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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絕對安全之下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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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5日,本輪成都疫情爆發。8月29日,一位名為「熱帶雨林」的人在網上說,成都很可能將要封城。一時之間,無數市民湧入商超搶購,這一天被戲稱為「熱帶雨林購物節」。

第二天,此人被行政拘留15天並處以1000元罰款,理由是「尋釁滋事」。16:51,「成都發佈」發表《不!用!囤!》,告知市民理性,底下一堆留言都表態大力支持,不乏呼籲嚴懲哄抬物價者。

還有人揭發這位「熱帶雨林」在現實生活中是倒票的黃牛,說的話多半不可信,有些已囤貨的群眾決定退貨。讓他們沒料到的是,9月1日,成都宣佈從當天18時起,「全體居民原則居家」。

近期被疫情猝不及防打斷生活的不止成都人,8月30日,深圳一口氣取消亞洲寵物展、3D打印展等六個展會,且是在離展會開幕僅有8小時的半夜12點取消。1萬家寵物品牌的佈展商倉皇撤離,搭建、貨品全廢,各家損失十幾萬到上百萬不等,很多人苦等了12個月的展會,一夜之間打了水漂。

疫情三年來,我們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景:哪怕你再小心,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不可測的風險可能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就像生活這部機器的齒輪突然停轉,而你不湊巧正被卡在裏面。

對這樣的事,人們早已沒脾氣,不管是自己的不幸還是他人的不幸,都談不上憤怒,往往大抵是哈哈一笑。前一陣還有這樣的事:婚禮要舉辦了,新郎卻突然被封控了,沒奈何,做了個新郎的紙牌替代。很多人都說「笑死了」,確實,我們中國人善於把悲劇活成悲喜劇。

但有時候真的讓人笑不起來。如果你為了考註冊會計師認真準備了整整一年,明天就要進考場了,但突然之間,小區卻突然只進不出了,你怎麼辦?前幾天,深圳就至少有上百人這樣,而考試主辦方也沒辦法,讓你自認倒霉,有的人心態崩了,困在小區里哭出聲來。

我也有朋友,在要進考場時,被告知沒有24小時核酸陰性報告,不能進去。儘管她辯解說已經做了,只是結果還沒出來,但不行就是不行,眼看着自己一年來的辛苦要泡湯,她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而門衛只是看着她,一副「雖然同情,但我也無能為力」的樣子。幸好在時間截止之前,陰性報告總算出來了,但那一刻的無力感,她說自己會永生難忘。

事後她跟我感慨:「在強大的系統面前,個體實在是不堪一擊。在沒有看到變化的信號之前,大家寧可進入形式主義也不肯面對現實。」每個人看起來都在忍耐,在溫馴地照章辦事,哪怕看到不幸,但每個人又都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好像把這一切都當作命運一下接受了下來,認命了。

問題是,以往就算是「命」,好歹也有一定的規律可循,比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然而當下給人的感覺是:這種風險的出現幾乎是完全隨機的,有時跟個人的道德、行為沒什麼關聯。

8月里還發生了這麼一件事:安徽南陵縣藉山廣場上,有兩人被雷擊致死。事後的說法是當事人在「跳廣場舞」,然而誰會在雷雨之際還停留在那跳舞?網上傳聞她們當時其實是在排隊做核酸檢測,這確實聽起來更合理,畢竟現在能對中國人來說,不管打雷下雨都非做不可的,大概也就核酸了,可算是「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南陵雷擊事件

這可以說是我們當下生活的一大悖論:這種讓所有人陷入惶惶不安的不可控風險,本身卻正是這個群體追求絕對安全的結果。

疫情以來,有個問題始終揮之不去:一個人可以得到絕對保護,但避免任何由此引發的風險嗎?在一些人看來,答案是肯定的;但在我看來,回答是否定的。

自從2020年初疫情爆發以來,中國社會儘管也存在激烈的爭議,但總的來說不可否認的是,多數人想追求的畢竟是一種「絕對安全」:最好在第一時間將病毒清零,確保社會有機體的純潔,並且在殺滅所有這些污染物之前,最好保持靜態。這與「在流動中管理」的現代理念,差異之大是一目了然的。

對相信唯意志論的人來說,這不僅是可以實現的,也是必須要實現的。棘手的問題是:正是這種試圖實現絕對安全、絕對掌控的努力,才導致我們失去了對自己生活的控制。

也就是說,問題並不在於投入的資源不夠多、決心不夠大,而是行為本身會帶來一系列無法預期的後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承受這些後果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自己。

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後果》中已指出了這一點:

人們所積累的社會生活的知識再多,也不能完全覆蓋知識運作所產生的所有情況,即使這些知識與其應用環境截然分離也不行。假如我們關於社會領域的知識確實變得越來越完善,那麼未預期後果就有可能會越來越被限制住,我們不期望發生的後果就會越來越少。可是,現代社會生活的反思阻斷了這種可能性。……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沒有一個穩定的社會世界讓我們去認識,而在於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本身,就促成了世界的不穩定性和多變性。

如果覺得這段話有幾分費解,那不妨想想「9·11」事件後美國反恐戰爭所陷入的「越反越恐」的怪圈:雙方的博弈並不是靜態的,而是你的干預本身可能改變干預對象,帶來不可預見的後果。

追求安全當然是人之常情,吉登斯把「安全」界定為這樣一種情境:「一系列特定的危險在這一情境中要麼被消除,要麼被降到最低限度」,他進而指出,「安全的體驗通常建立在信任與可接受的風險之間的平衡之上」。中國社會心態的特殊之處在於,大眾普遍設想的絕對安全不接受任何風險。

每個人的日常生活都需要一定的確定性,比如你每天回家都確信自己家還在那裏,沒有突然消失。因此,可以理解的是,很多人本能的反應,是把疫情看作是自己生活中一個特別讓人困擾的不確定風險,而試圖將它完全排除。

應該說,中國人已經充分意識到,這一突發性事件不是由神靈或自然帶來的,而是人為造成的(哪怕是那些陰謀論中都能看到這一點),這種意識本身相當現代,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人們很少看到自身力量的有限性,更少意識到自己行為可能產生的非意圖後果——換言之,其自身很少成為反思的對象,是缺乏反思性的。

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其實相當困惑,想不通為什麼投入了這麼多,到頭來我們卻遲遲不能擺脫疫情,恢復正常生活。在這樣反反覆覆的隨機風險籠罩之下,甚至可能讓人重新滋生出一種宿命的態度,畢竟,把一個自己無力控制的風險當作不可抗拒的命運承受下來,在心理負載上好歹會輕一些,但代價則是瀰漫的消極態度,因為既然如此,那自然會使相當一部分放棄對自身事務的控制,反正聽天由命就是。

我理解這種心態,但並不認同。此刻最稀缺的不是認命,而是反思,並在此基礎上做我們能做的事。說到底,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我們畢竟總要學會去承受一定的風險,做出我們自己的選擇。這肯定無法帶來立竿見影的改變,但只要有足夠多的人這麼想,那我們就至少可以為改變做好準備。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無聲無光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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