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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官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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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藝術家,我只能說是文藝的愛好者。其實嚴格地說,我也不能算是作家,說我是寫家倒更恰當些。「寫家」這兩個字是老舍同志在重慶時經常使用的字眼,那個時候還沒有見過「作家」這個詞組。我們曾被稱為「小說家」。記得一九三三年上海《東方雜誌》徵文欄發表了老舍同志和我的書面意見,兩個人的名字上都加了「小說家」的頭銜。老舍同志不用「小說家」的稱呼而自稱「寫家」,只能說是他很謙虛。我稱自己為寫家,也有我的想法,一句話,我只是寫寫罷了。對於寫作之道和文學原理等等,我是說不清楚的。

最近有幾位法國漢學家到我家裏做客,閒談起來,一位年輕的客人知道我就要着手寫一部長篇小說,他問我倘使寫成它將是一部什麼主義的作品。我回答說我寫小說連提綱也沒有,從來沒有想過我要寫什麼主義的作品,我只想反映我熟悉的生活,傾吐我真摯的感情。至於我的小說屬於什麼主義: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批判的現實主義?或者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的結合?應當由讀者和評論家來講話。作為「寫家」,我講不出什麼。但作為讀者,我還是有發言權,對自己的作品也好,對別人的作品也好。因此對寫作的事情,對具體的作品,我還是有自己的意見。我並不敢說自己的看法正確,但有時候我也要發表自己的意見,即使它們和評論家甚至「長官」的高見不同,我也會保留自己的看法。

前兩年有一兩位過去在《上海文學》或《收穫》做過編輯的朋友對我說,張春橋在上海「做官」的時候,對他們罵過我。我又想起在批鬥我的會上有人「揭發」刊物編輯用了我的稿子受到張春橋的責備。當時張春橋是被認為「無產階級革命左派」,是「好人」,他罵了我就說明我是「反動派」,是「壞人」。在「四人幫」及其爪牙的心目中,文藝也好,作家也好,都應當是他們的馴服工具。他們隨便胡說什麼,都有人吹捧,而且要人們照辦。

我記得一九七五年徐某某忽然心血來潮,說出版社的首要任務是「出人」。出版社不出書,卻出人,那麼學校幹什麼呢?可是徐某某是「長官」,大家都要學習他的「新的提法」。本來是胡說,一下子就變成了「發展」。「三突出」、「三陪襯」等等的「三字經」不也是這一類的胡說嗎?想想看,一個從事創作的人發明了種種的創作方法來限制自己,等於在自己的周圍安置了種種障礙,除了使自己「行路難」之外,還會有什麼樣的效果呢?又如張春橋過去大吹「寫十三年」的「高見」,北京有人剛剛表示懷疑,他就大發脾氣。他在上海的時候,你要反對「大寫十三年」,那可不得了。其實誰也知道這種「高見」並不高明,也無非使自己的路越走越窄而已。我還記得還有一位主張「寫十三年」的「長官」,有人請他看話劇,他問,「是不是寫十三年的?寫十三年的,我就去看。」不幸那出戲偏偏比十三年多兩三個月。他一本正經地說:「不是寫十三年的,我不看。」

這並不是笑話。上面一段對話是我親耳聽見的。雖然請看戲的人和被請看戲的人都已離開人世,但那位只看「寫十三年」的人因為是「長官」,人死了,餘威猶在,還可以嚇唬一些人。的確有一些人習慣了把「長官意志」當做自己的意志,認為這樣,既保險,又省事。所以張春橋和姚文元會成為「大理論家」,而在上海主管文教多年的徐某某也能冒充「革命權威」。當然這有許多原因,張、姚二人五十年代就是上海的兩根大棒。難道這和「既保險、又省事」的人生哲學就沒有一點關係嗎?

我最近翻了一下中國文學史,那麼多的光輝的名字!卻沒有一首好詩或者一篇好文章是根據「長官意志」寫成的。我又翻了一下俄羅斯文學史,尼古拉一世統治時期出現了多少好作家和好作品,試問哪一部是按照「長官」的意志寫的?我家裏的確有按照「長官意志」寫成的小說,而且不止一部,都是在「四人幫」橫行時期出版的,而且是用「三結合」的創作方法寫出來的。所謂「三結合」,說清楚一點,就是一個人「出生活」,一個人「出技巧」,一個人「出思想」。聽起來好像我在說夢話,但這卻是事實。一九七五年十月在一個小型座談會上,我聽見上海惟一的出版社的「第一把手」說過今後要大大推廣這個方法。最後他還訓了我幾句。他早就認識我,第一次當官有了一點架子,後來靠了邊,和我同台挨批鬥,偶爾見了面又客氣了,第二次「上台」就翻臉不認人。他掌握了出版社的大權,的確大大地推廣了「三結合」的創作方法。

那個時期他們如法炮製了不少的作品,任意把「四人幫」的私貨強加給作者。反正你要出書,就得聽我的話。於是到處都是「走資派」,「大寫走資派」成風。作者原來沒有寫,也替他硬塞進去,而且寫進去的「走資派」的級別越來越高。我說句笑話,倘使「四人幫」再多鬧兩年,那位「第一把手」恐怕只好在《封神演義》裏去找「走資派」了。更可笑的是有些作品寫了大、小「走資派」以後來不及出版,「四人幫」就給趕下了政治舞台。「走資派」出不來了,怎麼辦?腦子靈敏的人會想辦法,便揪出「四人幫」來代替,真是「戲法人人會變」。於是我們的「文壇」上又出現了一種由「反走資派」變為「反四人幫」的作品。這樣一來吹捧「四人幫」的人又變成了「反四人幫」的英雄。「長官」點了頭,還有什麼問題呢?即使讀者不買賬,單單把書向全國大小圖書館書架上一放,數目也很可觀了。可能還有人想:這是古今中外文學史上的了不起的「創舉」呢!

讓我這個不懂文學的「寫家」再說幾句:為什麼在國民黨反動統治時期,三十年代的上海,出現了文藝活躍的局面,魯迅郭沫若、茅盾同志的許多作品相繼問世,而在「四害」橫行的時期,文藝園中卻只有「一花」獨放、一片空白,絕大多數作家、藝術家或則擱筆改行,或則給摧殘到死呢?這難道不值得我們深思嗎?

一月二十五日

選自巴金《隨想錄》,作家出版社,2005年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隨想錄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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