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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季節》裏的「東北往事」

—東北往事:只有苦難,沒有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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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熱播的《漫長的季節》,將東北又拉回到公眾視野中——確切地說,是1997-98年下崗潮時期的東北。在這部群戲中,真正的主角不是哪個人物,而是那個時代本身。

雖然劇中橫跨了兩個不同的時間結點,但留意下相關的影評、討論就會發現,那段已經過去、卻從未放下的記憶才是聚焦的重心,就像劇中的所有人物,直到二十年後,都仍未走出那個「漫長的季節」。

那是無數東北家庭的創傷記憶,很多人一直沒走出來。曾經捧着「鐵飯碗」,指望一輩子安穩度日的,一夜之間衣食無着,失魂落魄。家裏沒積蓄的,別說是三年,就是三個月就撐不下去,暖氣費都交不出來,怎麼熬過一整個東北的冬天?

大多數人在起初甚至沒明白這意味着什麼,我就聽說過這樣的故事:一位老黨員,那會帶頭下崗,本來自信有技術有能力,總有飯吃,但真離開了那個環境後,立時陷入困頓,生活一落千丈,妻兒少不了抱怨奚落他當初頭腦一熱的決定,他不止一次想到了自殺。

經歷過那段時光的一位東北朋友沉痛地說:「那會突然放開,但社會上沒有崗位接納,結果就是人賤了。」

為了謀生,人們只能去做點小買賣:去烤苞米、攤煎餅、跑摩托出租。即便這樣,也很難,因為那段時間下崗的人太多,都出來擺攤賣菜,結果是有些地方賣菜的比買菜的還多。那些抹不開臉、或抹開了臉仍然活不下去的人,就走入了絕境,在東北小城松原,甚至發生過一家七口臥軌的慘事。

對活着的人來說,生活的艱辛也忍了,但更難承受的是原有的信念被摧毀了。一位長春的朋友說,他母親當年曾是處長,一直恪盡職守,但下崗潮中為免紛爭,單位按年齡一刀切,干好干壞一個樣,她非常不平,很多年裏都無法釋懷。

當時很多雙職工家庭,夫妻倆都下崗了,走投無路之下,甚至出現了這樣的事:丈夫逼着妻子在家接客,自己帶孩子在樓下修自行車望風,回家來,晚上一家人還睡那張床。很難想像,深夜裏躺在床上,這一家人都是什麼樣的心情。

《鋼的琴》劇照

對生活在這此時此地的人們來說,真正恐怖的不是那些超現實的怪物或抽象的未來,而就是每天要面對的現實生活本身,結結實實,無可逃避。

下崗潮仿佛讓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在舊結構瓦解的過程中,釋放出巨大的破壞力。和南方不同,「一切都得到允許」在此不是一種「自由的好味道」,而更像是「人人各自為戰」的叢林狀態,而脆弱的肉身面對突然充滿敵意的周遭世界時,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和個人關係網。

沒有活路的人多了,治安很難不惡化,以至於那時出現了一個專有名詞:「刨奔」,意思是埋伏在黑漆漆的樓道里,打悶棍搶劫,搶了就跑。這種事發生得如此之多,以至於社會上瀰漫着一種恐怖、壓抑的氣氛。

一位已經南下多年的東北朋友回憶,那會「出門、上班、上學、下班、放學、晚上散步,恐怖感無時無刻不在身邊」,因為你隨時可能遇到不測,「我親戚還真被人刨了,這輩子不敢走夜路」。

在他老家的那個小城裏,「哪個男孩子沒被小流氓勒索過挨過揍?哪個身邊人沒有被打進醫院的?就是個鬼地方。我們一輩的人,都以自己能勉強獨善其身,並能離開東北為榮——我們父母也是這麼希望的。」

這並不只是往事。時至今日,長春人(尤其是體制內的長春人)仍然覺得「晚上出門,非奸即盜」——有朋友揶揄說:「奸還好理解,盜這個,確實東北特有。」

長春之所以缺乏夜生活,部分也是那段經歷造成的社會安全感缺乏,老一輩經歷過的尤其害怕。唐山燒烤店打人事件,我一位長春朋友一點都不意外:「老工業城市,晚上一大娛樂就是吃燒烤。前些年我想考研,當時我家在十樓都能聽到樓底下燒烤店裏嗷嗷打架,下樓買個燒烤當夜宵都很恐懼——別說我是女的了,那些流氓,我是男的都害怕。」

《漫長的季節》劇照

在那些無人看見的夜裏,人們靠着自己的隱忍,活了下來。這乍看是體諒,有時像是懦弱,有時又像是堅韌。

在《漫長的季節》裏有一個橋段:在鋼廠幹了一輩子的老工人王響為了能讓兒子進廠,不得已提着酒,想走後門找廠長通關係,都到了辦公樓下,卻一直徘徊到夜裏,愣是不敢上去。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上樓,還不巧撞見廠長偷情,落荒而逃。追來的廠長叫住他,他把禮物遞過去,卻說不出口,廠長問他是不是生活有什麼困難,他訥訥地說:「沒有。真沒有。」

在這個系統里生活久了,一個人往往像是個過分懂事的孩子,「寧可忍一忍,也不敢講話」是普遍的心態。長春封城時,很多人家裏都揭不開鍋了,但遇到領導來問話「有什麼困難」時,得到的也常常是這種口是心非的體諒:「沒有困難。」

對任何人來說,要靠自己默默消化那些難以下咽的困苦,都不是一件容易事。那並不只是「能忍」和「看開」,還有一種自我消解和苦中作樂的能力,一位深知其中甘苦的大連人告訴我:「東北人對苦難的消化與轉化能力不是一般的強,不然也不會出那麼多笑星。」

然而,即便能消化堅硬的現實,但這並不等於未來。有位在黑龍江小城長大的朋友說:「我覺得東北人整體來說,思想過時了,活在過去,懷念過去,也有一種怨懟的心態,覺得奉獻了所有,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九十年代下崗潮,給東北人製造了一個巨大的創傷,這個創傷不真正療愈,很難向前看。東北人需要走出受害者情結。」

但怎樣才能走出?這並不只是一句「人自有命數,向前看,別回頭」就能揭過去的,畢竟壓抑的過去終將作祟於現在。很多人的痛苦既沒有釋懷,也沒有消除,它只是埋到了心底,在大家的視野里長久地消失了,被遺忘、忽略不計了,但被消失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大多數。

《鐵西區》劇照

聽一位東北朋友講起他的人生經歷。他生長於林區,那裏只有兩種生活:抬木頭、坐辦公室,抬木頭非常辛苦,那會一個月也才40塊錢,他說,小時候的想法,長大了只要不抬木頭就行。

由於生了他這個二胎,父親被從會計師降級成了工人崗,52歲就鬱鬱而終。那對他打擊很大,一度都想輟學了,班上的語文老師察覺到他情緒不對,帶他去吃飯,點了份西紅柿拌白糖,那會這其實挺奢侈的,問他:「知道為什麼點?」

「不知道,因為好吃?」

不是。這位老師說,小時候家裏變故,父親下井時,煤礦瓦斯爆炸,一家人難以度日,只能挑着西紅柿去賣,知道礦長家裏有錢,就賣給他家,「那時給我饞的,發誓長大了一定要吃西紅柿拌白糖。」

靠着自己努力,他當上了語文老師,但生活並沒有就此放過他。第一個妻子是礦工,也遭遇瓦斯爆炸死了;第二個妻子很恩愛,卻因為籬笆的爭執,被鄰居一斧頭劈死了。原本已心如死灰,但孩子還小,總得有個家,這樣又遇到了第三個妻子,是百貨商店的營業員,同意「搭夥過日子」,但條件是一個屋檐下各過各的,「沒想到我臭老九翻身了,還評上了特級教師,工資越來越高,這時她說,一家人這麼多年,錢還是放一個碗裏吧,我說,還是照原來的安排吧。」

講到這裏,那位語文老師說:「我為什麼要和你說這故事?就是想說,人生總有起起伏伏,有時你都意想不到會有什麼打擊潛伏在角落裏,但不要因此就一蹶不振,活下來,走過去,就有機會看到不一樣的可能。」

這位老師前兩年已經去世,但這一次對話改變了我這位朋友的命運,他不再自暴自棄,最終成了他們那個小地方走出來的少數幾位博士之一。

當然,肯定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那樣走出陰影,靠個人努力自我拯救。作為一個外鄉人,有時在聽取這些故事時,我甚至感覺自己沒有資格建議對方「走出來」,只能傾聽。

多年前有一次,一位老家東北的同事偶然談起過往,感慨萬端之餘,又再三強調:「作為南方人的你,是無法理解的。」我知道她肯定有很多經歷和感受無法言表,也無法反駁她的斷言,只能說:「那不只是東北人的經歷,也是中國人的經歷。」她一聽,眼圈紅了。

不知道為什麼,對這些東北往事的講述,常常給我一種感覺:「只有苦難,沒有救贖。」人們困在往日的迷境中,只是設法把日子繼續過下去——「過日子」既是生活日常實踐本身,又是生活的目的,人們當然也在自我拯救,但那是一種向內的隱忍和治癒,卻談不上是救贖。

我所說的「救贖」,是指通過寬恕、愛或內省,超越自身的苦難,克服並擺脫往事帶來的心魔。不過,我現在開始意識到,也許很多事永遠找不到答案,但是把故事講述出來,就是一種救贖。

責任編輯: 李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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