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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師傅: 可恥的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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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當代水墨。

若以知識分子的境遇為主線,近期有三起風波可以合併觀察:蔣方舟受邀赴日交流的往事紛爭,復旦姜文華殺害王永珍書記一事,以及知名學者葛劍雄與網友爭辯大歷史觀。

蔣方舟並未隱瞞過赴日考察一事,當年她在微博上有過近乎實時化的談論,後來還出版了一本隨筆集,詳述霓虹國之旅的見聞與感悟。從她捲入風波後提供的信息看,這本書銷量15萬冊,證明即使存有歷史的心結,暢談中日文化差異的內容仍然很受歡迎。

針對蔣方舟的這場輿論風暴,看似是有人錯誤地點燃了情緒,但其來有自,微博上左邊陣營的網民發動了攻勢,他們試圖重新定位她東瀛之行的性質,冠之以「接受日本資助」「替日本說話」等「資日」標籤。

給對方貼上政治不正確的標籤,向來是大範圍辯論的技術手段。它的優勢很明顯,置對方於不義之地,讓對手陷入不斷解釋的麻煩中。這是一種節約型的論爭模式,當道德高地上佔滿了人,空氣被快速耗盡空氣的情況,會被網絡戰士下意識地採用。

蔣方舟遭此一劫,一以貫之的大背景,可參考中國人評判日本時普遍存有的屈辱史觀。要是討論具體成因,可沿着疫情脈絡找尋借力打力的突發事由,「風月同天」所象徵的兩國民間溫情,微妙變動,反覆無常,激進國民又如何在疫苗外交的東亞格局中自以為義,飲冰自強。

外交部被迫表明官方立場後,看似無意於管控民間輿論中激進的民族情緒,可也帶來實際成效,網絡批鬥會匆忙散場,蔣方舟承受的壓力驟減。暴風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從公共知識分子的譜系看,或者對標前網絡時代西奴網的標準,蔣方舟肯定不是最有代表性的。這麼多年來,隨着社會形象被黑化,公眾影響力消亡,所謂公共知識分子沒有實體,變成了幽靈一樣的存在,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被當作民間意識形態的標靶,在靈魂上反覆遭受鞭打。

其實,在有關文藝品質的大眾點評上,蔣方舟似乎受制於隱隱約約的嫉妒,經常收穫「即使……也不過如此」的差評。但這一次,蔣方舟激發了某個陣營新鮮的興奮吶喊,根本原因還是公知頹敗的趨勢下,她被援引為「公知」的肉身,遂行貶抑公共知識分子的老套路。

蔣方舟遭受批判時,她過往言論被發掘出來,成了譴責其犯有原罪的「證據」。

往事並不如煙。對蔣方舟如此,對葛劍雄亦是如此。

只不過,批判蔣方舟的人群,與對撼葛劍雄的人群,沒有共同的價值觀,近似兩種人類。前一種人群,表現出對標靶人物的憤怒;後一種人的情緒中,則以失望為基調。

而導致這次群體性失望事件的,似乎是葛劍雄沒有堅守他「葛大炮」問責政府的作風,像是放棄了對體制機制的批判思維。

稍微了解一下輿論監督史,十多年前兩會報道中的葛劍雄鋒芒畢露,自詡為「公共品」,是媒體記者可信賴的採訪資源。他對社會問題有直率的發言,對問責型政府抱有熱情,每每以口若懸河之論成為兩會內外的焦點人物,風頭強勁一時無兩。

本次爭端具體的導火索是,他用「歷史選擇」對「合法性」作出了正面闡釋,在他的支持者(退一步說是對他抱有好感的人)那裏,一種論調傳播開來:「葛劍雄打敗了過去的自己」,「葛大炮成了大禮炮」,等等。

文人論政的葛劍雄,當年風頭有多強盛,此刻,人們覺得被他背叛的感覺就有多深。

出人意料的是,對於如此這般的非議密集陣,葛劍雄不僅毫無愧色,似乎還激發了他的鬥志。他挑選了官微評論區留言,與質疑他品格的網友唇槍舌戰,好一場疑義相與析。

葛劍雄不接受對他的責難,依據是網友沒看到他講座的全部內容,只從幾張PPT入手批判,他不能忍。具體的駁論上,葛劍雄似乎也也展現了某種風度:他從歷史的基本定義入手,構築反擊其他辯友的陣地;然後,他進攻了,立足於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的不同,向對他發出噓聲的人分發了虛無主義的帽子。

還以為這場社會大課堂的辯論會向縱深演變,哪知道葛劍雄在重申一些簡單的知識點後,高掛免戰牌,宣佈停戰。

縱觀這一不算長的整個事件,葛劍雄以「答網友問」的形式維持了他光輝形象的最後一點痕跡,但這種刻意為之的知識分子作風,無改他抓住時機、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嶄新葛劍雄的外部觀感。

在失望的人那裏,會痛惜葛劍雄的改變。可對他而言,這次爭端,興許會讓他長舒一口氣。在公共言說的環境及意見市場的顛覆性變化後,他不用再繼續扮演那個階段性、不合時宜的角色。他再也不必假裝與支持者完全一致,他在失去受眾的同時鞏固了一直擁有的體制 大陸位。

最大的好處也許是,葛劍雄終於可以公開擁有一體兩面的複雜人格。這場爭端,不該僅僅理解為葛的挫折,也許更可以視作他的解脫。在參政議政的黃金年代激流勇進,葛劍雄享受了公共知識分子的高光,又終於在眾聲喧譁中順從命運機會,重申他出世與入世的新哲學。

依據顛倒眾生的新路標,葛劍雄將溫順地走進他歷史地理的舒適區。

捲入爭議的蔣方舟和葛劍雄,不管公開表現是解釋還是抗辯,恐怕都要在無人處省思那如影隨形的過去,在眼下暴露不確定風險的個人史,要在各色人等各種籲求的衝擊下,翻查自我,找出答案,不只為應對眼面前的紛擾,還要對未來有所交代,有所預備。

知識分子何以自處的問題,不只是知識分子要求解的命題,其背後也是成千上萬國人如何選擇自處、巨輪一點點緩慢擠壓的產物。

復旦數學系王永珍被殺一案,演繹出坊間各種解讀。個體的上下求索,大學同僚互為地獄,前因後果之間,一點點想像知識分子間枯燥而致命的相逢。支持什麼,反對什麼,同情什麼,斥責什麼,人群中充滿了無法妥協的二元立場。

大眾接受了這麼一種解釋,把姜王二人抽離出來,將這起慘劇概括為「非升即走」制度(預聘制)下的殘酷內卷,血腥且無意義。

這個總結是不是準確,究竟對不對,暫且不論。但這樣的聚焦點不是哪個人的偏激認知,而是街談巷議的立腳點,要說沒有消極影響是不可能的。如此一來,大學預聘制在前沿被蒙上陰影,成了謀殺案連鎖反應的看點之一,也成為肉食者謀之的輿情問題。

在論文打假中獲得信任的饒毅,以預聘制的總設計師身份,站在了捍衛預聘制的第一線,試圖把兇案與高校人事制度改革劃清界限,要推翻兇殺案輿論的第二落點,抵消流血事件對預聘製造成的「寒蟬效應」。

本來可以做壁上觀的饒毅,通過介紹中國式預聘制的頂層設計,加入了青年教師在學術階層生死流動的大爭辯。聯繫到他此前在論文打假時聲勢浩大、最後徒勞無功的舉動,這是饒毅在公共事件中首次大膽嘗試,用消耗他公眾美譽度的方式來為一項制度站台。

在饒毅的看法中,預聘制是大學人事制度的全部寄託,是唯一能夠抗衡舊勢力的新力量。復旦慘劇不該被理解為預聘制的缺陷,因為預聘制正在一點點解決問題。

饒毅的發言得到了不少讚賞,被認為是理性、中立、客觀的持平之論。問題是,饒毅在超越姜王悲劇抬舉預聘制的先進性時,偏離了論文打假時身為科學家的立場,不幸落入了大學新勢力官僚的窠臼。

屬於姜、王二位當事人的時間已經結束,榨取式人事制度改革的悲劇尚未反思,饒毅已在言之鑿鑿地描繪預聘制藍圖,不容侵犯的現實與未來。即便那麼自信,饒毅也在撰文中也承認,預聘制排頭兵的北大清華只做不說,像尤達大師守護原力那樣秘密行事,苦心孤詣地隱藏預聘制改革的文件,好似在守護大學復興的驚天秘訣。

在過去、現在、未來這條時態的長河裏,有人被吞沒,有人在高唱讚歌的主旋律。可見,學術無禁區,但學術有等級。

饒毅、施一公在復旦一事上辯護性質的發言,體現了學術建制派中號稱清流的留洋派一支,儘管在高調打假上受制於學術機制本身,卻仍不妨礙他們將自己視作例外,將姜王視作「異類」而不是某種意義上的代價,所以不妨礙他們以改良派自居,高談闊論。

三起事件中的知識分子,是具體的,又是抽象的,在他們無法與他人分享的內心世界上,一般人也投下了雜亂的影子,在比自己更宏大的領域,捨棄了希望的共識,拼湊着無希望。

對於有聲譽的知識分子來說,過去是危險的,因為它確立了某種道德的高標準,暫時帶來名利。可也讓人們有了渴望,要求他們遵照高標準繼續行事。可誰能知道,某一天,當初將他們推上高處的人群會分化,會改換立場,從支持到批鬥,從同路人到義務審查者,點燃危險的現在,並順着網絡留痕將火苗送至過去,讓大火蔓延到個人史的角落深處。

即使外交部發聲肯定中日文化交流的正當性與合法性,但蔣方舟忌憚的那些因素,仍超出了發言人表態能覆蓋的範圍。她重申「熱愛祖國」的基本方針,仍能看出網絡急行軍下,起底式批判的驚懼尤在。

75歲的葛劍雄,與31歲的蔣方舟,興許感受到同一種機理所作用的驚濤駭浪,他們以個人所在的立場、自個能選擇的方式,在順流過後的潮流上盡力不讓風浪打翻,力所能及地避險。

如果要基於一個人在世上留下的印記,來評判他的道德價值,蔣方舟、葛劍雄、復旦悲劇的當事人,以及在最大程度上無力超越他們那類應對機制的旁觀者,都無法肯定自己能擁有那正面的價值。

葛劍雄大談歷史虛無的教訓,可其實有一種廣泛的虛無早已將他吞噬,就像吞噬其他人一樣。人們只能躲到生活的最深處,營造多樣化的命運,幻想異質共存之類,一旦要走到外面,想要表達什麼,看到的卻是同一個世界撲面而來,身處同一個劇本中。

所有人,都陷入某種應對機制,似乎無法自拔。但在理智的黑暗中,只有應對機制是遠遠不夠的,人們需要真正的幫助。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舊聞評論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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