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派的勝利
7月4日,英國舉行了國會下院選舉。結果是,選前執政的保守黨大敗虧輸,而左翼的英國工黨獲650席中的411席,遠超國會半數而取代執政14年的保守黨,黨魁斯塔默成為英國新一任首相。而中間派的自由民主黨席位也大幅增加。而極右的「英國改革黨」雖得票不少,但因「小選區相對多數制」的選舉制度不利於支持者分散的政黨,而僅取得5席。
7月7日,法國進行了國民議會第二輪選舉。相較於第一輪極右的國民聯盟(前身為「國民陣線」)一路領跑,第二輪選舉中左翼和中間派相互禮讓和「棄保」,讓國民聯盟僅獲142席。但馬克龍創建的「復興黨」及其盟友組成的「一起為了共和國」也僅獲159席。由極左的「不屈法國」、法國共產黨、中左社會黨及其他左翼小黨組成的中左翼的「新人民陣線」,以180席成為最大贏家。
英法這兩個歐洲大國的國會選舉,均由左翼黨團獲議席數第一,一定程度反映了當今世界政治極化、極右翼崛起背景下,左翼努力與極右抗衡、中左和極左由對抗變為積極合作、部分中間派選民向左翼靠攏的政治動向。
英國投票結果,來源見圖片
右翼得勢的大背景
英法兩國的國會選舉,是在歐洲乃至全球極右日益得勢、各國內部政治衝突日益激化、不同立場國民對立和社會撕裂、俄烏戰爭持續、世界各國由合作重新轉向分陣營對抗的大背景下進行的。
在上個月進行的歐洲議會選舉中,極右翼大有斬獲,德國的「另類選擇黨」得票和席位都居德國第二,而法國國民聯盟更是拿到法國第一,得票和席位還遠遠甩開其他左翼、中間派和溫和右翼的政黨。其他如意大利、波蘭、奧地利、捷克、匈牙利等國,極右或右翼民粹勢力也都取得勝利(或較以前有明顯突破)。
這樣的結果不僅讓立場較折中的傳統建制派感到恐慌,也使得一向反對種族主義、極端民族主義、排外主義,以及強調少數族裔、婦女兒童、LGBT群體等弱勢群體權利的左翼(包括極左和中左)勢力受到刺激。因為極右翼普遍有着強烈排外傾向,並對弱勢群體權利漠不關心甚至較為貶斥。
所以,傳統的左中右建制派政黨、極左翼、左翼民粹力量,在極右翼崛起造成的挑戰的壓力下,開始積極動員自身支持者投票,且這些極右和右翼民粹之外的勢力,也從曾經的激烈對抗、互相鄙夷,轉向和解、溝通、團結。
左翼的內鬥和團結
長年以來,歐洲極左政黨和中左政黨並非合作關係,相互之間的敵視甚至超過了他們對右翼的反感。大多有民粹傾向的極左分子認為中左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叛徒」、「資產階級統治的幫凶」,以調和主義阻礙了革命與真正的平等。而多為建制派的中左則認為極左政治綱領激進、熱衷街頭運動,破壞社會秩序、野蠻暴力,還是蘇聯勢力的殘渣餘孽。如德國的左翼黨與社會民主黨、法國的「不屈法國」和社會黨,相互關係即大致如此。
而各中間派政黨和右翼,當然也都對極左頗為厭惡。中間派和右翼建制派,和建制中左勢力雖能共存,但長年也是對抗大於合作。如法國中右的共和黨、中間派的「共和前進(即現在復興黨的前身)」、中左的社會黨,三者關係就是典型。
另外,歐洲各國雖然民主政治成熟、國民政治素養也居世界前列,但此前許多年因為政治波瀾不驚,投票率往往較低。
但隨着極右翼和右翼民粹(右翼民粹不一定是極右,但反建制、反現秩序,也都傾向於排外和本土主義)近年日益崛起,尤其最近歐洲議會中的強勢表現,讓極右和右翼民粹以外的、從極左到溫和右翼的各勢力,都感到了危機。
於是,在最近法國和英國的國會選舉中,極左、中左、中間派、溫和右翼,全力動員政治冷感的選民積極投票。同時,這些非極右的政黨之間,也緩和了相互間長期的對立關係,轉而合作起來,以圖共同遏制極右的進一步崛起。
在法國,由梅朗雄領導的極左政黨「不屈法國」,與頗有嫌隙的法國共產黨、長年相互競爭和攻訐的社會黨,及其他若干小的左翼政黨,結成了左翼聯盟「新人民陣線」。「新人民陣線」還與總統馬克龍創辦的中間派政黨「復興黨」及「一起為了共和國」黨團約定,在第二輪選舉中互相支持對方支持率佔優的選區候選人,以擊敗極右的國民聯盟候選人。而右翼建制派的共和黨,雖仍然排斥「不屈法國」,但也並未與國盟結盟。
另外,從極左到極右各黨都全力催票,號召支持者去投票站投下神聖一票。本次法國國會選舉兩輪投票率,都比上次選舉投票率高20%左右,增幅達三分之一,創下1997年以來最高的投票率。
於是,左翼聯盟「新人民陣線」以25.8%得票率獲180席;中間派的「一起為了共和國」以24.5%獲159席。極右的國盟聯盟雖獲得37.1%的最高得票率,卻僅獲142席。「新人民陣線」和「一起為了共和國」在各小選區的相互棄保,顯然起到了作用。這成功避免了極右的國盟成為法國國會第一大黨、瑪麗·勒龐或其追隨者成為法國總理的可能。法國極右的上升勢頭受挫。
而在英國國會選舉中,沒有出現建制派、左中右共同對抗極右的攻守同盟,投票率也沒有上升(較2019年還明顯下降)。但在選舉中,反對右翼民粹和極右傾向的左翼及中間派選民,大多數都投票給了左翼的工黨(33.7%得票率和411席)和中間派的自由民主黨(12.2%得票率和72席),大敗的保守黨也仍取得23.7%的支持率和121席。
而右翼民粹的「英國改革黨(前身為英國脫歐黨)」雖取得14.3%得票,但僅獲650席中的5席,既是選舉制度問題,也和本次選舉中左翼支持者較團結、右翼支持者分散和分裂有關。若保守黨和改革黨也能相互支持和「棄保」,那麼這二黨即便得票率還是現在這樣,但所獲席位之和可能超過半數。
極左與中左、左翼與中間派的和解,在選舉中相互策應,也讓人眼前一亮。英法兩國的左翼和中間派在本次大選中,所得席位之和都明顯增加,英國更是左翼和中間派席位雙增,這和雙方默契配合頗有關係。左翼–中間派聯盟雖未正式定型,但已實質出現。「紅黃聯盟(左翼代表色為紅,中間派自由民主黨系代表色一般為黃色)」,或許會成為未來歐洲和世界一些國家流行的政治聯盟模式。
如前所述,英法兩國國會選舉左翼的勝利和極右翼的受挫,是極左與中左之間、左翼與中間派之間,妥協、和解、團結的結果。這也反映了極右崛起下,左翼與中間派的反彈,是進步主義勢力對保守民粹的反擊。
左翼獲勝反映的民意
這兩次大選反映了左翼勢力在多年的沉寂後,爆發出的頗為驚人的號召力和實力,並力壓傳統中右建制派,成為對抗極右勢力的主導力量。面對右翼的排外反移民、厭惡LGBT和拒斥女權、低稅收低福利、反對支持烏克蘭同時卻支持以色列等叢林傾向的內外政策,左翼高舉博愛、扶弱的旗幟,爭取到了許多同情弱勢、主張高稅收高福利、支持社會正義、同情烏克蘭和巴勒斯坦、厭惡極右翼的選民支持。法國和英國這兩場大選,正給了泛左翼人士表達的機遇。
無論是民粹傾向的極左還是建制派中左,在兩場選舉中都頗有斬獲。如英國工黨不僅時隔14年再次執政,所得國會席位距三分之二議席僅差10席左右,可謂驚人。而法國建制派中左政黨法國社會黨,也一掃低迷,拿下59席,擺脫了多年來的邊緣化處境,重新成為國會主要政黨之一。而「不屈法國」以74席讓激進左翼的力量在法國國會舉足輕重。
另外,這兩場選舉中代表中間派、經濟上主張自由放任且不排斥高福利、社會政策也是自由主義傾向、對女權和LGBT權利持較支持態度的自由黨系政黨,如英國的自由民主黨和法國的「復興黨」,得票雖不及左右兩翼,但仍然算表現良好。這讓歐洲各國中間派自由黨勢力從前些日子歐洲議會選舉大敗的陰影中,逐漸走了出來。
泛左翼陣營和中間派取得明顯勝利的結果,也反映了在極右翼浪潮衝擊下的歐洲,多數民眾仍然堅持平等博愛的價值觀,以及左翼力量在歐洲的根深蒂固。二戰後的歐洲左翼,經過1940年代末親蘇浪潮、1960年代「六八運動」的左翼風潮、1980年代基督教保守派復興、東歐劇變蘇聯解體、21世紀初「第三條道路」等多番跌宕起伏和立場變化,仍然保有深厚的社會影響力和強勁的動員能力。其中法國左翼力量最為深厚且突出。前些年左翼低迷,最近英法大選,重新讓傳統左翼煥發光彩。
不過,這兩次勝利對於歐洲左翼而言,並不值得過于欣喜。根據得票比率即可知,左翼陣營和中間派陣營得票其實都並不高,極右翼也不低,只是英法皆為單一選區多數制的選舉制度,讓左翼和中間派利用「棄保效應」,出現了得席率大幅高於得票率的結果。
如英國工黨獲63.2%席位,容易被不了解詳情者以為是工黨得到大多數選民支持,哪怕其實際得票率僅33.7%。英法兩國左翼陣營支持率,都沒有這兩場大選得票顯示的那種巨大優勢。相反,很多選區膠着的形勢和左翼候選人以微弱優勢取勝,反映了左翼陣營勝利的僥倖與優勢的脆弱。
另外,極左與中左、左翼與中間派的聯盟,也並不穩固,隨時勢變化,或維持現狀,或愈加緊密,但也可能在某個時間點關係破裂、同盟解體。如法國中間派和建制右翼,對於極左的「不屈法國」都沒有好感甚至厭惡。他們之間在許多議題看法上,以及更根本的價值觀上,都相差甚遠。為對抗極右翼而臨時合作,不意味着可以建立真正持久可靠的同盟。而且反過來,左翼在這兩次選舉中亮眼的表現及與中間派的聯合,也會刺激右翼的團結。不僅極右和中右中的民粹主義者已逐漸聯合,極右和右翼中較反左翼的人士也漸有合作。如本次法國國會選舉,第一輪選舉結束後,右翼共和黨主席喬蒂就聲稱希望與極右的國盟聯合。雖其迅速被共和黨開除,但另一共和黨領導人貝拉米又主張在「不屈法國」和「國民聯盟」間應投給國盟。其他不少共和黨人及其他右翼人士,也厭惡極左甚於厭惡極右,或明或暗有倒向國盟的傾向。
而在英國,「英國改革黨」及其前身「英國脫歐黨」,其成員和支持者本就與右翼立場的保守黨關係密切(有些就是前保守黨人士),雖分歧很大,但在脫歐、反移民、低稅收等方面頗有一致性。本次選舉保守黨席位大跌、改革黨僅獲5席慘敗後,就傳出兩黨將在未來整合的消息。筆者也認為,無論出於價值觀相似還是選舉需要,保守黨和脫歐黨聯合甚至重組為新政黨,可能性是很大的。
英法左翼獲勝後的政策展望
英法兩國左翼勝利後,對於兩國內政外交都會產生一定的影響。在英國,工黨執政後將提高社會福利、停止將難民遣返到原籍國或盧旺達的進程、繼續建設多元社會,在外交上則與保守黨一樣對中俄保持強硬、繼續支持烏克蘭,但比保守黨更加親近歐盟。部分工黨人士甚至主張英國重返歐盟。在中東問題上,工黨政府不會像保守黨那樣積極支持以色列,但也不會倒向巴勒斯坦一方,而是仍親近以色列但會加大對巴勒斯坦的人道援助。
法國左翼和中間派勝出後,將繼續捍衛法國多元種族的社會結構、抵制國民聯盟的本土白人優先主張,在對待移民問題上會較為寬容。在對待歐盟及法國在歐盟中的作用問題上,除了極左翼,中左和中間派都是歐盟一體化的堅定支持者,即便極左也不反對歐盟。
不同于勒龐的極右陣營親普京、反對支持烏克蘭的立場,左翼和中間派都力挺烏克蘭、反對俄羅斯的入侵。而在巴以問題上,法國政府會更多受到親巴勒斯坦的左翼影響,但基本立場仍是中立。在對待中國問題上,左翼和中間派都比右翼更對中國(而非主要對中共政權)友好,這也是法國一貫親中立場的延續。但左翼和中間派政府也會對中國提出更多人權要求。
總之,英法兩國左翼政府和國會,都將比右翼更加強調多元化和人權,對外反對孤立主義,都比右翼政府更加親近歐盟,對烏克蘭的支持會繼續,對中國政策沒有根本變化。
左翼的崛起和建制派左翼對民粹派極左的包容,引發右翼反彈和極右崛起,也早有前例。如美國特朗普為代表的極右力量在2016年大選前後異軍突起,並逐漸成為共和黨主流,和民主黨中極左派系日益強大,有着相互催化的關係。而歐洲西南的葡萄牙,今年3月大選中,極右民粹政黨「夠了」黨異軍突起,拿下230席中的50席、成為第三大黨,並與執政的右翼建制派政黨社會民主黨多有合作(雖然二者沒有正式聯盟),也和建制派容納葡萄牙共產黨等極左政黨參政有明顯關聯。
這些動向意味着,本次英法兩國國會選舉中左翼的勝利、左翼與中間派的聯合,短期確實遏制了極右的崛起,但長遠很難讓各國更加進步和包容,相反極右和右翼民粹可能與傳統建制派右翼聯合,形成新的左右對立形勢(類似於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的立場、兩黨針鋒相對、全民分兩派對立、社會撕裂的狀態),且中左和中右都更可能被極左極右裹挾(而非極左極右立場向中間靠攏),歐洲社會將更加撕裂,世界各國政治也將繼續充滿動盪與不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