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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卡車司機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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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6月,河北泊頭市的一名卡車司機金德強,在唐山市豐潤區某超限站被扣車並處罰2000元後,服毒自殺。處罰原因是車內的北斗定位系統掉線,而司機本人甚至到死也不清楚那是怎麼回事,他在遺言中說:「請問我一個司機怎麼會知道(定位掉線)。

他說,自己今年51歲了,跑運輸十年下來沒掙到錢,反倒落下一身病,「三高,心臟也壞了,面對這樣的身體也得堅持工作」,現在遇到這樣的事,「我對人生已經看透了,太沒有意思了」,叮囑三個子女「別學我窩窩囊囊一輩子」,也希望以死「喚醒領導對這個事情的重視」。

他去世後,家人查看他的賬戶,發現僅有6000元,這筆罰款相當於他多年來所剩積蓄的三分之一。比他大三歲的哥哥也是卡車司機,說:「我們沒有什麼文化,就是依靠開貨車勉強過日子。」

金德強通過自媒體賬號「金伍之音」發佈的遺言

這些話,原本是他對家人和「全國卡友」們說的,但卻引爆了全網,因為它以一種慘烈的方式揭開了社會底層生活的一角,而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墜入其中。

英國經濟史學家R.H.陶尼在《中國的土地與勞動力》中,曾對1931年的中國農村作出過令人印象深刻的刻畫:「有些農村人口的境況,就像一個人長久地站在齊脖深的河水中,只要湧來一陣細浪,就會陷入滅頂之災。

近四十年來,在「奔小康」的樂觀情緒中,大部分中國人可能一度都以為自己已經(乃至永遠地)告別了這種處境帶來的恐懼感,但近兩三年來,這一隱喻又重新籠罩在越來越多人的頭上。

這還不僅僅是「手中沒有餘糧」的那種拮据感,還伴隨着一種被嚴密管控的不自由感,以及「不知什麼時候會面臨什麼處罰」的不確定、不安全感,人生變成了漫長而痛苦的通關遊戲,而我們沒人能有九條命,只是被反覆電擊的小白鼠。正因此,一個飽嘗生活艱辛的中年卡車司機說人生「太沒有意思了」,很能激起無數人的共鳴。

對這樣的人生來說,「北斗掉線受罰」就是那難以承受的最後一波細浪,足以成為滅頂之災。顯然,死者是在以死抗爭不合理的處罰,就像人類學者Margery Wolf一針見血指出的,「自殺行為和中國人的許多行為一樣,不僅僅是一種個人行為、自身絕望的表示,更是一種指向他人的行為。……西方人對自殺通常的設問方式是『為什麼』,但在中國,人們可能更關注『誰?誰逼他自殺的?誰應該對此負責?』

金德強被扣押的卡車

為什麼北斗掉線這樣一個技術故障,處罰這麼重?《道路運輸車輛動態監督管理辦法》確實規定,道路運輸經營者必須保持衛星定位裝置在線,掉線則須責令改正,拒不改正的,處800元罰款;有破壞衛星定位裝置以及惡意人為干擾、屏蔽衛星定位裝置信號情形的,則處以2000元以上、5000元以下罰款。何況,扣車本身也需要走程序,當地交管局這次處罰看來是過重了。

我表哥也開過多年卡車,曾聽他說過內中的辛酸與門道。跑運輸既勞苦又危險,賺的錢往往又交了路費和罰款,有時甚至佔了大頭,因此,司機們經常相互交流如何規避這些關卡和處罰

每經過一個收費站,司機都會領一張晶片卡,到下一站據此繳費。他們的辦法之一是「逃卡」,躲在集裝箱卡車(「集卡」)後面過關;後來又有人想出「換卡」這一招,例如從崇明陳海公路收費站到金山,要300元,但兩個司機可在半路上約定好換卡,可能就只需5元,從啟東到高東正常190元,換卡就一二十元——這道理很簡單,就像兩個人從城市兩端各自坐地鐵,也許各自坐10個站,但中間會合換交通卡,就顯示他們各自只坐了一兩站路。他說,他們群里數百人,「十個集卡司機有七個都逃」,有時乾脆就沖關,跟緊,「不跟緊,那根杆子連擋風玻璃都會打掉」。

當時上海的晶片沒升級,只知道你從哪裏來,不對應哪輛車;但浙江的晶片就全程衛星跟蹤,會被看出破綻,因為這樣行程路線就太奇怪了,怎麼辦?後來又有人想出把晶片放在兩隻鐵桶里,讓它失效。

這是他三年前和我說的,之後他覺這行太苦,已經洗手不干。但可以想見,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交管局不會不知道這些漏洞,而最好的辦法,恐怕就是要求所有司機都必須裝載衛星定位系統,實行全程監控,讓你無可遁逃

這樣,本來是為司機指引路線、提供方便的系統,反過來轉換成了對其工作狀態的監控。如果說貨拉拉的系統是隨時確保司機不能隨意偏離路線、不得無故長時間停留,以保障貨物不會發生問題、乘客不會因偏航而恐懼;那麼對卡車司機的這套系統則更多地服務於道路安全和收費上。

雖然交通運輸部2018年就發文要求推廣智能視頻監控報警技術「應當堅持政府引導、市場主導、企業為主的原則」,但很多地方在實施中其實都是強制自費安裝的。

「新華視點」的記者暗訪河南禹州的重型營運貨車司機後得知:必須智能視頻監控「三件套」——行車記錄儀、前置攝像頭、智能監控攝像頭。這些一共得花2800元,這筆錢相當於司機至少半個月的收入,一年中除了保險、修車費之外最大的一筆開銷,但必須裝,因為「公司說了好幾次,不裝不行,否則年審過不了,也別跑車了」。一位司機百般不情願之下交了錢,但索要發票未果,老闆說:「給你讓你去電視台曝光我啊!」

但這套系統常常出現「遇山便掉線」的問題,對行為識別不準確,甚至過度監控。一位司機說:「有一次吃飯塞牙下意識用手摳了一下,系統立刻提示『請勿吸煙』,我嚇得馬上不敢動了。」

金德強的哥哥也跑運輸,他說:「這個定位系統平時主要是檢測有沒有疲勞駕駛,如果檢測到疲勞駕駛,會進行提醒,但沒有的話,就不會有任何提示,平時很難注意到它掉線了。」

不清楚定位系統如何檢測人的疲勞狀態,如果可以,那它至少也保護了司機的安全,但落實到執行中,檢查站在意的恐怕首先就是系統是否正常在線,如不在線就會懷疑司機用花招干擾了系統。這樣,一個技術故障可能被理解為是抱有偷逃收費的不良動機,恐怕正因此,才格外加重處罰

在此正可以看出背後的治理思路:監控你的系統是以「都是為你好」的名義推行的,但你卻沒有選擇權,還得自己掏錢,並保證自己隨時在被監控狀態

在某種意義上,國內社會對學生、對員工也是如此,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也都不能「掉線」和「偏離」,否則隨之而來的就是懲罰。就此而言,這個悲劇絕不只是卡車司機個人的事,甚至也不僅僅是北斗系統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大「系統」的邏輯使然。

這次事發後,看到網上評論也有人說:「在其他的地方都好好的,為什麼到他那裏就會掉線呢?」這是國內不時可見的一種主張:一旦出事,別批評制度,多從自己身上找找問題。還有人則轉而強調只能苦撐下去:「人有時候太脆弱,但是要學會堅強,你解脫了,活着的人怎麼辦?」——這些指責受害者的聲音可能沒有意識到,正是這些邏輯讓人覺得「活着沒意思」

與此相通的另一種觀點同樣拒絕反思,而強調這都是正常的,因為「沒有哪個行業容易,你不想干,有很多人還想進這個行業呢」,更進一步,則辯稱現有的設置都是公平合理的,自己選擇的就要自己承受。

這可說是當代的「以理殺人」——只不過這裏的「理」是「理論」而非「理學」,它撇開了複雜的現實,而以一個理論上的理想狀態作為前提來要求個人

這恰恰是很多人痛苦的根源之一,因為弱者的選擇都是很少的,而在明明沒有選擇的情況下,一旦出事,別人卻強調這都是你自主選擇的,也因此要承擔起相應責任。這讓人有苦說不出,也難怪有人諷刺這種「何不食肉糜」的語調就像在說「活不下去,你可以去死啊!」

如果有一天,每個人都能這樣自主、自願地選擇,那當然是好事,但首先得確保他們有選擇機會、被充分告知風險,且享有充分的保障——在當下的現實中,這三點都並不存在。

規則要得到有效遵守和執行,就得考慮到各方的利益和訴求,但在國內,常常見到的是一個惡性循環:先定下一個超出必要的嚴厲規則,被管理者再設法去鑽空子,然後管理者又進一步加強監控力度

這樣的遊戲,我們已經玩了幾千年,但這不僅付出了不必要的社會成本,也難免出現悲劇,因為這樣的系統設置總有一天會在某個螺絲釘那裏卡住。就此而言,這位卡車司機的悲劇並非偶然,在激起社會反思這一點上,他其實是為我們所有人而死的,也只有進而反思整個系統存在的問題,才能為他的死賦予真正的意義。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CDT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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