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中國人關於愛國主義話題的互相攻訐中,「漢奸」這個詞的使用頻率極高,雖然彼此都不清楚到底「奸」在何處。這個當年滿清朝廷用來污衊底層反抗的漢民的詞彙,如今被它所潑髒水的受眾奉為圭臬,這可能是歷史最苦澀的笑話之一。
「漢奸」元代已經出現在文案中,但不是今意。包含「叛徒、奸賊」含義的「漢奸」最早出現在康熙年間的貴州。貴州巡撫田雯在給康熙的奏章中說,「苗盜之患,起於漢奸。」當時苗族是泛指雲貴的諸多少數民族,謂之諸苗。田雯的意思是少數民族反抗朝廷,都是因為有漢民在背後出謀劃策。
那麼漢民為什麼會跟諸苗站在一起呢?
貴州原來是由不同少數民族土司統治的化外之地,大大小小的土司都是世襲,接受朝廷的冊封,在轄內完全自治。但土司平時要朝貢,戰時須出征,在朝廷的壓榨之下,有時候不怎麼聽話,屢屢出現興兵反抗的情況。明朝萬曆年間播州(今天的遵義)土司楊應龍就不堪忍受敲詐,率領苗民起兵。明朝前後調兵二十餘萬,賠上整個國庫積蓄才平息。這場動搖國本的戰爭間接導致明朝無暇顧及遼東的女真,促成了同時期努爾哈赤的崛起。
所以從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開始,深知其中利害的滿清就準備在貴州推行「改土歸流」,就是要廢除原來土司的自治權力,推行由朝廷派遣的「流官」治理,大家都得磕頭頌聖、納糧服役。對朝廷來說,不僅把權力收歸中央,還開闊了稅源,利益大大的;但對於土司來說,改土歸流實際上是朝廷蠶食土地和權力,歷來的自治無端變成集權;對大部分依附於土司的苗民而言,本身沒有土地,今後不僅要給土司交租,還得給朝廷交稅;對於不少從明朝開始就已經在貴州屯墾的漢民來說,改土歸流更是噩耗——
從朱元璋征伐雲南起,就陸續有中原漢民隨軍遷居雲貴。特別是美洲土豆、紅薯、玉米、辣椒等高產農作物的傳入,使得漢民在雲貴高原貧瘠的環境中有了立足的可能。這些漢民聚族而居,流血流汗,好不容易才在少數民族環伺的艱難環境中紮下根來。而朝廷改土歸流後,就要編查田地和戶口,徵收賦稅,按時服徭役……本來千辛萬苦才在窮鄉僻壤勉強生存,這下沒有好處反而白白增加了義務,當然不干。
所以很多漢民就和苗民聯合起來反抗,為土司出謀劃策、發佈文書、甚至修繕兵器等。從滿清立國到雍正年間,貴州的苗、漢民眾為了抗捐,有史可查的起義就有五十多次。雍正年間的諸苗大起義,滿清調集兩湖、兩廣及雲貴川七省兵力才勉強鎮壓下去。1727年,雲貴總督鄂爾泰向朝廷上奏,「頑苗肆惡,專仗漢奸」,「黔省大害……陰惡莫甚於漢奸」,意思是那些苗民之所以亂來,都是靠漢民中的奸賊給他們出主意。
雍正專門回覆說:「土司之敢於恣肆者,大率皆漢奸主文指使……助虐逞強,無所不至,誠可痛恨」。漢奸這個詞,在滿清的公文中算是正式定性,成了專有詞彙。
有清一代,苗、漢聯合反抗的情況貫穿始終,大部分少數民族的起義,實際上都有漢民的積極參與。乾隆對此恨得咬牙切齒:「苗人生性愚蠢,非有漢奸引誘決不敢滋生事端……」直接把髒水潑給了漢奸。
貴州反抗朝廷的漢民,用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錯了嗎?
這不就是我們一直在歌頌的反抗壓迫反抗剝削的革命嘛。迫不得已維護自身的權益,為生養自己的土地而戰,這是一個正常人應該有的人性和血性。如果僅僅是因為不願意向你下跪,不願意伸出頭顱任你宰割,就成了「非我跪族,即為漢奸」,這是不是很可笑嗎?你「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是忠君愛國,我為了生計反抗攤稅納糧就是「漢奸」了?
這個其實帶有明顯種族壓迫傾向的詞彙發明了之後,滿清就用上了癮,大大擴展了它的用途,此後不僅限於漢民,凡是不聽話的亂臣賊子,威脅到朝廷統治的,都是漢奸。
比如林則徐作為漢臣,到廣東禁煙的時候專門發了一道《密拏漢奸札稿》,開門見山就說:「……來粵查辦海口事件,首在嚴拏漢奸。」他認為鴉片之所以在中國泛濫,朝廷的方針都是好的,只不過是漢奸勾結洋人從中獲利。這鍋倒是甩得利落。
在廣東和英軍作戰期間,林則徐發現很多底層民眾不僅不幫朝廷的忙,反而樂於看朝廷出醜甚至幫助英軍,所以在1841年,三元里抗英之後專門發了一個《廣東義民斥告夷說帖》稱:「爾勾通無父無君之徒,作為漢奸,從中作亂。」英軍佔領廣州之後,他認為清軍之所以打不過英軍,不是英國人厲害,而是「今用我國人為漢奸,非爾狗之能。」
主持廣東軍務的靖逆將軍奕山是個尸位素餐的八旗廢物,為了掩蓋自己無能,乾脆跟道光上了一道密奏:「粵民皆漢奸,粵兵皆賊黨」,所以「防民甚於防兵,而防兵又甚於防寇」。結果跟英軍交戰打敗仗後他第一個舉旗投降……
道光恨透了「漢奸」,所以專門下詔「擒獲後即行正法」。倒是英國人十分仗義,對於在鴉片戰爭中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中國「漢奸」,不忘保護——在簽訂《南京條約》的時候,英方特別要求,在條約第九條中寫入:「凡系中國人……或與英人有來往者,或有跟隨及俟候英國官人者,均由大皇帝俯降御旨,謄錄天下,恩准全然免罪。」實際上就是說,曾幫助過英軍的中國人,清廷必須專門下旨,不得事後追究。
被洋人打怕了之後,滿清大員無從發泄,更是恨透了和「洋」字沾邊的一切。兵部尚書剛毅是個老頑固,甚至只要聽見有人談洋務,必斥其為漢奸。御史邵正笏甚至上奏,凡是學習洋文的都是漢奸。中國第一位駐英公使郭嵩燾,是晚清官員極為難得的具備現代文明意識的人,他到達英國後廣泛考察,大為感慨,認為英國之強,強在政體。所以只學習人家科學技術、不學習文明制度的洋務運動實為「治末而忘其本,窮委而昧其源」。他為此寫了一本《使西紀程》希望朝廷重視,結果整個官場都痛罵郭嵩燾崇洋媚外,連他的副手都告他是「漢奸之人,我必不能容」……唯一不罵他的開明派李鴻章,也不能接受他要改變政體的觀點。郭嵩燾只能提前辭職歸國,鬱悶終老。
到了八國聯軍之役的時候,漢奸一詞就更為走紅。成了滿清狂熱民粹下的政治正確。義和團攻殺那些信教的同胞,打的旗號就是「殺漢奸」。反對攻擊外國使館的漢族大臣袁爽秋、許竹篔,在朝堂上直接被慈禧怒斥為「漢奸」。更搞笑的是,滿族大臣聯元也反對攻擊使館,結果被稱為「滿族漢奸」。甚至連主張新政的光緒,堂堂皇帝在背地裏面也被後黨稱為漢奸……
為滿清背鍋的李鴻章簽完馬關條約回來,也感慨「七十老翁,蒙漢奸之惡名,幾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勢」。
滿清這種明明是維護統治集團小利益、卻利用家國大義來扣帽子的手段,在多年的潛移默化中,深刻的影響了大多數國人的思維,在清末救亡圖存的大潮中,成了民粹主義殺人誅心的絕佳用語。在滿清滅亡之後,依然興旺發達,一旦甩出這頂帽子,就似乎佔據了道德的制高點。
比如推行新政的康有為,被清廷視為漢奸。流亡日本回來後已經是民國,他又因為是保皇派,主張君主立憲,被革命黨也稱為漢奸。前後都是漢奸;辛亥革命黨舉事,也是大舉鋤漢奸的旗號,光復會發佈「普告同胞檄」,就將「滿賊、漢奸」相提並論。滿清官員是漢奸,體制內混飯的軍民是漢奸,甚至不跟隨革命也是漢奸;北洋政府實際上在外交領域建樹很多,巴黎和會也是弱國有外交的範例,但不明就裏的群眾就把為國力爭的陸征祥等人斥為漢奸。
堪稱大師的章太炎也不能免俗。1908年美國人不要庚子賠款,退回來要求辦學之後,他在《民報》發表的一篇文章《清美同盟之利病》,說「美國之返歲幣也,以助中國興學為辭,實則是鼓鑄漢奸之長策」。人家退錢助你辦學,你說人家其實是為了培養漢奸。不知道如今自評人間雙一流的清華怎麼看。
中國人由於數百年生活在信息選擇性供給、還不能自由交流的環境中,造成了群體性的思想退化,很少用「包容、同理」這種人性最寶貴的特徵來思考問題。特別容易在奴隸生活中產生扭曲的價值觀、虛幻的自豪感。喜歡站在朝廷的視角區分對錯,以主子的喜好界定愛恨,用井底的眼光去設想井外的世界。就像呆在樹上的猩猩難以理解下地行走的猿人——所以始終沒有跨出那變成人的一小步。
你看直到今天,那些扯着愛國大旗的人,雖然一定說不出漢奸的歷史淵源,但是絕對不會妨礙他們用此來攻擊所有睜眼看世界、不願意彎下膝蓋、甚至是想拯救他們的人。
唯有歷史角落裏的愛新覺羅家,一直在偷笑。
2020/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