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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挖墳式鬥爭

作者:

張文宏(圖源:視覺中國)

昨天,復旦大學學術規範委員會發佈了調查結果:根據原上海醫科大學1999年1月修訂的《科研型博士研究生培養工作細則》,認定張文宏博士學位論文符合當年博士學位論文的要求,附錄綜述部分存在寫作不規範,不影響博士學位論文的科研成果和學術水平,不構成學術不端或學術不當行為。

這一結果不算太意外。早在2010年夏,當時就有人指控歷史學者朱學勤的論文存在剽竊抄襲,如「將間接引用偽裝成直接引用」,但最終復旦調查結果是:承認其論文「在學術規範方面存在一些問題」,但剽竊抄襲的指控不能成立。日前公眾號「學術那些事兒」翻出這一往事,底下最高贊的留言就預言:「大概率張文宏的調查結論也是如此。」

現在的調查結論,緊扣着「符合當年博士學位論文的要求」這一要點,委婉地承認當下的指控並非無故,但二十年後更嚴格的學術規範,不能用以追溯、否定當時的要求,因而指控不能成立。

這樣一個結果,恐怕是能為各方所接受的最大公約數:既避免捲入紛爭,也堅持了當下更嚴格的規範,更不用追責校方當年存在失誤,只不過是學術規範本身在演進了。

至此,這件事可說已塵埃落定,雖然肯定還有人會繼續追擊,特別是在學術規範上較真。首都醫科大學校長饒毅教授此前力挺張文宏對病毒流行的觀點,但在復旦公佈調查結果之後,他卻對此不滿,認為「某大學顯然是為了支持個人,一位有優點、做過利國利民好事的個人」,質疑「是否支持一個人,就全面改寫學術規範」。

他堅稱,還有更妥當的解決辦法,例如可以在復旦取消張文宏學位的同時,華山醫院、上海衛健委仍保留其全部職務,這樣「不僅保護了個人正確的部分,也告訴所有人,原則仍然是原則,對仍然是對、錯仍然是錯,不因為個人而改變」。

不少人對饒毅的觀點感到震驚,認為他這是「糊塗了」,但他可能只是比普通人更看重學術規範本身,對他來說,那是神聖的律法,不可以為任何一個人而有所扭曲。因為就像西諺所言,「令人同情的案由製造惡法」——如果為了特定某個人的處境而予以救濟,那就勢必會扭曲原則本身。

像他這樣堅定的信念,想必也不在乎被人說「糊塗」或「被利用」,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一個泛政治化的公共空間裏,即便你是嚴格的「對事不對人」,但仍會產生政治化的後果,最終在實際上偏離了自己原定捍衛學術規範的出發點,那成了一個難以在現實中落地的理想。

很多人在復旦公佈結果後,都歡呼這是勝利,然而這其實並非結束,指控者也未必就真的失敗了——他們的指控儘管沒有成立,但卻仍然起到了一種寒蟬效應,讓公眾人物明白,假如自己也說了什麼政治不正確的話,會招來什麼樣的麻煩。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有張文宏這樣的勇氣和硬氣,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涉險過關,更不是每個人都無懈可擊。

在此,我所在意的並不是張文宏當年是否抄襲了(這還是留待專業人士判斷的好),而是在這一事件背後所隱含的政治論戰心態:為了批倒搞臭對方,挖空心思地去挖他多年前的黑料,讓他最好萬劫不能復生。

這次張文宏被黑,並不是因為學術規範委員會重查過往時發現的,而是他7月底的「與病毒共存」論激怒了許多人,到8月14日,遂有「大盛說」爆料說張文宏「涉嫌學術造假」——值得注意的是,他並不只是想打倒張文宏本人,還想進而乘勝追擊:「是誰把學術造假的學渣封為學術權威?他們想要幹什麼?」

這乍看是「對事」,其實最終還是「對人」——或者更確切地說,正因為「對人」,才想方設法去找到點「事」,以便「在『對事』的幌子下『對人』」。在這背後,可以看出中國政治文化中濃厚的人事鬥爭傳統:任何觀點的論戰都不只是單純理念層面的爭執,而是以「人」為中心的,必欲打倒之而後快。

有時,事件的起因甚至都讓人哭笑不得:日前明星張哲瀚被爆曾去日本靖國神社、乃木神社,在全網的義正言辭之下,他的演藝生涯在24小時內就終結了。但為什麼他兩三年前的舊照會被人刨出來?這不像有些人說的是美國為了阻止中日友好的「一盤大棋」,而只是因為張哲瀚戀愛了,這引起許多粉絲不爽,於是就去挖墳,找他的黑料來報復他。

在此可以看出這種戰術的一個特點:要打擊一個人,最好是去找那些讓己方在道義上立於不敗之地的材料,這樣才能在道德高地上擊潰對手。此時,跟他們說「人無完人,不必苛責」是沒用的,因為他們其實也深知「人無完人」,但其邏輯卻是:「我就不信你還能是渾身上下找不出毛病的完人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一定能找出點問題來扳倒你。」

不僅如此,這種「問題」常常有着無限的追溯期。這在歷代都很常見,一個原本如日中天的人物,往往是因為多年前的什麼事被抖摟出來,繼而牽扯出更多的事,最後就此轟然倒塌。

這種「挖墳」的手法或許為人所不齒,似乎只有卑劣者才會如此,但確切地說,在我們的傳統里,「好人」也會這麼幹,因為只要認定自己想要扳倒的是惡人,那麼這些手段就都被視為正當的。正因此,最鍾情於這種手法的有兩種人:一種是正義感爆棚、自視永遠正確的人;一種是哪怕自己不信,但把這作為打擊對手有效手段的偽善者。

在這些方面,可以看出中國社會「公私不分」的特點:一個原本公共的議題,似乎總是難以和個人的特質分離。本來,張文宏不管曾經做過什麼,和他的觀點正確與否,沒有什麼必然的關聯,但現實中,你卻隨時可能因為一句話、一件事而遭到追殺。

前些年讀《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一書,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最終揭露這位比利時國王在剛果金殘酷統治真相的都是一些小人物。我在當時的書評中曾說:

這段歷史給我們的另一個啟示是:站出來揭露真相的批評者不一定、也沒必要是道德完人。

威廉姆斯身為傳教士,卻在外吹牛說自己拿到過事實上從未獲得的博士學位,甚至在致利奧波德國王的公開信中還假稱自己是上校,不僅如此,他還賴賬、隱瞞未婚妻自己其實在美國已有妻兒;莫雷爾則固執、很少承認錯誤,甚至對非洲人帶有某些種族偏見;至於凱斯門特則是一個隱蔽的同性戀——這在那個時代一旦公開,足以讓他身敗名裂。

很多人(我們中國人尤其容易)傾向於認為,一個人如果自己在道德上都不完美,那就沒有「資格」去批評指責別人。……但在一個公共輿論的時代,一個批評者本身的道德如何並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所說的究竟是否事實。

我們只有更多聚焦在「事」而非「人」上,才有望擺脫這些互相甩爛泥巴的把戲,否則這很可能會模糊了真正的輿論焦點,把公眾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其他地方。

我們所有人都可能是有缺陷的,都有可能成為他人攻擊的把柄,但這種攻擊本身卻也是真實的人性之一,在任何社會可能都會出現這樣的人性之惡。要指望每個人都沒有這樣的衝動,可能就像他們指望每個人都是道德完人一樣不現實,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套現代機制,能保障人說真話、做真我的權利,免於被「挖墳」的恐懼。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維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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