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容齡在聚餐會上
從網上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時,我即被畫面中老太太的神態吸引住了。歲月固然可以使一個人容顏變得蒼老,卻無法改變一個人骨子裏散發出來的高貴。
但高貴並不總是好東西,當環境扭曲,曾經的種種榮耀會瞬間變為罪孽。那一年,瘋狂的人群闖入她的住宅,將其收藏的古玩字畫洗劫一空,連帶正房一概充公。眼見昔日高傲尊貴的婦人,一下子變得一貧如洗,比許多底層人還要窮困,那群人無不拍手稱快,心情舒暢。
即便如此,嫉恨仍意猶未盡。在接下來的批鬥中,老太太遭遇了一輪又一輪的凌辱,直到在群起而攻之的批鬥中,被人活活折斷了雙腿。
此時的她已經77歲,歷經暴風雨般的摧殘之後,仍然頑強地又活了六年。見過她的人無不感到驚訝,儘管行動不便,老太太照樣風韻猶存,梳洗穿戴絕不馬虎,見人總要薄施淡妝,與人交談,神態優雅,氣質高貴,不減當年。
她就是清朝駐法國公使裕庚的女兒裕容齡。
裕容齡6歲時,父親裕庚出任駐日本公使,她跟隨父母一同去了日本。為了讓女兒儘快適應環境,裕庚聘請了一名日本家庭教師,教授文化、禮儀等課程。
在一次晚宴上,裕容齡看到了日本藝伎表演的舞蹈,頓時被那種優美的舞姿給迷住了。回到家中,她便模仿藝伎的表演,一招一式地比划起來。恰巧家中聘用的日本女僕,年輕時學過藝伎,能歌善舞,只因相貌平平,後來改行做了使館女傭。她看到裕容齡痴迷舞蹈,便主動教了她一些日本歌舞。也是天賦異稟,裕容齡竟然一學就會。
一次,日本大臣攜夫人前來拜訪,裕容齡穿上和服,為他們表演了一段《鶴龜舞》。《鶴龜舞》屬日本的經典舞蹈,許多舞者學習多年仍不得要領。看到眼前的中國小女孩竟能表演得如此到位,客人驚訝不已,禁不住連聲誇讚。
作為父母,女兒能有如此天賦自然值得驕傲,但限於貴族身份,裕庚不能接受女兒像戲子一樣在人前表演。待客人走後,裕庚馬起臉將女兒訓斥了一頓。但裕容齡不為所動,賭氣撒嬌,毫不退讓,堅持要學日本舞。
最終是裕庚選擇了退讓,同意女兒學習舞蹈,並特地從紅葉館請來日本著名舞師擔任教學。
1900年,裕庚調任法國公使。11歲的裕容齡跟隨父母來到了巴黎。這又是一個嶄新的環境,在歐洲文學藝術的薰陶下,裕容齡愛上了西方歌舞,並遇到了影響她一生的導師、美國著名舞蹈家伊莎多拉·鄧肯。
當時鄧肯正在法國招收現代舞學生,裕容齡慕名前往,想要報名投師學藝。初次見面,裕容齡在鄧肯面前跳了一支日本舞,她優美的舞姿和柔和的身段,讓鄧肯毫不猶豫就將她收為了入門弟子。
在鄧肯的指導下,裕容齡開始了系統的舞蹈學習,經過一番刻苦磨練,舞蹈功底日漸精進。
與此同時,鄧肯身上追求個性解放的思想意識也深深地影響了裕容齡,她不再滿足於當一個純粹的舞者,而想登上更大的舞台表達自己。
1902年,13歲的裕容齡在巴黎首次公開登台表演,在《希臘舞》《玫瑰與蝴蝶》《水仙女》《西班牙舞》中擔任主演。她最出色的表演是蝴蝶舞,以其輕盈靈動的舞姿,將蝴蝶飛舞的姿態,表現得出神入化,被觀眾譽為東方的蝴蝶皇后。
在一片讚譽聲中,裕容齡仍不滿足,又跟隨法國國立歌劇院著名教授薩那夫尼學習了芭蕾舞。
1903年,裕庚結束了在巴黎的任職,帶着妻女回到北京。
不久,宮中傳出旨意,慈禧太后要見見裕家兩位姑娘。裕庚聞聽,趕忙幫兩個女兒補習宮廷禮儀,諸如見到太后要稱老祖宗或老佛爺,太后如果坐着,不經特許,都要站着或是跪着。
這天,裕容齡和姐姐德齡跟在母親身後,隨同內廷太監來到仁壽宮偏殿。先是太后命人賞下精美糕點,讓裕家母女享用。半個小時之後,大太監李蓮英才將她們帶進正殿面見太后。慈禧見姐妹二人貌美如花,且熟知宮中禮節,很是滿意,對裕庚夫人說道:「我很喜歡你的兩個姑娘,你願意她們留在宮中與我做伴嗎?」
裕庚夫人哪敢不從,立刻率領兩個女兒跪下謝恩。裕家姐妹從此做了慈禧的御前女官。
那幾年,清帝國內外交困,慈禧常常為此愁眉不展,在李蓮英的建議下,由裕容齡為慈禧跳舞解悶。慈禧見外國舞別有一番趣味,不但願意看,還特許裕容齡在宮中排練舞蹈。
這樣一來,裕容齡編排了不少具有中國傳統色彩的舞蹈,諸如荷花仙子舞、扇子舞、劍舞、菩薩舞等等。
除了跳舞,裕容齡還擔任了翻譯。她精通多國語言,熟悉西方社交禮儀,在接待外國公使時應酬得體,令他們刮目相看,讚譽有加。
慈禧也因此頗感得意,高興之下,將裕容齡封為山壽郡主,使其成為身邊的宮廷女官。
1905年年初,裕庚突然大病一場,身體每況愈下,裕容齡姐妹遂向慈禧申請出宮照顧父親。
慈禧有些不舍,但也沒有理由阻攔,只好允准二人出宮。臨別之際,慈禧叮囑裕容齡說:「等你父親病癒,可別忘了回宮。」
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1905年12月,裕庚在上海病逝。接下來是守孝百日。
守孝結束後,裕庚生前的好友,想介紹裕容齡嫁給中國末代狀元劉春霖為妻。
劉春霖是直隸省河間府肅寧縣人,家境貧寒,母親曾做過知府家中的女傭。他憑藉自己的刻苦努力,終於金榜題名,考取了1904年的最後一屆科舉狀元。
對於17歲的裕容齡來說,能做狀元夫人,自然非常樂意。但劉春林卻以「我本寒家,齊大非偶」為由,表示不敢高攀。也因為他的拒絕,裕容齡才與唐寶潮結下了一樁好姻緣。
這唐寶潮也是來歷不凡,他是清末政治家、外交家唐紹儀的親侄子,留法時被著名法國陸軍聖西爾軍校騎兵系錄取,成為「中國留學生之入法國陸軍學校之第一人」。因成績優異,法國武事報曾專門刊登其肖像給予介紹。
1909年,唐寶潮從聖西爾軍校畢業,回國後擔任北洋督練公所派遣員。辛亥革命後,任總統府軍事參議,少將軍銜。
裕容齡與唐寶潮有着相同的留洋經歷,一交流便非常投合,然後便順理成章地結為夫妻。兩人婚後相敬如賓,美滿和睦。
1928年,政府南遷,夫妻二人不願南下,留居北京。有段時間靠教書謀生,其間,裕容齡還做過一段時間的時裝設計,但做得最多的還是慈善活動,曾多次參加義演,將籌措的善款用來幫助流離失所的災民。
1949年政權更迭,歷史翻篇,有人勸這對夫妻移居海外,但兩人最終選擇了留在原地。
作為回應,根據兩人特殊的出身和經歷,周恩來親自聘請裕容齡與唐寶潮夫婦擔任中央文史館館員。
館員的主要工作,就是根據各自的親身經歷,撰寫中國近現代史的文史資料。裕容齡有着一般人沒有的宮廷經歷,她將其記錄下來,在《新觀察》雜誌上進行連載。並於1957年以《清宮瑣記》為書名集結出版。該書問世後,引起廣泛關注,一度成為當年的暢銷書。
當記者為此採訪她時,裕容齡顯得十分開心,表示在接下來的時間,還將繼續努力整理資料,對中國的舞蹈發展史作些深入研究,為祖國的文藝事業略盡綿薄之力。
此時,坐在旁邊的唐寶潮,會在裕容齡說話的間隙,適時地為她點燃香煙。夫妻間的這種互動,配合默契,無須語言,就如同白居易《琵琶行》中所描述的,此時無聲勝有聲。
1958年,唐寶潮病故,享年74歲。這一年裕容齡69歲,兩人的婚姻生活,延續了整整52年。即便已經天人永隔,靈魂還在相依相伴,每當提及往事,裕容齡腦海中便會呈現出一幅永遠的畫面:「先夫曾是清宮裏的御前馬官,上馬下馬的姿態尤其瀟灑,第一次見他便非常傾慕。」
想必在天國里的唐寶潮,俯視下界,依然還會感動於妻子的美麗和優雅。年逾古稀的裕容齡,雖然容貌已經不再年輕,但言談舉止,風韻猶存,優雅猶存,高貴猶存。
舞者的身姿,還是那樣的苗條修長,脊背依舊挺直,腰肢依舊柔軟,行走時步態輕盈,完全不出老相。加之日常總拿了頭髮挽於腦後,一絲不苟,眉眼間的貴族氣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了。
這在平常年代,即便有人看不順眼,那也只能怪自己沒有這份資歷。然而一旦環境變異,亂象百出,那曾經的種種精彩,值得炫耀的資本,便都一變而為罪惡,令人羨慕妒忌恨了。
她77歲時,遭遇紅衛兵抄家,家裏的古董字畫被洗劫一空。寬敞明亮的正房被人強佔,只能棲身於一間狹小的廂房。最大的傷害是雙腿折斷,從此無法站立。
儘管無兒無女,孤身一人,行動艱難,但她仍然極力保持着舊日的形象,妝容整潔,神態平和,看不出半分的落魄。
數月後,她寫信給周總理,敘述自己抄家後的狀況,總理派人送來了床榻、桌椅等生活用具。並同意指派漆運鈞的女兒作為裕容齡的文字秘書兼生活助理,漆運鈞也是文史館館員,與唐寶潮是生前好友。
因為有漆老的子女幫忙照顧,跑腿張羅,陪伴聊天,裕容齡雖然行動不便,但仍能將自己收拾得乾淨體面。
1973年1月,裕容齡因患肺部感染病逝,距她雙腿被打致殘,她仍頑強地生活了六年。臨終前她交待守護在床前的幾個人說:我死後不要土葬,請將骨灰撒入大海。
2024年07月0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