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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健:一篇緬懷文章的24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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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告訴你吧,各地校友對前任校長有很深的感情。北京校友會曾經答應給母校捐建一座圖書館,據說馬上到了實施階段。不巧前任校長退休。鄭校長上任以後,這個捐建計劃再沒了下文。鄭校長感到了各地校友對他的生疏,尤其是北京校友會。張老師的兒子是處長,說話當然有力度。為了打造‌‌『親民校長』,獲得校友的支持,鄭校長抓住張老師去世這一時機,策劃了那場‌‌『懷念』。但是,張老師的兒子行事低調,得知那篇文章還要在雜誌上發表時,及時制止了……‌‌」

我怎麼也想不到一篇緬懷文章竟摻雜着如此多的‌‌「政治因素‌‌」,成了某些領導歌功頌德的工具。我感覺那份純樸的懷念之情被玷污了。

1

今年寒假開學第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備課,忽然接到管教學的林副校長的電話,讓我趕緊給鄭校長(我們學校的大校長)回個電話,說有急事找我。我一個普通老師,平時和鄭校長的交集很少,找我能有什麼急事呢?

鄭校長來我們單位剛剛一年多。上任以來,他對學校的教學、德育以及後勤等工作抓得非常嚴。幾千人的大食堂,就因為一個學生在菜里發現一根短髮舉報給了學校,他就親自到食堂嚴查此事,在大會上把主管食堂工作的馬主任批評了一頓。當時馬主任坐在前排,耷拉着腦袋,臉紅到了脖子根——一個主任被當面批評,這在我的工作生涯中還是第一次見到。

不僅如此,有學生反映個別老師在課堂上講課不認真,鄭校長就開始親自聽‌‌「推門課‌‌」,若有老師講課不認真,課後直接嚴厲批評。從此以後,老師們時不時接到鄭校長的約談電話,凡是被約談的老師,在教學上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問題。於是,老師們更不敢怠慢教學,平時在備課室,很少閒聊,都在認真備課,都怕哪一天接到鄭校長的電話。

所以,聽林副校長這麼說,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在教學上可能哪個環節做錯了——可這才開學第一天,我還沒有上課啊。另外,我今天所有的行為都是按照學校的要求做的:清點人數、收學費、安排值日生、收上學期期末下發的《致家長一封信》……這些瑣事對於已經做了十多年班主任工作的我來說輕車熟路,早自習還沒下課,我已經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就等着下午上課,還有晚上的班會。

我實在想不出能讓鄭校長這樣急於找我的原因。握着手機,我想從林副校長那裏摳出點消息:‌‌「林校長,鄭校長找我什麼事,您知道不?‌‌」林校長在電話那頭對我說:‌‌「你先給鄭校長打電話,然後我再和你說。‌‌」

什麼事情這麼神秘?鄭校長知道我的電話,為什麼不親自給我打?是擺領導的架子還是另有原因?我猜不到這個電話是喜是憂,只好用右手撫摸着胸口,深吸一口氣,平復一下情緒,思索着接下來給鄭校長打電話時自己該如何應對。

接通電話,我小心問道:‌‌「校長,您找我有事?‌‌」

‌‌「是啊,有件事是必須你來完成的。‌‌」細品,鄭校長的語氣中並沒有責備我的意思,我的心霎時踏實了些。

‌‌「張X老師教過你吧?‌‌」鄭校長問我。

‌‌「是的,教過我。‌‌」

張老師是我高中時的語文老師,是我學生生涯中見過的唯一一個講課不拿書的老師,講課時涉及的歷史典故,人名、時間、事件,都能如數家珍。他的每堂語文課都是一個個故事,雖然經常安排在下午第一節,卻沒有打瞌睡的同學。

張老師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坐在第一排學生的課桌上講課。講到盡興時,會用手摸摸第一排同學的腦袋,或者唱首歌來烘托氣氛——在上世紀90年代,與其他老師刻板的教學風格相比,張老師這種別具一格的講課風格深受同學們歡迎。

可是,鄭校長突然和我提起張老師是什麼意思?

‌‌「張老師今天凌晨在北京兒子家因癌症去世。他一生為教育事業嘔心瀝血,也為我們學校的發展做出了很多貢獻。因此,學校決定寫一篇高質量的懷念文章發表在學校的公眾號上。我徵求了很多領導意見,最後一致推薦你來完成這個任務。‌‌」鄭校長接着對我說。

那一瞬間,我有些懵,既為張老師的去世感到難過,又為這個寫稿的任務感到為難。

高中畢業之後我就不曾見過張老師,記憶中有關張老師的事都是零碎的,況且,那時的師生關係遠沒有現在親近,看到老師從遠處走來,學生們都會遠遠地躲開,生活中的交集真是少之又少。學校有那麼多領導和張老師共事過,如果由他們來寫這篇文章豈不是更有分量?退一萬步,張老師的學生有很多在我們學校教語文,怎麼也比我寫得好很多吧?

我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和鄭校長說了,誰知,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對我說:‌‌「你就別推辭了,我知道你平時喜歡寫東西,語文老師也沒你寫得好。你發表的文章我看過,不僅文筆好,而且有深度。你是寫這篇文章的不二人選。‌‌」

這樣的文章只有文筆就夠了嗎?它需要大量的事實做鋪墊才能得以升華。我剛要開口,鄭校長緊接着說:‌‌「你寫這篇文章,既是學校工作要求,同時,也是幫我一個忙。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困難?‌‌」

我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來話。鄭校長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我即便心裏一百個不願意,又怎能推辭?

‌‌「那好,我就試試。但是,我能力有限,不一定能寫出您希望的深度和高度。‌‌」我說的是心裏話。

見我答應,鄭校長在電話里囑咐:‌‌「既然沒什麼困難,那你就趕緊寫,8點之前發給我看看,今晚就要在公號上發表出來。‌‌」

2

文章寫好之後鄭校長還要把關,我頓時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有些後悔剛才的不堅定,答應得草率了。

看看時間,已經是上午10點,距發稿也沒剩多少時間了。可是,我下午還有課,晚上還要開班會,總不能開學第一天就找人代課吧?留給我的時間也就五個小時左右,時間還是分散的。要在幾個小時內寫出一篇高質量的懷念文章本來對我難度就很大,最要命的是,張老師的家庭狀況、興趣愛好以及更多細節的東西是必須要掌握的,而現在我都一無所知。

那一刻,我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可既然答應了鄭校長,就是硬‌‌「憋‌‌」,我也要憋出一篇文章來。

在學校是靜不下心來寫文章的,無論如何要找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沒辦法,我找教導主任,請假回家去寫。雖然路上要花費半個小時,可是我需要時間理清思路和頭緒——我該從哪裏入手去寫,需要哪些材料,什麼樣的基調更適合我表達內心的情感等等。

可還沒等我考慮清楚,林副校長的電話就打來了。

‌‌「子健——‌‌」林副校長這樣的稱呼着實讓我意外,要知道,領導和員工之間平時是有着一道看得見摸得着的界線的,我趕緊停下自己的思路,聆聽林副校長接下來的話,‌‌「鄭校長是不是讓你寫一篇懷念張老師的文章?‌‌」

‌‌「是的,林校長原來早知道?‌‌」

‌‌「今天早晨我們校級領導班子開了個會,會上鄭校長就誰來寫這篇文章徵求過大家的意見。大多數領導都向鄭校長推薦了你,當然也包括我。你在全國很多重量級的刊物上發表過文章,不推薦你還能推薦誰?那些語文老師雖然教寫作,但那是紙上談兵,和你比,還差十萬八千里。‌‌」

我不知道林副校長這番抬舉是什麼意思,只好一邊說着‌‌「過獎過獎,謝謝領導‌‌」,一邊暗暗叫苦:‌‌「你們可害苦了我。‌‌」

我告訴林副校長自己正在回家路上,眼下正犯愁沒有任何抓手和素材。林副校長和張老師也做過同事,我這麼說,是暗示林副校長能給我提供點素材,不料,他話鋒一轉:‌‌「子健,咱們共事很多年了,你感覺我這個副校長做得怎麼樣?‌‌」

這個彎轉得太過突然,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樣問實在有失領導的風範,就像我去問學生‌‌「我班主任工作做得好不好‌‌」一樣,學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雖然心裏這麼想,可話已經下意識地說了出去:‌‌「很好啊,林副校長在老師心目中的口碑也很好。‌‌」

我說的也不算過——老師們對林副校長的評價確實很不錯,如果有誰偶爾遲到早退,林副校長每次都給足大家的面子(當然,作為回饋,老師們工作也更加認真)。在高三年段,林副校長主抓教學工作,學校每年都會有考上清北的學生,這是值得書寫的一筆,也正因為有林副校長這樣的領導的努力,我們學校被評為‌‌「清華大學優質生源基地校‌‌」,那塊亮晶晶的牌子,就掛在離學校大門最近的實驗樓最顯眼的位置。

但,林副校長問這話,是想要表達什麼主題?

‌‌「張老師是咱們學校的老教師,為學校的發展做出過很多貢獻,咱們學校的發展離不開諸多像張老師這樣的人。‌‌」說到這裏,林副校長突然打住了,我不解其意,沒能接上他的話茬,通話一度出現尷尬。

林副校長見我怎麼點撥也不開竅,只好直說:‌‌「你這篇文章是要發表在學校公眾號上的,咱們學校是市里關注的重點,市里很多領導都關注了這個公眾號,所以,你在寫文章的時候要提一提我。‌‌」

嗐,原來如此——可是,寫一篇懷念的文章和林副校長有什麼關係?

他可能是猜出了我的疑惑,緊接着說:‌‌「你是不是覺得這兩件事風馬牛不相及,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事情看起來是這樣,可是,你細想,如果沒有市委市政府的支持,我們學校能不能有這麼大的發展?如果沒有我們學校的發展,單純的就是一個老教師去世了,我們能不能這麼大做文章?學校之所以發展,就是因為有張老師這樣的教師和領導。‌‌」

又停頓一下,林副校長壓低聲音,‌‌「推心置腹‌‌」地和我說:‌‌「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馬上要退居二線,想爭取再干兩年,直到退休。實話跟你說,在教學校長的位置干久了,我還真有點捨不得。當然,我能不能繼續幹下去不是這篇文章所能決定的,需要各方面努力。但是如果有這篇文章做鋪墊,對我更為有利。鄭校長說了,這篇文章不僅要在學校的公號上推送,還要在咱們這裏很有影響力的S雜誌上發表,他已經和主編打好招呼了。這樣一來,這篇文章的影響力可就老大了。‌‌」我不禁啞然。鄭校長說過,學校的公號就是我們的前沿和‌‌「喉舌‌‌」,一個擁有六千多人的大校,從此有了自己的‌‌「發聲地‌‌」。只是,之前在公號上發表的都是一些零散的報道,正兒八經地發表一篇文章,這還是頭一次。而S雜誌,則在本地很有影響力,不可小覷。雖然我連寫作思路都還沒確定,可想想林副校長的說法,似乎也不無道理,如果在文章中簡單地提一筆,好像也未嘗不可。想到這裏,我說:‌‌「林校長放心,我會在適當的段落提一提的。‌‌」

見我應承下來,林副校長笑着說:‌‌「文章發表了,我要第一時間拜讀,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

3

回到家裏,我馬上給秦老師打電話。

秦老師和張老師以前同在語文組,是老同事。接通電話,我說明來意,秦老師確實說了一些對張老師的印象,也許是時間久遠,也許是秦老師沒領會我的意思,她對張老師的印象都是概括性的,沒有具體的事例做支撐。我繼續引導,秦老師卻說,‌‌「具體的事記不清了‌‌」。

思路再度陷入僵局。這時,有高中同學正好打電話過來諮詢事情,我的思路一下子豁然開朗:張老師的大女兒張璐是我的高中同學,我為什麼捨近求遠,不跟她了解一下情況呢?

我和張璐雖然曾經同班,但是整個高中時代我倆幾乎沒有說過話。高中畢業後,雖然在同一個小城生活,卻連‌‌「偶遇‌‌」都不曾有過。可是現在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我趕緊向一個高中同學要了張璐的電話。

電話接通,我聽到的是一片嘈雜聲,有說話的,有哭泣的,還有勸慰老人的。親人去世,可以想見悲傷的情景,我首先表達了慰問之情,然後跟張璐說,學校指派我來寫一篇懷念張老師的文章,想求得她的幫助。張璐說,鄭校長已經在早些時候把這個意思告訴了她。本來她想低調辦理父親的後事,可鄭校長一再強調張老師生前給學校做出了很大貢獻,寫一篇懷念文章也在情理之中,還說這件事能進一步推動整個社會的尊師重教。盛情難卻,她只能答應了鄭校長的要求。

我跟張璐說,我想先了解一下張老師的生平、社會活動,以及張老師和學生之間的一些小故事,然後我還想了解張老師跟子女之間一些感人的細節。

張璐對我的電話採訪很是配合,自己記不清的還會問身邊的弟弟妹妹。張老師的二女兒給我提供了不少素材。因為是家中長女,很多事需要張璐來拿主意,我和她的通話不時被打斷,好在打電話之前,我已經在筆記本上列了一個大綱,我想知道的東西基本都問了。

張老師家裏有四個孩子,妻子沒有工作,當年一家六口的生活全靠張老師的工資。張璐姐弟們說,為了幫助後進生,父親經常利用雙休日給學生免費補課,有時還管飯,還不時接濟那些更加困難的學生。在90年代,張老師把孩子們都培養成人,考上了大學,他的兒子大學畢業後進入了北京某機關工作,現在已經是處長級別。退休後,張老師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出版過詩集,積極參加公益組織,努力為社會奉獻着自己的光和熱。

電話打了大約一個小時,我密密麻麻地記錄下很多彌足珍貴的資料。聽着電話裏邊不時傳遞過來的悲傷,我實在不忍心過多打擾。

說句心裏話,採訪完張璐,我對張老師愈加欽佩,寫作思路也基本上確定下來。看了看時間,將近中午12點,為了趕稿子,我根本無暇顧及午飯了。

聚精會神寫完第一段,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一看,竟是我們政教校長打過來的,心裏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做班主任工作多年,最害怕接到的就是政教主任和政教校長的電話,若不是班裏學生出了什麼大事,不會‌‌「勞煩‌‌」這兩位領導出面的。

剛剛開學,我還想不出是哪個學生惹事了。但事情發生了總不能逃避,我是班級安全的第一責任人,出了什麼事是要追究責任的。

沒想到,接通電話,政教校長的語氣異乎尋常的平和,一改往日的咄咄逼人。

‌‌「老弟,你是不是在家裏寫稿呢?我碰見了你們組裏的同事,他們告訴我的。‌‌」政教校長對我的稱呼讓我渾身不自在,我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是的,鄭校長給我一個任務,我得抓緊時間完成。是不是我班學生出什麼事了?‌‌」

‌‌「沒有,你班學生沒出事,是我有事。‌‌」政教校長表現出少有的謙和,‌‌「是這樣,知道你要給學校公眾號寫篇懷念張老師的文章,我想給你增加點內容——懷念張老師就要寫到學校的建設以及成績,自從我擔任政教校長以來,學校各個方面的安全工作井井有條,給廣大師生創造了一個舒心的環境。應該說,學校的政教人員是幕後英雄,如果把教學成績比作紅花,那政教工作就是綠葉。好幾千位知名校友都關注了學校公眾號,為了擴大咱們學校德育工作的知名度,我想你在寫文章時要適當在這方面用點筆墨。更重要的是,這篇文章還要在雜誌上發表。這樣一來,你寫的內容在咱們當地老百姓和市里領導心中就會產生很大的影響,這對以後學校工作的開展很有好處。‌‌」

政教校長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我都沒有機會插話。可是,一篇簡單的懷念文章用得着宣傳學校的政教工作嗎?如果說簡單提一句教學方面還可以理解,提德育工作是不是就有些牽強了?

看我沒做聲,政教校長接着說:‌‌「也許我的建議有些唐突,但是,學校工作是各個環節的聯合體,一個方面配合不好都不會有咱們的高考成績,你說是不是?‌‌」

我徹底糊塗了,怎麼一篇普普通通的懷念文章卻要涉及這麼多內容?我知道,政教校長對大校長這個位置覬覦已久,如果在文章中對政教校長的工作給予高度肯定,對他以後的仕途會有幫助。

忽然,我想起鄭校長囑咐給我的那句‌‌「要寫一篇高質量的文章‌‌」。當時我理解的‌‌「高質量‌‌」是把張老師的人格魅力展現出來,同時注入我的真情實感。現在想來,是不是我理解得有偏差?

我言不由衷地回答政教校長:‌‌「好的,我會按學校的要求去寫。‌‌」

本來已經構思好的框架因為政教校長的一個電話再度被打亂,心情大受影響,我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我怎麼也想不到一篇緬懷文章竟摻雜着如此多的‌‌「政治因素‌‌」,成了某些領導歌功頌德的工具,我感覺那份純樸的懷念之情被玷污了。

可是,能對林副校長和政教校長的話不管不顧嗎,我還沒有那個勇氣。萬一,這是鄭校長的旨意呢?

用了好幾分鐘時間,我才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為了不再受影響,我乾脆關掉手機。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文章一字一句增加。我在自己思路的基礎上,加進了林副校長和政教校長囑咐的內容。那些文字雖然和文章的整體效果有些格格不入,但我力求那些筆墨不着痕跡,顯得不那麼另類。

在電腦上敲完最後一個字,已經接近下午2點。我趕緊把文章保存好,然後,匆匆忙忙趕往學校準備上課。

4

張璐告訴我,張老師的遺體告別儀式將回家鄉舉行,張老師的很多學生都請假回來參加告別儀式。想着學生們對張老師的尊重,站在講台上的我再次想起了韓愈那句名言: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立時覺得自己肩上責任重大。

上完課,我對文章進行修改,不斷完善細節。期間,我先後接到林副校長和政教校長的電話,他們表面上是關心我累不累,實際上是在變相詢問我是否在文章中提到了他們。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後,兩位副校長都在電話里訕訕地笑了。

晚上7點多,開完班會,我最後一次對做文章進行修改和校對,確認文章思路清晰、情感表達充沛、沒有文字方面的失誤後,我給鄭校長打了電話,申請加為微信好友,隨後把文章發了過去。

不得不說,鄭校長對文章校對得更加仔細認真,甚至我的標點符號用得不準的幾處都給挑了出來。

晚上9點,負責學校公眾號運營的王校長就文章題目和我進行商榷,並且向我索要張老師生前的照片。我一一答覆。這時,餓了一整天的肚子有些難受,我才想起除了早餐吃過一塊麵包,喝了一杯牛奶,一整天我竟然沒有再吃過其他東西。

剛剛下班的我又困又累,已經疲憊得什麼都不想做了,甚至等不到文章在公號上發表。

我看到文章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打開手機,才發現王校長昨晚9點45分給我發過微信,把文章正式發表前的樣版給我發了過來,讓我‌‌「提提建議‌‌」,可那個時候我已經進入了夢鄉。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寫林副校長和政教校長的段落和文字都被鄭校長刪了。這樣一來,整篇文章就渾然一體了。看來,鄭校長還是很有水平的,我不禁在心裏為他點讚——可是,我該如何向林副校長和政教校長交代?

我還沒到學校,政教校長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語氣一改昨天的平和,又恢復了往日的居高臨下:‌‌「怎麼回事,我交代給你的任務怎麼沒完成?‌‌」

我向他解釋,我本來寫了,是鄭校長刪掉的。聽我這麼一說,他突然爆了一句粗口,然後就掛掉了我的電話。

我一下子呆住了,怎麼也想不到堂堂一個政教校長會如此氣急敗壞。之前有傳聞說他經常訓斥手下的主任和老師,年齡比他大的也在所難免,當時我還不相信,現在我完全相信了。

想到林副校長之前對我的期待,我覺得有必要主動和他解釋一下。不想電話打過去,竟然直接給掛斷了。我以為是林副校長有事不方便接,幾分鐘後再次把電話撥了過去。這次倒是接了,第一句話就是:‌‌「怎麼,有事嗎?‌‌」再也不見了那句親切的‌‌「子健‌‌」。

有了政教校長的前車之鑑,我對林副校長的表現一點也沒感到意外,趕緊簡短地向他說明了事情的經過,不等他發牢騷,我就掛了電話。

我已經盡最大努力滿足了他們的要求,那些文字最後沒發表出來也不能怪我啊。可是兩位副校長都把矛頭指向了我,我冤不冤枉?

看一看文章的閱讀量,一個晚上就達到了5000多,估計看的人大多是關注學校發展的校友。我給鄭校長打去電話:‌‌「校長,實在是能力有限,沒能寫出您所期待的高水平文章。還希望校長見諒。‌‌」鄭校長給我的回答是:‌‌「文章寫得非常好,只是有兩處地方的文字有些不合適,我擅作主張刪去了。我代表學校謝謝你。‌‌」

被刪掉的那兩處文字,我當然知道是哪裏。我有好多委屈想和鄭校長說,可是,我不能那麼做。

更讓我哭笑不得的是,同事看我為了寫這篇文章煞費苦心,便在私下裏問我,鄭校長究竟答應給我多少補助?這問題我不知怎麼回答——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項工作,既然是弘揚正能量,倡導尊師重教,有利於學校的發展,我們每個員工為學校做點事情,不是責無旁貸的嗎?

可是當我告訴這位同事事情沒有他想得那麼複雜時,他竟意味深長地笑了:‌‌「沒關係,你不說我也知道。這年代哪有白白幹活的?‌‌」說完,又伸出了一個指頭:‌‌「至少,也得這個數啊。‌‌」我問同事那是多少,同事說:‌‌「當然是一千,再少也說不過去啊。給學校隨便干點活都有報酬,何況你付出了這麼多努力……‌‌」

看着他那副自以為是、欲說還休的表情,再想想兩位副校長的態度,我真的什麼都不想說了,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

5

本來以為事情到這裏就結束了,不想,還有後續。

一周後,張老師的遺體告別儀式在本地殯儀館舉行。那天,張老師的眾多學生都自發而來,場面很是壯觀。張老師的兒子讀了悼文,言辭得體,聲情並茂,在場的很多人聽後都潸然淚下。

那天上午第一節和第二節我都有課,儀式結束,我匆匆和張璐告別就直接回校上課了。下課後一看電話,有5個未接來電,都是鄭校長打過來的。

我趕緊給鄭校長回話,他告訴我,今天的悼念儀式很多知名校友都來參加了,還需要我寫一則報道文章發在公號上。

我趕緊寫好,下午時分,這則報道也出現在了公號上。事後,有個關係不錯的副校長和我說,當初鄭校長徵詢校級領導意見時,政教校長對讓我寫稿提出過反對意見。那天我從殯儀館離開後,在鄭校長給我打電話之前,政教校長再次對鄭校長說,咱們學校那麼多語文老師,為什麼偏偏讓一個‌‌「門外漢‌‌」來寫?那些語文老師哪個不比我強?說這話時,張璐正好在旁邊:‌‌「我就相信我老同學,如果想要報道的話,除了我老同學,其他的人我都不用。‌‌」

得知政教校長如此翻臉針對我,我怎麼想心裏都不是滋味。同時,我心裏也有個疑惑:為什麼張璐能這麼‌‌「豪橫‌‌」,說話的語氣那麼沖?

事情過去了好多天,這個疑惑始終沒有解開。而且,S雜誌並沒有發表這篇悼念張老師的文章。

又過了些時候,我們學校一位退休多年的老校長也去世了。有幾個相熟的老師調侃我:‌‌「這次,你是不是又有活幹了?‌‌」因為有了教訓,我也擔心鄭校長再找我寫類似的文章。但直到這位老校長安葬結束,我也沒接到鄭校長的電話。

這時,一位副校長的親戚,也是我的好哥們把我拉到一個僻靜處說:‌‌「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待遇的。‌‌」編輯|唐糖運營|梨梨實習|雅坤

我更加不解。

‌‌「實話告訴你吧,各地校友對前任校長有很深的感情。北京校友會曾經答應給母校捐建一座圖書館,據說馬上到了實施階段。不巧前任校長退休。鄭校長上任以後,這個捐建計劃再沒了下文。鄭校長感到了各地校友對他的生疏,尤其是北京校友會。張老師的兒子是處長,說話當然有力度。為了打造‌‌『親民校長』,獲得校友的支持,鄭校長抓住張老師去世這一時機,策劃了那場‌‌『懷念』。但是,張老師的兒子行事低調,得知那篇文章還要在雜誌上發表時,及時制止了……‌‌」

至此,我的疑惑解開了。原來,領導們是編劇和導演,只有我,才是那個可憐的小演員。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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