工大多數是五六十歲,再老也翻不動身體了,年輕人很少,照顧老人家要擦下身,我們對護工太嚴厲的話,一個個都會逃走的,那這些老人誰來照顧?我會有這種擔憂。但一代一代還是得有人做這件事。兒子如果不來照顧我,我完全沒問題的,我很樂意以後興許可以指望機械人。

這兩本書我想作為禮物送給年輕的、健康的人。也許在我們還年輕健康的時候,從來不會想我們要怎麼老去,怎麼面對衰老、面對疾病的自己,以及面對親人。我經歷了這些事情的過程,所以寫下來。當然我們不能逃避掉衰老,但是可以珍惜今天的生活、珍惜今天的健康,珍惜每一天擁有過的、愛過的、失去過的一切。

就像吃飯一樣,我知道我需要吃飯才能活下去,但我不是每時每刻都在想我要怎麼吃。並不是要每天想着父母的養老,但是提前去找醫院或者有這個意識是好的,不會像我一樣那麼猝不及防。因為我老爸是70歲時病了,他決定不了(如何養老)這個事情,我老公就說70歲的時候,我們去看一下養老院,因為這是一定要面臨的。

我是一個熱愛命運的人,不管怎麼走,我都是以一個很好的心態去走,必須這樣子。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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