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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被沖走的同事:剛剛還一起在激流中洗腳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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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德強最後留給人們的樣子是一雙腳。他穿着白色拖鞋,和同事王勤站在已成河流的鄭州街道邊,兩人把腳探進激流,開玩笑說這是「大河吧」。王勤將這一切拍攝下來,發給了遠在上海的同事徐謙。視頻可見,路邊停駐的汽車輪胎被水流卷沒了四分之一。

鄒德強最後留給人們的樣子是一雙腳。他穿着白色拖鞋,和同事王勤站在已成河流的鄭州街道邊,兩人把腳探進激流,開玩笑說這是「大河吧」。王勤將這一切拍攝下來,發給了遠在上海的同事徐謙。視頻可見,路邊停駐的汽車輪胎被水流卷沒了四分之一。

這是7月20日16點24分,鄭州的暴雨持續到了第三天。鄒德強和王勤剛忙完了工作,從黃河路上的中孚大廈出來,準備打車回到隴海西路宜必思酒店。前一日下午,兩人受公司委派從上海出差到鄭州,參加一場將在中孚大廈舉辦的行業活動,入住到了那裏。

從中孚大廈到酒店,路程是9.1公里,若在平時打車只需25分鐘,可此時街巷道路洪流當道,根本沒有車。對鄭州不盡熟悉的鄒德強與王勤商量,決定改乘地鐵5號線。

五號線是一條環形線,經過的都是鄭州最為繁華的核心區域,鄒德強和王勤走到了距離最近的黃河路地鐵站。因為暴雨,地鐵站口擠滿了躲雨的濕漉漉的人群,許多人的褲管都卷了起來,往深一點,空間又潮又悶。作為兩個外地人,兩人顧不得人群談論的「漏水」、「預警」等話題,擠進站內。

圖中白鞋為鄒德強

到站台時,車廂正好開着門,兩人快步踏入。王勤當時覺得幸運,剛好省了等車的時間。搭載着500多名乘客的這列5號線列車,有6節編組,鄒德強和王勤坐在最後一節車廂。列車從黃河站出發,由東向西平靜行駛了一小段,過了海灘寺站後沒多久就停了。不到一會兒又啟動,在靠近沙口路站的時候,車子「咯噔」一聲又停了下來,本來強勁的空調也不再製冷。

停了大概半小時,王勤看到司機沿着車左側走了過來,進入尾部的駕駛室,似乎想要往回開,剛啟動沒多少米,轉而一聲巨響,車廂外面冒出了火星,彈射到拱形的隧道牆壁上,列車徹底停下。

時間到17點16分,在上海的徐謙刷到了鄭州地鐵5號線被大水猛烈衝擊的視頻。他趕緊在對話框裏問:「是不是你們的地鐵?」沒有人回復。

水開始漏進車廂,速度比滲漏更快一些。人群開始慌亂。地鐵設計的站台一般會較高,節約啟動時的動能,列車停在前高后低即將進入沙口站的地段,越靠後的車廂進水越多。18點6分,白敏收到了丈夫鄒德強發來的一段小視頻,不足3秒,畫面顯示車廂里的水已經淹沒了腳面,有的乘客選擇盤腿或者直接站在了座位上。

這是鄒德強留下的最後一則信息。王勤感受到危險,車廂里嘈雜聲愈發嚴重,呼吸逐漸有些困難。

隨着時間流逝,水漸漸漫過列車車窗玻璃的下部,黃色液體划過,像一根髒的踢腳線不斷往上吞噬。停駐的列車左側低,右側高,司機打開了左側的一扇門,王勤看到了一部分人選擇跟隨司機離開了車廂,不一會兒又退了回來。司機又打開了左側的一扇門,人們再次跟隨,王勤和鄒德強脫了上衣和書包跟了上去。

可是左側沒有下腳的檢修通道,上部只有線纜,在比較低的底部有不到10公分的凸起,但已經被卷着浪花的激流吞沒。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王勤,艱難地用腳探着凸起,線纜很滑,不能像吊單槓那樣攀援前行,他只能把胳膊反向吊在線纜上,將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胳膊上,沒一會肌肉就開始酸痛麻木,但是他不敢鬆懈,一點點往沙口路方向移動,這時一行人和水流的方向相反。鄒德強跟在後面,兩人中間隔了人。

人群像逃生遊戲一樣慢慢向不到100米的站台挪動,漫長的隧道里,水流拍打着阻擊物體的聲音在放大迴響,前面的人看到站台在不斷地往下沖水,像泄洪的水庫一樣,越接近衝力越大。

大概五十米的時候,王勤看到鄒德強的胳膊一點點地往下放,腳往下伸,似乎在探腳下凸起的邊沿,他身高只有一米六五,慢慢地,胳膊越來越直。悲劇是突然到來的,一陣急流,不知是脫手還是踩空,鄒德強向人群後飛快地滑去,瞬間不見了蹤影。

王勤半扭着頭緊緊地抓住線纜,吊在上面不敢亂動,他來不及反應,鄒德強已經不見了。他還看見了,至少有三個人像鄒德強一樣,被衝到了隧道的深處。事後通報,地鐵五號線在當天災害中共有12人罹難,鄒德強並不在亡者名單之中。

忍住悲痛和恐懼的王勤繼續往前挪,胳膊內側被勒出了淤青。直到三天後,淤青依舊清晰,說話時,胳膊會不自覺地微微顫抖。王勤和其他人是幸運的,在更靠近站台的地方,人們都能夠站在凸起的平台,救援隊來了,大家平安抵達站台。鄒德強消失在了黑暗的隧道里。

7月20日當晚22點,劫後餘生的王勤借了一部手機給妻子報平安後,就開始尋找同事鄒德強。王勤向不同的救援人員說:「我的同事被水沖走了,在隧道里,請你們救救他。」得到的多數回復是「請稍等」。

王勤在地鐵站守到凌晨四點左右,作為最後一批被送到安置點休息的人,他又把安置點搜索了個遍。凌晨四點,王勤徒步從安置點回到之前兩人定的酒店,借了老闆的電話打給徐謙,告訴他情形。徐謙的心落了一半,鄒德強還沒找到。

鄒德強個子不高,身材勻稱,平時帶着銀邊的無框眼鏡,黑色手錶,如果不是來上海十幾年都沒變的東北口音,人們會誤以為他是個幹練的南方人。他最喜歡笑,無論是對同事還是客戶,話還沒出就已經笑了起來,常說自己是「氣氛組」。徐謙比1983年出生的鄒德強小几歲,說鄒德強是自己見過最靠譜的東北人,每次和他聊完,都能讓自己充滿了幹勁兒。從2017年相識開始,徐謙就稱呼他為鄒老師,以他為兄長。

凌晨五點左右,徐謙和同事們致電地鐵方面,獲得回復是:「所有被困人員已經安全救出。」這讓大家稍稍安心了一些。

妻子白敏知曉丈夫沒有跟着同事出地鐵後,開始急切地撥打120、110、119,一遍又一遍地陳述丈夫的情況和身份信息。凌晨,120曾回覆說7點上班可能會有消息。白敏打累了,一夜沒睡,等到時針指向7,按鍵的手指又停了下來,她擔心七點整「人家還沒上班」。兩分鐘後,白敏撥通了120的電話,一家醫院一家醫院轉接着問。

「萬一老公是清醒的,他還是能報出自己名字的。」白敏安慰自己。有時,白敏覺得這些可能都沒有用,但是潛意識告訴自己必須要打,讓救援方面知道。這是遠在上海的她當時唯一能做的事情。

網絡救援是從21號上午11點24分徐謙在社交平台發佈緊急尋人啟事開始的,之後鄒德強失聯的消息被其同事、前同事、合作夥伴接力發佈,各種消息擴散開來。一張由鄒德強的朋友形成的尋人關係網迅速織成,前同事群很快建立了起來,算上徐謙裏面有16人。徐謙說,這十六人可能現在散佈在十六家單位,消失的鄒德強把大家聚集在了一起。

在尋找鄒德強的第一天,徐謙和前同事們花費了大部分精力搜集整理網友們的信息,搜尋可能的安置點和醫院,但是效果甚微。許多信息不一致,至今大家都不清楚安置點到底有幾個,「很難核實」。

更加困難的是排查醫院。7月20日當晚地鐵內被救援出的傷員被緊急送往離事發地鐵站較近的第九人民醫院、鄭大一附院等醫院,之後又被分流到其他醫院,但具體是哪些醫院,沒有人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真真假假的信息匯總下來,徐謙記錄的便簽上,基本上囊括了主城區所有的三甲醫院。

在獲知了官方公佈的遇難乘客名單後,徐謙鬆了口氣,失聯,還好是失聯,意味着還有機會。由於7月21日當天上海通往鄭州的高鐵停運,鄒德強所在公司有兩名同事驅車前往,在22日凌晨抵達鄭州。

隨着死亡人數的公佈,更多像鄒德強一樣的失聯者出現在社交網絡。乘客肖捧捧的最後一條消息是:被困在地鐵里了,但是已經開始往外疏散。乘客劉暢從山東來鄭州給朋友過生日,在地鐵里失去聯絡。乘客沙濤的妻子在尋人的過程中,甚至遭遇了勒索:給我費用,我帶你去找他。在鄒德強最後發給白敏的車廂視頻里,沙濤就在其中,穿着白色襯衫,和鄒德強相隔不到兩米。這意味着最後一節車廂,至少有兩名失聯者。

劉琦可能是第一個進行線下排查醫院的志願者。21日深夜,劉琦在網上看到了鄒德強的尋人消息,便決定前往救援傷者較多的第九人民醫院找尋核實。醫院急診科的醫生稱住院名單上沒有鄒德強的名字,建議撥打110詢問,但實際上從20日暴雨開始,110已經無法接通。

22日,劉琦決定去另一個收治了大量傷員的鄭大一附院看看,由於地勢較低,一附院地下車庫已經被水浸泡,門診需要機器發電維持運轉。期間他獲得了一些新的信息,20日當晚大部分醫院處於停電狀態,電子登記後台目前仍未連通,僅僅詢問急診名單或許會有所遺漏。

接下來的時間,劉琦步行排查了包括鄭大一附院在內的5家醫院。在鄭州大學第五附屬醫院,他獲得了一條重要信息,該院在21號承接了鄭大一附院的一批重症病人「至少十幾例」。遺憾的是,在呼吸重症監護病房,醫生說收治的病人都有名有姓。「這個病人不太高,不到一米七,男性」。劉琦比劃着,醫生擺了擺手。

妻子白敏乘坐22日8點55分的高鐵趕到了鄭州,凌晨先行到達的兩位同事和被救出的王勤一起再次到第九人民醫院,在太平間裏,院方表示所有死者均有名有姓。之後一行人到距離沙口路地鐵站最近的派出所報案,和警方一起重回沙口路地鐵站,此時已經距離鄒德強失聯近48小時。

沙口路地鐵站已經被白色的金屬門封閉,白敏嗚咽着告訴媒體還是希望能夠找到丈夫,丈夫從沒讓自己失望過。這位妻子動情地說自己總是三分鐘熱度,丈夫鄒德強卻是毅力十足,充滿耐心,她無法想像一個這樣的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如何掙扎。

鄒德強妻子在現場提問

白敏想起一次在酒店的游泳池遇到一個小男孩,非要教他這個旱鴨子學游泳,鄒德強一遍一遍跟着小教練學,白敏在一旁笑。偶爾,白敏會想那些水中的技巧或許會幫助到地鐵里遇險的丈夫。

7月22日,尋找鄒德強的一行人還獲得了一個重要信息,20日當晚的搜救隊只「營救了車廂內的人」,而鄒德強和王勤都逃離了車廂進入了隧道。王勤和其他人則走過了最危險的路段,因為在站台邊的平台上相對安全,稍晚才被救援。

按照對當時的情況推斷,被沖走的鄒德強至少會在車廂至靠近海灘寺站的隧道里,而這塊區域很可能沒有搜救到。

鄭州地鐵集團

經過溝通,相關部門決定重新開啟第二次搜救。22日晚10點,沙口路地鐵站在六位從各地趕來、不同失聯者家屬的注視下再次被打開,在相關部門的陪同下,進入了地鐵站。即使過了三天,站台還有些水,隧道里相較更深些,白敏一方曾拿着尺子豎叉入隧道底,有些區域水深有一米八,這隻離站台不遠的區域,從站台望過去,沒有人能確定黑洞洞的隧道深處水還有多少。

為了保障第二次救援的安全性,7月23號凌晨5點,抽水機開始工作進行抽水,疲憊不堪的家屬們才回到各自的酒店休息。「還不到72小時,還有機會。」徐謙說。

尋找這些天,徐謙一邊工作,一邊不斷地接聽着來自各方的電話和消息,他感覺工位斜對面的鄒德強從來沒離開過。出差前鄒德強與徐謙一同吃了午飯。過去的兩個星期,鄒德強在為了新項目出差,同事間溝通也不多。那頓午餐,即將又要出差的鄒德強穿着黑色Polo衫,黑色運動褲,背着黑色背包,點了一份蝦仁餡兒的餛飩。

徐謙從沒看到鄒德強有沮喪的時候,剛認識那會兒,鄒德強自己創業不太順,但還是樂觀滿滿對徐謙說:「我從不信我開公司掙錢的速度比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鄒德強每天的通勤時間至少要一個半小時,卻極少遲到。

王勤堅持着不返回上海,等來了同事和鄒德強的妻子白敏。從二次開啟的地鐵站離開後,他們商量着再去一趟地鐵公司問問情況。7月23號下午,已經在鄭州市地鐵集團停車場等了4個小時的白敏等到了一位姓趙的總工程師,對方表示沙口路站附近三站兩區內最高時段進水超過5萬立方米,目前剩餘3.2萬立方米,將在26號上午抽水完畢。

白敏提出了疑問:用了哪些設備?是否已經開始運作?

趙總工程師匆匆回答問題後,離開了現場,回到了大樓里。白敏獨自坐在椅子上,說自己有些喘不上氣,她自責自己表現不夠好,忘記問很多問題,又對得到的回答感到一些失望。

在過去的72小時裏,白敏像一個工作狂人一樣,在朋友的幫助下建立起了一個完整的救援團隊,她認識了地鐵專家,有相熟的當地民警,還有一位消防隊員在現場說:姐,只要地鐵里把水抽得差不多,我和兄弟們立馬就下去。搜尋進入7月24日中午,地鐵隧道里尋找到一具男性屍體,確認並非是鄒德強。

白敏一直在給丈夫的手機發微信,沒有回覆,也發。她兩個手機掉電極快,總是沒聊幾句就有電話打來,接電話,再不停地打電話,電話成了她充電的能量,她從不關機,每個電話都接,她生怕漏掉關於丈夫的任何消息。很少的時候,身形嬌小的她也崩不住,她哭着問眾人:我還能做什麼?我該怎麼辦?

鄒德強出差時曾告訴妻子,一個星期就回家。馬上就一個星期了。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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