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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睿:《巨嬰國》、國民性與不想長大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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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五十,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僅已見端倪,而且也圖窮匕見了。那些總是伸手要別人幫助的人,他們不想長大,他們希望救世主總是在他們需要的時刻伸出手,他們認為誰都是他們的母親,他們還年幼,母親知道他們時刻的需要而幫助他們。我敬慕的哲學家於瓦爾·赫拉利說:你五歲之前,你母親是最知道你的人,你需要什麼,不需要說,已經為你準備了。如果你三十歲了,你母親還知道你時刻的需要,那是很大的問題,是你的問題!

心理諮詢師武志紅老師在他的書《巨嬰國》裏提倡每個人都要長大,要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獨立面對生存的處境,獨立思考,獨立生活,成為你自己。

這樣的主題思想是不被(此處省略五個字)認可的,因為對他們來說,獨立思考是很可怕的事情,獨立思考的人往往有不同於他們的思想,所以這本書可能對人的自我反省和情感梳理還會挺有幫助。

這本書也是一本討論國民性的書,這類書往往從大的角度概括某國人如何如何,在經過多年的學術訓練之後,讀這類書我常常有種想反駁的潛意識,因為我在課堂上教學生理解「他者」文化的時候,最最反對的就是「成式化」(stereotypes)概括,比如,你不能說「金髮女子都很笨」,雖然美國的笑話文化里充滿了「金髮女子笨」的故事,這甚至是笑話中的一個種類,可教育的目的之一就是打破僵化的、固定的對某類人,某個文化的成式化概念。這類討論「國民性」的書,往往流於創造或鞏固「成式化概念」。

但這類書在大眾讀物市場上卻層出不窮,因為畢竟,這是最直接的文化研究,這類書的結論往往簡潔明了,容易讓人們一目了然,雖然這類書缺乏對文化的細微之處更複雜的更深刻的分析和表達,可是,這種書的好處就是橫掃一切,囊括全面,分析也往往一根筋,比如武志紅分析的一根筋就是中國人嬰兒時代普遍缺乏愛,特別是最初的一年到三年,因為愛的缺乏,所以中國人無論多大年齡都呈現出嬰兒特徵:需要媽媽,需要別人理解我,給我一切。他們長大之後也是嬰兒,政治上是嬰兒,生活上是嬰兒,感情上也是嬰兒,中國就是一個「集體停留在嬰兒期」的國度,中國人人人都是一個大嬰兒。

這個前提和結論我是怎麼都很難同意的,雖然我也不得不對作者的分析表示一定的贊同。首先,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理論與中國沒有半毛的關係,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研究是對歐洲奧地利猶太人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文化心理研究,那時維也納的猶太男人是否都有戀母情結,我很難知道,但把弗洛依德的理論硬搬到中國的二十一世紀,除了南橘北枳之外,還缺乏對西方文化理論的批判和警醒,比如,世界上是否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社會真理?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這就是文化研究的常識。

不過,從母親與孩子的關係角度探討「國民性」,武志紅老師的確看到了中國教育的缺陷:愛的教育、獨立的教育,成熟的教育都缺失。中國的教育體制和內容根本上與培養獨立的人無關,因為教育的目的是培養積極配合控制的順民。獨立、獨立思考,做一個成熟的人等等從你出生呼吸的空氣里就沒有,武志紅老師說不要什麼事都從體制上找原因,可是,教育才是一個人走向獨立和成熟的通道,如果這個通道是全部阻塞的,你說什麼都白搭,雖然每個人可以從自己的角度反思而走向獨立和成熟,這就是這本書的目的吧。

透視國民性——這種橫掃一切的對國民性進行總結的書我讀過很多本,記得第一次受很大震動的是台灣知識分子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這本書讓我大開眼界,那時我生活在中國近三十年,沒有出過國,從小接受的教育都是「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這是美麗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我覺得中國上下五千年都是世界文明的搖籃之一,《醜陋的中國人》如一面鏡子,讓我看到我熟悉的文化如此醜陋,如此不堪,我大驚。

當然我牢記不忘的討論國民性的書,應屬魯迅的《阿Q正傳》。這個不長的小說我曾很認真地讀過幾遍,魯迅嘲諷、批判的中國人的劣根性,比如阿Q的精神勝利法,對我其實比較隔膜。阿Q的精神勝利法,從小就聽我父親在家裏講個不停,我父親坐在飯桌邊,一邊喝着他的二鍋頭,一邊侃侃而談,有的時候,他會談中國人的劣根性,並用魯迅的阿Q舉例,「你打我是打你老子了」——這種精神勝利法,據我父親說,是中國人的特徵。我聽他講,常常不信,懷疑地看着他,繼續聽他講,我生活中沒講過誰挨打還會如此自我安慰的,我成年後懷疑我父親並沒有真的讀過魯迅,他無非是聽過這個故事,給我們瞎講而已。

來到美國後第一個學期就讀劉禾教授的《跨語際實踐》(Translingual Practices)。那時這本書剛剛出版,這本書讓我知道魯迅對中國國民性的批判來源於美國傳教士阿瑟·史密斯的一本書,魯迅看中國的眼神其實是從一個西方傳教士的眼神的借用。

對十九世紀下半葉來到滿清王朝的美國宗教知識分子來說,史密斯審視的眼睛看到了很多中國人和文化與美國人和文化的不同,他觀察中國普通老百姓,描述他觀察的中國人的行為和舉止,其中包括喜歡對官方撒謊,喜歡對事敷衍,喜歡對人虛以委蛇和假裝客氣,我順着劉禾,看了史密斯的書,既看到了殖民主義者對中國這個他者深邃幽默嘲弄友好的目光,這目光里有理解也有更多的不理解,也讓我看到魯迅等一代知識分子是怎麼受西方的「東方主義」影響的,即使這種「東方主義」的出發點未必一定是殖民和剝奪。

讓我覺得溫暖和喜歡的關於中國人和文化的書,還是林語堂的《吾土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這本書是要向英語讀者介紹悠久典雅的中國文化,所以,生活在美國的林語堂就滿懷着對故國對愛戀,用古典的英文娓娓道來,把中國文化描繪得溫柔敦厚,溫而文雅,中庸之道,如夢如煙,充滿人情味。我喜歡這本書,也喜歡中國的人情味,甚至把這本書作為我的「看中國電影學中國文化」課的參考書目,我希望給我的學生另外一種座標:學會欣賞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對他們來說,中國文化陌生而奇特。

關於其他國家的國民性的書,比如《菊花與刀》等文化人類學書,對普通讀者影響很大,成為我們對其他文化想像的基礎,這類書,其正面的意義是向讀者介紹了一個我們不熟悉的文化,負面的意義是助長了我們思考的懶惰和文化成式化的概念。我常常聽人們說:中國人如何如何,華人如何如何,我往往立刻就忍不住問:你不也是中國人之一嗎?你難道不是華人?這樣的反應完全是我的職業原因:在分析任何群體的時候,都不要一概而論,因為國民性這樣的大問題,往往是成式化概念的起點。

武志紅老師的書中談到的「嬰兒心理或長不大」這個現象,我懷疑不僅是中國的、也是全世界的潮流。美國已經有很多文化研究在討論這個現象了,年輕人長大成人的年齡越來越推後,現在就是三十八歲了,還是青年,要是在過去,就是不太遠的過去,也是中年人的標誌了。今年夏天來到法國,跟老伴的侄女奧埃利亞聊天,她二十八歲了,住在家裏,不掙錢,靠國家給的福利,一個月八百五十塊歐元生活,她每天就是看看電視,看看電影,躺在床上睡覺,一天又一天。我問她未來的打算,她希望到世界去旅行,希望有好吃的好喝的,她想來美國,想看紐約市和新奧爾良,我點頭,好啊好啊,我沒問:誰付錢呢?

武志紅老師認為巨嬰是中國的普遍現象,很多人都拒絕長大,我懷疑不是人們拒絕長大,是人們不知道怎麼長大。獨立思考是非常難的事情,漢娜·阿倫特認為,一個不思考的人就不是一個真正意義的有主體性人,也就是說不是人,這個標準實在是太高了。上智下愚是中國古往今來的政治理念的教育方針,一個人從小沒有受過獨立的教育,用一百多年前嚴復的詞語「群己」界限不清,這樣的人做了父母肯定不知道什麼是群己的界限,這樣的人做了祖父母也不知道。

雖然「群己」教育在西方要深入得多得多,但巨嬰現象也愈來愈普遍,所以我猜巨嬰恐怕不是中國特有的,而是當代社會裏特有階層的現象,特別是物質豐富強生慣養的孩子們,不想長大,也不想負責任,他們「我我我」是中心,你得理解我的偉大,你得理解我的特殊,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做孩子可以被滿足一切需要,誰願意長大呢?美國據說住在父母家中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他們不想離開家;離開父母的房子,自己住,得付房租啊。

可怖的是,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到三十八歲,二十年彈指一揮間,下一個二十年,你會覺得更快,五十八歲的時候,你才會意識到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但為時已晚,也許你還是希望沒長大並希望別人的幫助。兩年前的夏天,我摯愛的一個親人,坐在我的對面,對我說:「我沒有幫助我的親人,你也不幫助我。」我問:「你要我幫你什麼呢?」他沒有回答,他總是在指責他人不幫助他,似乎他忘記我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送過錢。他搬家的時候,我也是勇往直前地搬得第二天累得動不了。

我不知道我們都年過半百,我們還伸手要親人給我們什麼幫助。年過五十,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僅已見端倪,而且也圖窮匕見了。那些總是伸手要別人幫助的人,他們不想長大,他們希望救世主總是在他們需要的時刻伸出手,他們認為誰都是他們的母親,他們還年幼,母親知道他們時刻的需要而幫助他們。我敬慕的哲學家於瓦爾·赫拉利說:你五歲之前,你母親是最知道你的人,你需要什麼,不需要說,已經為你準備了。如果你三十歲了,你母親還知道你時刻的需要,那是很大的問題,是你的問題!

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想過向任何人要求幫助,獨立,靠自己是我們的座右銘,當然,還有其他原因,比如貧窮,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女詩人伊蕾曾對我說:「沈睿,我三歲就老了。」伊蕾已經作古三年,我也飽經滄桑,不想長大的人們,套用里爾克的詩歌說:此時你還孤獨,就永遠孤獨下去吧。

對那些不想長大的人們,也就是每個中國人,我倒是強烈推薦人人都讀讀武志紅老師的書,或許你最終可以長大,可以做自己,成為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主宰自己的人生需要勤懇、努力、擔責任、盡義務、愛自己、也愛他人,更重要的是,你需要學會思考,這一切都很不容易,你能做得到嗎?

(本文作者沈睿教授系美國墨好思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新銳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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