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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放和她的學生李雪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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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前夕,李雪麗的繼父從牡丹江市的部隊轉業,與李雪麗的母親在河南新鄉安了家。1966年5月文革開始後,看見學校停課的局面,她母親和繼父認為在新鄉能為她安排工作,這比在北京更好,他們就在1966年底為她把戶口遷入新鄉,讓她在新鄉無線電元件二廠做了一名學徒的沖工。

2007年,從親屬們的講述里可以看出,文革中遷往新鄉的學生李雪麗與北京的張放老師一直保持着通信聯繫,她們是感情很好的師生。張放在信中把她遭受的非人虐待都告訴過李雪麗。李雪麗又不斷地把這些告訴她在北京的姐姐李雪艷。那些信件常常有這樣的話「張老師在受苦」,「張老師太苦了。」她曾經讓姐姐去張老師家看看,姐姐李雪艷在妹妹的請求下到過張放家看望老師,她還記得張放年幼的孩子沒有人照管,很是可憐。

由於張放和李雪麗都已經去世,筆者不能知道張放新鄉逃亡的計劃是她先提出來的,還是李雪麗提出來的。李雪艷記得,妹妹李雪麗最後一次從新鄉來信,說「張老師這樣受苦,等於我也受苦,張老師受不了了,我也受不了了。」她說出了自己準備讓老師躲到新鄉的決定,委託姐姐去火車站為老師送行。她的姐姐李雪艷和妹妹李雪芬按照約定,陪同張放到北京站,把她送上了去新鄉的火車,那是1968年5月。

2007年李雪艷講述時語氣非常平淡,仿佛自己原本就應當那樣做。她們姐妹在黑暗年代的大義大勇卻使筆者聽之動容。原來在社會把造反、殘害人說成合理合法的年代,還是有人堅守着樸素的為人道德,依照自己的良心行動,將愛心奉獻給受難的他人。

張放之死

1968年5月,張放來到了河南新鄉,她隨身帶了兩件行李,直接到李雪麗工作的地點--新鄉無線電元件二廠找李雪麗。事先,李雪麗沒有把援救老師的事情告訴她的母親和繼父,張放到達以後她才去和父母說。張放的到來使她的父母感到意外。他們那時從牡丹江市遷入新鄉還不到三年,也是這座城市的外來戶。在那樣動亂的年代「階級鬥爭為綱」是原則,事事都詢查很嚴,家裏來人要報臨時戶口,女兒卻「先斬後奏」,讓他們始料不及。

李雪麗的繼父是轉業幹部,出身僱農,李雪麗的母親當時是新鄉紅旗區的革委會成員,這在當時都是有利的身份。他們沒有給張放報臨時戶口就同意讓她住下。張放對他們說自己是要回上海的家,路過此地,順路看看學生李雪麗,而且一進門就一再說吃飯一定要付錢。

2007年李雪麗的繼父接受筆者訪問時說,在張放到新鄉以後,他們全家還請她到新鄉唯一的景點百泉公園玩了一天,他騎自行車帶着她,有50公里的路。他們在山上吃的午飯。他回憶時,說自己沒有拒絕收留張放,但是接待得談不上熱情。只要想想張放自己的親屬收留她是怎樣的恐慌、為難,就能知道接待逃亡的張放實在已是很不容易了。

張放給李雪麗家人的印象是開朗,樂觀,她在新鄉的幾天,曾帶着李雪麗12歲的小妹妹玩,給她講月季花可以吃,看來那正是新鄉月季花盛開的時節。但是她住在李雪麗家顯然很尷尬。李雪麗的家在新鄉攤販區,是兩間非常簡陋的小房子,連李雪麗自己都感覺不方便而需要在工廠里住宿。張放的年齡與李雪麗父母相仿,住宿實在很不方便。李雪麗家對面有個單身的老人,張放在那裏住過三夜,還在附近姓黃的房東家裏住過一兩夜。張放對李雪麗的父母說,她在成衣鋪里做了兩套衣服,等衣服做好取出,她就一定會離開新鄉。

大概由於這樣的處境,張放的一日兩餐更不便留在李雪麗家裏吃,她去新鄉北街的一家小飯鋪吃。她每天定時沿着一條小街去那家小飯鋪吃飯。去那裏必經地處北街的新鄉市房產公司,她的行跡引起了那裏的造反派注意。1968年5月15日,那些人綁架了她,把她關在鄰街的辦公室里。他們問她到新鄉來幹什麼,張放回答看望表姐(指李雪麗的母親),但是她說不出李雪麗母親的姓名。造反派很容易就確認了她的逃亡身份,他們更加膽大妄為,不僅私刑審訊,還將她輪姦。

張放在新鄉市房產公司共關押了四天四夜。這期間,這伙造反派通知了北京。二龍路中學革委會負責人紀澤華和人事幹部張宏保等三人前往新鄉處理此事,準備押解張放回京。他們在新鄉完全和房產公司的流氓惡棍成為一夥。紀澤華在參與審訊時扇了張放耳光,一腳把她從小屋的一邊踢到另一邊。這使張放倍感絕望,她明白她在新鄉遭受的侮辱和迫害不僅無處申訴,逃亡的事情還將進一步受到追究。她留下遺書,於1968年5月19日夜在關押地點懸樑自盡。張放的遺書如下:

絕命書

我從小參加革命,沒有做過一件壞事,只是思想上有些問題不通,你們就這樣迫害我,侮辱我!毛主席說,思想問題要用說服、討論、批評的方法去解決,不能用強制、壓服的方法去解決。你們哪裏真聽毛主席的話?最喜歡用「形左實右」的一套。我死得好冤哪!但是連革委會的委員還在這裏打人,我回去還受得了嗎?如果你們還有一點「人」的味道,應該把搶去的290元和70斤全國糧票以及我的衣物運回我家。我這都是勞動工資所得,並非剝削的,你們不要侵吞。

可憐兩個孩子還未長大,失去了媽媽。爸爸的身體又十分差,請你們看在死人的面上不要去迫害我的全家了。也不要迫害李雪麗,她完全還是個孩子,一切罪(如果真有罪的話)都由我一人承擔吧!

張放

1968年5月19日於新鄉

在黑暗恐怖的1968年,張放自殺後,家屬沒有到新鄉處理喪葬事宜。張放葬在新鄉七里營一處公共墓地,墳墓沒有標記。

張放之死陰暗、悲慘。發動吞噬她生命的「革命」的人,正是她曾經景仰、崇拜,深信不移的人。

文革中的李雪麗(左)姐妹

李雪麗的遭遇

張放的失蹤使她的學生李雪麗非常恐慌,她當時住在工廠宿舍里,到處尋找張放。沒有人分擔她的擔憂,她只能對12歲的小妹妹說出她的心情。5月15日入夜的時候,整個新鄉停電,全城一片漆黑。(事後知道,停電是房管公司暴徒製造的事故。)李雪麗對小妹妹說出她的預感:「張老師是不是出事了啊」。找不到張放,李雪麗心情非常沉重。

2007年李雪麗的小妹妹顧雪芳回憶,她那幾天陪李雪麗住在廠里,一天傍晚聽見廠里的造反派呵斥李雪麗,「有話要問」,「去認北京的反革命通緝犯」。在張放自殺的那夜,李雪麗被叫走後一夜沒有回來,天亮的時候,她回到宿舍,像是變了一個人,楞楞地看着前邊,問什麼都不知道回答。放她回來的時候,張放已經自殺。

從張放的遺書「也不要迫害李雪麗,她完全還是個孩子,一切罪(如果真有罪的話)都由我一人承擔吧!」這樣的遺言中,我們只能知道,死去的張放目擊了李雪麗在「公堂」里受到的迫害。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民間歷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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