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留意到,在電商平台,有這樣一類商品正在流通着:空牛奶盒,已剪開洗淨晾乾,28元100個包郵;空筆芯,真實用完、拒絕放墨,100根,21.14元……
令人意外的並不是交易本身,在一個龐大的供需市場裏,任何交易都有可能發生,無論它多麼不可思議。
交易行為也不是它值得被關注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潛藏在背後的一些隱秘的、超乎尋常的「需求」,以及這些「需求」從何而來。
交易背後的「需求」
2024年7月,一位來自上海的家長正在為攢空牛奶盒做準備。她的孩子9月即將升入小學。學校開家長會通知,出於環保目的,呼籲家長每個月帶孩子收集空牛奶盒,洗乾淨後,交到學校,不要求數量,自願參與。
雖然沒有強制要求,這位媽媽還是很難放寬心。她了解到,以往,每位家長都會交。她計劃,開學後先按每月上交50個準備着,「看其他家長怎麼個卷法」,確保自己「不做第一名和最後一名就行」。
孩子沒有喝牛奶的習慣,接到通知後,她開始讓孩子天天喝。但鮮奶多為大盒包裝,一周左右才能喝完。喝牛奶、攢牛奶盒,在這個小家庭里,變成了一項「全家上陣」的任務。努力喝了一個月之後,她發現,只能存下20個,於是,決定上網買現成的空牛奶盒。
杭州拱墅區的一位家長告訴深一度,他從六年前、大兒子上一年級開始就上交空牛奶盒了。這件事改變了他們家喝牛奶的習慣。收集牛奶盒前,他們一般都去超市買大瓶裝的鮮奶,保質期在7天或者15天。現在,為了符合標準,湊夠數量,他們更多地買250ml盒裝的牛奶。
在他的講述中,相比於學校層出不窮的,各類課堂內外的家庭作業,交空牛奶盒可能算是簡單的了任務了。學校曾給孩子佈置過手工作業,製作一條龍,他晚上睡覺都還想着怎麼弄,最後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做出來。
生活在浙江的何冰也有三年上交空牛奶盒的經歷。她的孩子所在的學校對上交牛奶盒的數量有明確要求,每個月每個學生至少交30個。何冰的兩個孩子都要交,每個月她至少要準備60個。直到她發現網上有人在賣,才終於從這個任務中脫身。何冰說,前兩年價格貴一些,一個空牛奶盒要5、6毛,現在,賣的人多了,價格逐漸降了下來。
在拼多多一家專門售賣空牛奶盒的店鋪,清洗乾淨的牛奶盒,100個起賣,售價可以達到45.9元。在這些空奶盒的商品描述里,大多都會強調:「環保作業」「處理完洗淨晾乾打包好」「家長減負擔」。
何冰也從去年9月開始在閒魚上做起賣空牛奶盒的生意,她的價格更便宜些,100個30元左右。這門生意和學生們的上學周期息息相關。何冰說,開學前兩個月,每個月銷量在一萬五到兩萬個左右,有的人可能一次性買1000個、2000個。之後,銷量開始降低,每個月大概也能賣到三五千個。她從小區的垃圾分類工那裏,每天收兩百個左右,成本大概十幾塊左右,再放到網上去賣。她的幾百個客戶,遍佈浙江、上海、河北,深圳,廣州等各地。
不只是空牛奶盒,空筆芯的交易在網上也熱鬧地存在了很久。在一些商品連結的評價里,有人解釋,買空筆芯是因為「學校老師收,一星期三根」;還有人說,不交是要付出代價的,可能會被「罰五塊錢」,再買新筆芯上交,獎勵那些空筆芯多的同學。
事實上,上交空筆芯的行動在一些地方,由來已久。杜彥彬今年大學畢業,他告訴深一度,2018年,他在山西臨汾一所中學讀初三時,就開始交筆芯。他記得,班主任會在言語上給大家壓力:「你們成績好的一天交一支交不出來嗎?一般的學生三天一支也交不出來嗎?」
為了快點用完筆芯湊數,沒事的時候,杜彥彬就拿一支筆在草稿本上亂塗亂畫。他說,還有同學,會去廁所把筆芯里的油墨吹掉。有段時間,為了交空筆芯,他還會買AD鈣奶。AD鈣奶配的吸管比較硬,他可以把筆芯頭接上去,當作一根空筆芯上交。「老師也不在乎你筆芯的真假,只要夠根數就行。」他的造假並沒有被發現,但不交會被打戒尺,還要罰錢。後來,他無意中上網搜索,發現有現成的賣,就十幾塊買了幾百根空筆芯,卡着三天一根的頻率上交,一直用到畢業。
同樣來自山西的一位高中生說,高三期間,他們也曾短暫實施了幾個月交空筆芯的活動,班級之間PK,以此來衡量學生學習的努力程度,交得筆芯越多,越證明這個班的學生努力。這位高中生說,為了證明自己用功,他們一度不再買質量好的筆芯,專門買便宜、質量很差的,寫起來手感不好,但用得快。
當我們從交易逐漸走向背後的部分需求時,意外地發現,它指向的,是一些地區的學校,過去、甚至直到現在依然延續的教育管理方式。學習認真與否被直觀地量化為上交空筆芯的多少,這種單一的、傳統的量化,催生了不同形式的造假,對教育的意義卻值得商榷。而上交空牛奶盒的規定,背後雖然是當下新式環保教育的嘗試,但在某些時候,在具體執行中,環保本身似乎變得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要按規定,上交空盒子。
環保教育的嘗試
杭州市錢塘區一所小學,2023年4月發佈的一個牛奶紙盒回收與利用方案的細則,大概可以呈現收集空牛奶盒活動的背景。
這是當地教育局聯合多個部門對全市少先隊員組織的環保活動。方案提到,人們日常喝的牛奶、飲料的包裝紙盒,都是可回收的,有價值的資源。以利樂包(註:是一種由紙、聚乙烯塑料和鋁箔複合而成的包裝)飲料紙盒為例,每一噸可回收約600公斤紙漿、200公斤鋁塑原料,通過再生加工利用,能製成再生紙、文具、課桌椅等等,回收1000個這樣的紙盒等於保護了一棵大樹。
而在更廣泛的日常生活中,類似的紙盒都是被隨意丟棄的生活垃圾。它們會被直接運到垃圾場填埋或者焚燒。完全自然降解需要百年以上,焚燒更是會產生大量有害氣體。鑑於此,當地的教育部門試圖從小學生開始,倡導「低碳」理念,引導樹立節約意識。他們希望,學生可以自己去收集廢棄的牛奶或者飲料紙盒,而且儘量回收自己或家人喝過的,並不建議去撿別人的。環保活動自願參與。
2023年5月,媒體報道了錢塘區一所小學不到兩個月攢出36419個空牛奶盒的故事。這所學校的一位家長介紹,去年4月開始,班主任發了上述牛奶空紙盒回收的方案,除了教孩子如何清洗、打包外,還提到,主動收集上交的孩子可以參與評獎,獲得積分,攢多了,還有機會去再生資源工廠參觀。
她想讓孩子獲得這次實地參觀的機會。但靠孩子一個人喝牛奶,集盒子「太麻煩了」。她求助了開小吃店的朋友,一天就能得到兩三百個空牛奶盒。帶回家沖洗乾淨,曬乾後,她一次性交了四五百個,孩子也如願去工廠參觀了。
她說,牛奶盒清洗整理過程中,孩子其實並沒有動手參與,只是幫着數數。參觀完工廠後,學校的活動還在繼續,但她沒再參與了,只把剩下的牛奶盒掛到了網上出售。
同樣生活在浙江杭州的一位家長告訴深一度,她孩子所在的學校也沒有強制要求,但不交「孩子不樂意」。班裏每個月會評一次先進,交得多的可以評先進,獲得老師的認同,沒有交的,就沒有機會評選了。
在這種氛圍下,作為家長,很難不交,也不願意讓孩子成為交得少的人。好在,他們家本就有喝牛奶的習慣,也沒有太大負擔。即便如此,她也要從同事、親戚、朋友那裏搜集,每個月才能交到100-200個。
對於交空牛奶盒的價值,這位家長還是持肯定態度。她說,孩子在家喝完牛奶後,會自己剪開,洗淨,疊好上交,環保意識和動手能力有提升。但空牛奶盒究竟怎樣被再利用,她並不知道,「交上去後也沒後續了。老師沒說,我也沒問過,我們不管這些」。
「學校的初衷是好的,但是慢慢在執行過程當中就變味兒了。」何冰說,有的老師向上面交作業的時候,為了好看一些,開始和很多獎勵掛鈎,上交空牛奶盒的多少伴隨着越來越多的附加回報,甚至「學期末評三好學生更有優勢」,為此,她身邊有家長一次會交三五百個。
何冰說,她的客戶中,還有少數是家委會商量過後,為了省事,統一採買的,一次能買五千、甚至上萬個,學校要求交作業的時候,班級統一上交。任務完成了,但環保活動的意義完全被消解了。
形式上的約束
上交空牛奶盒的活動大多發生在小學階段,對空筆芯的要求面向的則是初高中生,不止是杜彥彬生活的山西,在廣東、河北、湖南等地的個別學校都有這樣的方式。
溫倩正在廣東一所私立中學讀高二。她所在的學校,收空筆芯有正式的名稱,叫「筆芯行動」,匹配着另一項所謂「筆不離手」的計劃,構成了對學生日常學習的管理手段之一。
溫倩告訴深一度,他們學校「筆芯行動」要求,每個學生每星期最少交一支空筆芯,不交會扣量化分。按照學校規定,學生個人的量化在100分的基礎上增減,量化高可以評三好學生,量化低於80分,會被留校察看,直至開除。「筆不離手」計劃主要集中在高一階段,老師會不定期在監控室抽查,是不是每個人手裏都拿着筆,如果抽查時,有人手裏沒有筆,就要扣班級的量化分。
溫倩說,每個班都有專門的筆芯箱,還有專門的學生負責記錄。箱子兩側是透明的,一直處於上鎖狀態,每星期六開啟一次,結算筆芯數量,上交給學校。
這些空筆芯真正發揮用處,要到每年招生宣講的時候。它們會被重新拿出來放回到各個班的盒子裏,作為學校的優良傳統和學生努力的證明,展示給家長看。溫倩的爸媽覺得這個行動很好——「筆芯用得越多,說明作業多;作業越多,你的成績就會越好」。
入學後,溫倩四處搜集了四十多支的空筆芯備用,再加上自己日常的消耗,一直都有庫存。兩年過去,她還存着20多支。每周上交2-3支空筆芯,溫倩可以得到1-2分的量化積分。她沒有買過空筆芯,還總給同學們借,有的人借了太多,還不了,就買空筆芯還她。她才知道,原來網上有賣現成的,8塊錢可以買到100支。
李曉娜就讀於河北一所「超級中學」。高三時,班主任開始收空筆芯,一周交四五根。李曉娜是筆芯」困難戶「,她喜歡用鉛筆寫數學和理科的試題,或者用那種粗管的筆芯,很耐寫,一周可能就用一根半。在這套模式下,她那一點個人喜好顯得不合時宜。她沒有可支配的現金,沒法買筆芯,筆芯不夠的時候,就撿別人用過的,湊數上交。還好,實行了一到兩個月之後,這個活動取消了。
直到今天,李曉娜依然理解老師想「幫助學生提高學習效率」的初衷,「我上高三了,主要目的就是學習,老師(收筆芯)是為了我好,讓我多寫點字。老師說什麼我就會幹什麼,但是你不管我,不盯着我,我就放飛了」。
很難涇渭分明地去評判收集空筆芯行動的好壞,這個行動背後,是運轉了多年的「苦行僧式」的學習模式,很多人是這個模式的受益者,李曉娜說,她也是其中之一。2019年高中畢業後,她順利考上了本科。
杜彥彬就讀的中學和李曉娜的學校管理模式相似。杜彥彬回憶,那時候,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背英語單詞,甚至,吃飯的時候,老師都會坐在學生旁邊叫喊,「吃快點,你吃快一分鐘,回去就可以多背一分鐘單詞,就能多提高一分」。
杜彥彬說,初三時,在媽媽的壓力下,他轉來這所私立學校。杜彥彬回憶,最開始聽到要收空筆芯的時候,大家都覺得荒謬,但時間一長,「也就麻木了」,完全適應了這套模式,並想盡辦法完成,亂寫亂畫,甚至上網買......他也理解了班主任面臨的壓力,這些筆芯被交到教務處後,各個班級之間也會有比較。老師和他們一樣,被這套標準約束着。
在那種環境下,他還養成了很多習慣。早上五點五十就起床,除了午休的一個多小時之外,直到晚上十一二點才會睡覺,一直在上課、寫作業,吃飯都是跑着的。但是,「這些所謂的好習慣,上了高中以後馬上就廢棄了。」
杜彥彬說,他高一成績還不錯,高二開始,初中時的壓抑和對高中學校的不滿逐漸外顯,再加上家庭關係緊張,就徹底不想學習了,此後,又被媽媽送去了當地的小班教育輔導班。今年,他大學畢業了,回憶起在那所初中的日子,卻「想不到任何值得留戀的」。
溫倩即將升入高三。當被問及對老師收空筆芯的態度時,她表現得平靜,「其實沒什麼的」。她非常清楚學校和自己的處境,雖然身處廣東,但她生活的地方經濟落後,教育資源有限。或許,形式上的約束是他們為數不多能做到的,即便做不到,最終也會以其他種方式應付過去,「做做樣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