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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愛國的兩種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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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棉花攪動的輿論場已漸漸平復,像往常一樣,它的波動遵循着這類事件的一般規律:從熱情的爆發,到出現激烈的做法和言論,然後是呼籲「理性愛國」來降溫,到最後發現,在一個熱點轉瞬即逝的時代,最難的是如何(以及是否有必要)將一場運動常態化。

這樣反覆上演的場景或許也正表明:現在對外強硬宣示「不吃你們那一套」,但其實對方也不吃我們這一套,最吃我們這一套的,還是我們自己人。不過,這也不僅是「能玩兩百遍次次都重樣也不膩」,至少這一次,更多見到的不是那種肉體打擊式的肢體對抗,而更多表現為在網絡空間裏的話語爭奪戰。

在此,關於「愛國」至少有兩種不同的話語:一種着重的是根基性紐帶(primordial attachments),由屬於國族一員的情感連接所激發;另一種則強調任何行為只有在最終有利於國族共同體時,才稱得上是「愛國」,否則只不過是「害國」而已。

雖然常被嘲諷為「義和團」,但前一種力量爆發出來時的確強大得多,因為這種根基性情感近乎本能,由直覺催發,還具有極強的相互感染力。歷史也一再證明,在面臨激烈衝突時,很少有什麼能與它對抗——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很多人樂觀地相信,跨國界的階級、貿易關係(也許還可加上宗教)可以阻止歐洲人相互廝殺,結果,所有這些都輸給了民族主義。

在這一點上,中國人並不算多特殊,實在要說,那或許只是在經歷了從「天下」轉向「國家」、繼而又「告別革命」之後,中國人很少還有什麼普世性的思想資源能對抗民族主義,同時又仿佛與生俱來地攜帶着「近代屈辱歷史記憶」這一基因,使人們更容易本能地擁抱「祖國」這一母體。

所謂「血性」,就是指這種內在於每個國族一分子體內的本能情感。當這種情緒被點燃、激發後,就會讓人進入一種超越平庸日常生活的激情之中。這也是為什麼越是生活中的失意者,往往越是會被它所吸引,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說,這就像是與一個崇高的母體兼內在客體融合,由此成為一個更真實、更完整的人——對世俗主義的中國人來,這實際上近乎宗教體驗

在韓國電影《華麗的假期》中,有一個鏡頭讓我印象深刻:當抗議者倒下時,他在咽氣之前說了最後一句話,「謝謝你,讓我這樣一個小混混,能有機會投身這樣壯烈的事業」。

因此,即便這些行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對真誠投身其中的當事人來說,他或許確實感受到一種精神上的滿足感和升華,也正因此,它並不能被嘲諷和理性思考所輕易瓦解——對這些人來說,「理性愛國」很可能本身就是一個可疑的矛盾修辭,不可能既「愛國」又「理性」。

確實,這種情感的力量往往催生出暴烈的舉動,但如果它僅限於個人行為(不管是砸爛自己的日系車,還是燒掉自己的Nike鞋),那都沒問題,問題在於,它常常很快就會「溢出」個人的邊界,要尋找一個攻擊對象。2012年西安的反日活動中,那位用U型鎖將日系車車主李建利砸穿頭骨、導致其右邊肢體完全癱瘓的蔡洋,就是一例。

為什麼原本捍衛中國人利益的訴求,會演變為傷害中國人自身?這與其說是「頭腦發熱」的「愚昧」,不如說是其內在就包含着一種自我淨化的邏輯:既然籲求「緊密團結」,那麼隨之而來的就勢必要清除內部的「雜質」。但如果這些人自認是最「純粹」的,那也就意味着他們其實是最極端的,從他們的視角出發來看,恐怕多數人都顯得不夠「純粹」。

這會構成一種難以擊破的邏輯閉環:如果你是中國人,就應該和我一樣;如果你和我所作所為不同,那你就不能算是中國人。這其實是宗法社會的產物:你要是不符合自定家規的意見,那你就是不肖子孫,被開除了。

這種幾乎是自發的力量,在中國仍會有強大的社會基礎,也可謂「民心可用」,但它始終有兩個棘手之處:一是它不穩定性和不可控性;二是它所內含的自毀傾向——簡單地說,當它失控並走向極端時,往往就會招來事與願違的後果

另一種競爭性的愛國話語對其批評的着力點,也正在於此。他們常常抨擊、譏諷前者「以愛國之名,行害國之實」,而「真正的愛國」應當是理性計算之下,有助於實現中國人的利益。

然而,怎樣才算「實現中國人的利益」,不同的人可能有相去甚遠的不同觀點,而很多人也根本不會停下來細想,那只是一瞬間的應激反應。此外,雖然「理性」本身就是自我正當化的,但它卻也因此常常被看作缺乏感情,又或是對他人激烈的情緒反應懷有一種不討人喜歡的優越感。

不管怎樣,這種話語也需要證明「這才是對中國人更好的」,換言之,它很像是吳飛在《浮生取義》所說的「中國家庭權力遊戲」:每個人都要設法積累道德資本,因為決定勝負的不只是力量高低,而「道德資本」乃是一個家庭中被公認為對全家有益的言行或地位

正因此,「理性愛國」的聲音獲勝,通常都是在「非理性愛國」做過頭的時候,因為只有此時,才能有足夠多的理由、且說服多數人相信:那些人的行為已經無益於「全家」。它的弱點也在於此:因為這樣一來,它常常是被動的、遲來的,還得對手出錯牌。

在這一波的事件中,一些變化已經在發生:那種實體性、肢體衝突式的暴烈行為少了,烈度減弱,持續時間也短了,但在網絡空間的言論對抗卻加劇了。這樣,雙方自我正當化的念頭或許都在強化,但要證明對方不利於整個群體,則恐怕比以往更難了。

可以設想,這些只會繼續演變,但不會就此消逝。對缺乏超越性思想資源的中國人來說,也只能在這個框架下博弈。只要不侵犯他人的邊界,每個人當然有權保持自己的觀點,「對話」或許太難,但哪怕觀點的「對抗」也好過要消滅對方的衝動。學會這些,不僅是個人的成熟,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成熟。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維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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