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過,程運付家的門口已經很熱鬧了。十幾人環繞院門與圍牆踱步,不算平緩的土坡上,手機被高高低低架起,鏡頭裏是空蕩的平房院落,門窗緊閉。直播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們來到了拉麵哥家,他馬上要出來了。」
程運付早已醒來。往常的這個時間,他應該開着小貨車,和妻子胡立榮去十幾公里外趕魏莊集市,擺上面案,支起爐子,滿滿一鍋連夜熬好的滷子冒着熱氣,一天的忙碌開始了。
3月3日,上午8點剛過,圍觀的人從程運付家院門口一圈一圈往外延伸,人數近百。新京報記者肖薇薇攝
但此刻,他靜靜坐在堂屋角落裏,雙手緊握放在腿上,額前的頭髮凌亂翹起,他盯着柜子上的顯示屏,上面播放着屋前的監控視頻,稀稀落落的人影慢慢變得擁擠。
這天是3月3日,農曆正月二十,他已經四天沒出攤了。一周多前,程運付在集市擺攤時被拍入短視頻,黝黑清瘦的他,笑得一臉靦腆,露出一口大白牙,「一碗拉麵三塊錢,賣了15年不漲價」,視頻登上熱搜,這位山東「拉麵哥」在網絡上迅速走紅。
在山東省臨沂市費縣楊樹行村,從來沒有這麼多人專門從全國各地趕來,要「喝一碗拉麵哥做的面」。一撥又一撥舉着手機的人湧入村莊,圍住程運付的家,幾乎24小時都有人直播。
39歲的程運付生活被徹底改變了。
圍觀
上午8點剛過,圍觀的人從程運付家院門口一圈一圈往外延伸,人數近百。
程運付家在半山腰處,不斷有舉着手機的人走上來,前排位置已被佔據,來晚了的順着土坡往上走,直到找到一個滿意的機位才停下。有人乾脆爬上程運付家隔壁平房屋頂,支好腳架,可以俯拍到程運付家的整個院落。
畫面里沒有出現拉麵哥,主播們賣力地吆喝,「拉麵哥馬上出來,關注主播,不要錯過了。」
也有人拍攝院外的車棚,堆放的空啤酒瓶、木炭,拿起一一介紹,有的直接踩上院牆,舉起手機對準堂屋大門。門被推開,胡立榮拿着一把韭黃去廚房,立馬有人向外播報,「拉麵嫂出來了,她在做早飯!」身後的主播一遍遍複述,「拉麵嫂已經在做早飯了。」
穿着紅色西裝的小韓擠到院門口處,拍了拍手中話筒,「喂喂,拉麵哥喜歡劉德華,那我唱一首忘情水,送給拉麵哥。」鏡頭刷地對準他,音樂響起,嘈雜的聲音沒有停下,「拉麵哥可能在吃早飯,我們先聽聽歌。」
聽到歌聲,坐在屋中的程運付不自覺地跟着哼唱,「年輕時太喜歡劉德華了,愛聽的他歌,看他的電影,拉麵累了,哼哼幾句,就忘了累。」他抓一抓頭髮,順着往左後梳,仰頭樂呵呵地笑,眼角的紋路更深了,「我的髮型現在都是學着他,留個二八分。
程運付說,自己已經習慣了門外的音樂與歡呼聲,他拿起一片煎餅,折幾下,夾上兩筷子雞蛋和涼拌豆芽,站起走到屏幕前,「到中午時人還要更多,密密麻麻站滿了。」
眼看着拉麵哥還是沒有露面,圍觀的人更加躁動,不時大喊,「拉麵哥,快出來。」有人拉着板車,上面搭起兩塊牌子,寫着「拉麵哥,我來了」。他對着大門喊,「拉麵哥,我們走了一百多公里來見你。」一位舉着徵婚廣告牌子的男子舉着喇叭喊,「拉麵哥,你的弟弟徵婚哥來了,你不出來見我,我住在這裏不走了。」
上午10點40分左右,村裏的幹部和幾個親戚來了,門拉開一條縫,人群里一陣騷動,村里幫着維持秩序的兩人搶先一步,費力往外推着試圖擠進來的人們,另兩人在兩側擋住試圖往門裏沖的人,大喊,「安靜一下,不要擠。」聲音淹沒在人群的尖叫與呼喊聲中。
程運付終於出來了,一瞬間幾百台手機高高低低包圍住他,後排的手機通過長長的支架舉起,穿過人群往前遞,前排的人晃着手要和拉麵哥握手,一手舉着手機往前伸,近乎懟到他的臉上,程運付往後退了兩步。
每隔一個小時左右,程運付要打開門,和圍觀的人打個招呼。
他站在人群里,接過小韓遞來的話筒,現場一下安靜了。他說,「感謝大家來支持我,歡迎大家到山東來,我就是個賣拉麵的農民,照顧不周,不好意思了。」他的普通話夾雜着山東方言,每說一句,圍觀者高聲叫好,有人爬上門前坡上的一棵桃樹,大喊,「拉麵哥,我愛你。」
「注意安全,大家一定要聽安排,注意安全。」程運付說,周圍叫好聲此起彼伏,但人群不斷往裏擠,有人沿着圍牆爬上院門的頂部,蹲起身往下拍。眼看着場面就要控制不住,他抱着拳朝大家拱拱手,又退回到了門後。
走紅
中午11點50分,程運付想要出趟門,他接到親戚的電話,他們過來看看他,到了村里擠不進來,於是約在兄弟家裏。
五個人簇擁着他往外走,人群緊跟着他。土路上石子多,不時有人被絆住打個趔趄。他們走出十幾米,有人跑着繞過鄰居家,堵住他的路。
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比人數還多得多的手機對着他,主播們七嘴八舌,對着屏幕反覆喊,「拉麵哥出來了,點個小紅心。」吵得程運付耳朵嗡嗡作響。他只得停下,過了一會兒,看架勢出不去,他決定往回走,他面前的人為了拍他倒着走,也有人把鏡頭轉過來,從側面拍他。
程運付記不清具體從哪一天開始,拍他的人突然多了起來。這兩年,時常有來攤上吃拉麵的人,給他拍個小視頻,他很配合,「他們拍着玩,這些人關注我,我肯定也高興」。
程運付走進院子,和院牆外的人打招呼。
2月22日,21歲的美食主播彭佳佳在費縣關司集市上見到了程運付,「他笑得特別淳樸,堅持15年不漲價也很難得。」
程運付說,他能堅持15年,因為他是從最貧困的生活經歷過來的,「3元一碗的拉麵,來趕集的人才能喝得起,捨得喝。」
彭佳佳是安徽人,此前拍了很多家鄉的美食視頻,也在網上賣一下家鄉農副產品,視頻播放量不算高,大多是幾萬次。
「拉麵哥的視頻,爆了。」彭佳佳記得,第一個短視頻發出去後,兩個小時左右,視頻播放量從幾千一下漲到幾萬,然後幾十萬,幾百萬,很快成為她賬號里流量最高的視頻。
她很意外,趕緊把程運付其他素材剪好上傳,包括他在攤位上哼歌的一段視頻,接連發了三個視頻,幾天下來,總播放量達3億,點讚超過了300萬。她的賬號目前漲粉70多萬,「想過流量應該還行,沒想過這麼高」。
程運付一下子火了。胡立榮記得,從正月十二的梁邱集上開始,舉着手機的人將攤位圍得水泄不通,他們自報家門,有從新疆坐32個小時火車過來的人,也有人開了1600公里,為了喝一碗拉麵。
程運付(拿話筒者)剛走出家門,幾百台手機高高低低就包圍住他。
想着遠道而來皆是客,兩口子客氣地招呼他們,網友喊他們,「拉麵哥,拉麵嫂」。程運付感覺和往常沒太大區別,「和大家拉拉家常」。
端面的長隊很有秩序地排着。來趕集的老顧客上前一看,都在拍拉麵哥,打趣說,「我今兒不來湊熱鬧了,這隊伍長的,你火了啊,以後可有福了。」也有人想不明白,「賣拉麵有啥好拍的?」
程運付沒想過自己會出名,全國會做拉麵的人太多了。
十五年前,程運付剛結婚,跟着開麵館的親戚學了半年的手藝,一張面案,一個爐子,一口鍋,兩口子的拉麵攤支起來,在集上賣,3塊錢一碗。起初生意不太好,「新攤子,別人不認可你,不知道你好不好吃。」
「生意越不好,越要天天去趕集。」妻子有水煎包的手藝,吃水煎包的人也試着嘗一碗拉麵,他又去學了做滷子的手藝,肉絲配上豆皮、雞蛋和火腿腸,幾乎每天都出攤。慢慢生意越來越好,兩口子商量,改為五天趕四個集。
「滿滿一大碗面,很實惠。家裏小孩放假就鬧着要去集上吃麵。」梁邱集上一位賣菜的老人說,有時見着年歲特別大的老人,身上錢不夠,他直接擺擺手,說不要了,「人很樸實。」
六七年前,肉的價格漲了,程運付考慮過一碗麵漲個一塊錢,給顧客說了,「老頭老媽媽很為難的樣子,說你一上漲就不捨得喝了,別放肉了,你多給俺點面,能吃飽就行。」他和妻子商量,「別漲了,農村人賺錢不易,當個人情,我多賣點力,多賣幾碗一樣的。」
他買了一輛二手的大巴車,拆卸了椅子,擺放兩排長桌子,冬天趕集時,客人可以在車上坐着吃,暖和多了。
程運付說,自己對金錢看得很淡,錢夠花就好,這些人情都是實的。他的手機里有很多顧客發來的信息,問他,「明天趕集嗎?」驟然大降溫的日子,有人提醒他去趕集要穿厚點。和他同齡的人常喊他哥,他搓了搓黝黑粗糙的臉,笑起來,「我長得就是顯老,大家都說我是七零後。」
出攤的日子,特別是農閒與年節時候,他要忙到在收攤後才能歇一會兒,經常一天只能吃一頓飯。揉一天的面,手臂酸脹。
在村里,程運付一家的生活條件不算好,他和妻子借住在哥哥家的老房子裏,兒子17歲了,一直跟着爺爺奶奶住。兩人商量着再努力干幾年,蓋間自己的房子。胡立榮說,出攤最累的還是丈夫。「只要兩個人一起幹活,我也不覺得多苦。」
瘋狂
舉着手機來找程運付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人們很快打聽到了他的家。
2月27日,食材不夠了,他去縣裏進貨,剛回到村里,車就被人群團團圍住,尚未停穩,一個穿着紅色花點棉襖的女人直挺挺躺在了車輪前。
開車的是大哥程運明,他趕緊猛踩剎車,程運付嚇到不行,下車去看,女人一見他下來,猛地站了起來,抓着他的手臂,蹦跳着邊走邊大喊,「拉麵哥是我的。」
又有人衝上來,拉着他往另一邊扯,他的手臂發麻,有人推搡着他,圍觀的人舉着手機,嬉笑着跟拍,視頻里他彎着背,茫然地被拉到這裏,再被推到那裏。他抿着嘴,「太害怕了,沒經歷過這樣的事。」
程運明撥開人群,護着弟弟往家走。
人群跟着他們進到家裏,堂屋、院裏站滿了人。程運付站在堂屋裏,不斷有人找他合影,手機對着他,對着他的母親和媳婦,對着魚缸、牆上的婚紗照、獎狀,甚至院子裏的雞和廁所,天色暗下來,一家人侷促地坐着,舉着手機的人進進出出。
隔壁一戶村民過來瞧,一看這陣勢,「可不得了了,看不明白這些人在幹什麼」。
到深夜兩點,程運付幾乎已經站不住了,整個人垮下來,耷拉着眼皮,人群才慢慢散去。
有人從裏面接好插線板,在院門口搭起帳篷睡覺。有人大力敲門,要和拉麵哥聊些事情,沒聽到回應後,把空酒瓶子扔進了院裏,夜裏尖銳的「砰」一聲響。胡立榮苦笑,「太瘋狂了,他一夜沒敢合眼」。
村幹部趕過來,與幾位「瘋狂」的主播溝通,村幹部、親屬守在他家,類似的事情才沒再發生。
那天后,大部分時間,程運付家的院門都緊閉着。
程運付說,自己壓力太大了,「我就是一個賣拉麵的,不是什麼明星,他們守着我沒什麼用,來喝一碗拉麵就是對我的支持了。」
程運付喜歡攝影,他在進貨路上拍的淘下水道的工人。新京報記者肖薇薇攝
家裏的金魚和院裏種着的菊花,他也顧不上,睡不着覺,他會翻看手機里的照片。他喜歡攝影,會用手機拍下喜歡的場景,他拍村民種的蓮藕池裏的荷花,在進貨的路上拍淘下水道的工人,攤上人少時,顧不上吃飯,他拿起手機在集上轉悠,拍一些有「鄉村味道」的照片。
現在,他被幾百台手機困住了。
商機
下午2點半左右,有人在門口喊話,來了幾天,沒能喝到一碗拉麵,很「失望」。程運付心軟,又打開門。
有人拎着一大袋自家炒的花生米,想送給他。他趕緊說,「不要給我送什麼,我什麼都不要,也不要給我多轉錢,我賣一碗麵就是3塊錢。」
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說,她們從東北過來,就想喝一碗拉麵,明天就要走了。程運付一聽,說,行,我今天拉麵。
現場一片歡呼聲,他轉頭進院子,捲起袖子,準備搬面案,胡立榮和妹妹、妯娌在一旁趕緊系上圍裙幫忙。
搬案板、面盆,抬爐子,燒水。程運付穿了鎮政府送來的嶄新的廚師服,開始和面。不時有主播喊他,他看一眼,繼續揉面,有人在背後喊,他們看不見,他甩面時便轉了個方向,配合大家的要求。
「拉麵哥開始揉面了。」「第一碗拉麵開始煮了。」現場鬧哄哄一片,幾百台手機幾乎同時直播着同樣的內容,不時有人提高音量,「網又卡了,聽得清嗎?」
商機出現了。一個小伙子打算在這裏「出租WiFi」。他算了一筆賬,拉一根線,買一台路由器,成本一千塊錢,可以同時供13人共享,一天收30塊錢,很快就能回本。
來自河北的阿鵬是一家農產品電商公司的負責人,希望能簽約拉麵哥,團隊商議的價格是300萬,他帶着一條為拉麵哥規劃的發展路線,「做直播留住粉絲,為家鄉的農副產品代言,再做公益,維持流量。」
來了兩天,他沒能單獨見到程運付,程運明轉達了弟弟的想法,「他不想簽約公司」。
沿路稍微平緩的坡地,楊樹間掛上了紅色的橫幅,無人機、滑翔傘從院落上空飛過。不少村民也就地做起了生意,擺上板栗、紅薯條,還有自家種的草莓,掛上「拉麵哥家鄉特產」;旋轉車和遊戲機也擺上了,還有人拉了幾十隻鵝圈起來,用作套圈的獎勵。
有村民清晨開着三輪車去拉一車飲料、零食和香煙,夜幕時分便能賣完;村里幾位婦女買來肉、韭菜,支上了餃子攤,現包現煮,擺上家裏的瓷碗,十塊錢一碗有二十多個,有人夸分量足,她們回,「我們也不能給拉麵哥丟臉。」
一對年輕的夫妻抱着六個月大的女兒守着燒烤攤,他們的攤位擺在去拉麵哥家必經的路上,距離不過十幾米。每天能賣個一千塊錢左右,為了省錢,他們帶女兒睡在貨車裏。
楊樹行村代理書記張廷霞說,這些天進出村裏的人流、車流量太大,村口路段不可避免地出現嚴重擁堵。村裏的幹部們壓力太大了,最擔心遊客安全問題,從早守到晚,鎮上也有來執勤了。「很多遊客坐村民的三輪車進來,感覺很新鮮,都站在車上拍照,這還是有危險,我們現在不允許三輪車拉客。」
楊樹行村所屬的行政村馬蹄河村召集了30多名志願者,連夜將路旁的楊樹與果樹剷平,沿河路段碎石堤壩被填高,路基加寬到6米,修建了六個臨時停車場,避免堵車的問題。
張廷霞說,村里也打算借程運付的熱度發展一下,目前計劃修一個廣場,連同村後的老虎山、小河打造出一個旅遊景點。「全國各地的人來支持拉麵哥,也是我們村裏的一種榮譽。」
一位55歲的村民在剷除路旁的雜草,平整路面。這位村民說,他們盼着修路盼了好些年了。村裏的鄉道路面坑窪不平,每年把水果運出去賣是最大的難題,車還沒開到村口,水果都磕爛了,賣不上價。沒想到程運付這麼一火,倒加快了村里修路的進程。
流量場
下午四點過,最後一碗拉麵下鍋,程運付搓了搓手上的麵粉,大步走進了屋,有三撥記者在屋裏等着他。
院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狂歡。拉麵哥沒露面時,各路主播登場,追逐着鏡頭,開始自嗨式表演。
裝扮成孫悟空的小劉在直播。
裝扮成孫悟空的小劉,喊上一句,「拉麵哥,俺老孫來也。」幾十人便圍上去,只要鏡頭對着他,他顯得很興奮,使出渾身解數,抓耳撓腮。在這裏,你還能找到豬八戒、濟公、月老等各類角色,還有頂着一頭綠色頭髮走秀的男子,他們身邊總圍着一圈人。
主播小韓大多在門口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唱,自學唱歌兩年了,平時大多在空曠的馬路上和廣場唱,他說,很珍惜有這樣一個「舞台」。
剛鋤完花生地的村民大爺扛着鋤頭站在高處旁觀,站着看了很久,「熱鬧,比廟會還熱鬧。」有主播看到他的鋤頭,快步跑上前問,能不能借一下拍視頻。大爺遞給他,他喊「豬八戒」,「你快來拿你的武器。」
頭上用紅色膠袋扎個蝴蝶結的女子,戴着圓圓小小的黑色眼鏡,她在網上叫「跑調姐」,幾乎時刻站在秀場的中心,手舞足蹈,時不時大吼一聲,「哇哦」。
一旦拉麵哥的家人出現,她衝上前,拉起他們開始「亂舞」。
有人舉着手機全程跟拍「跑調姐」,對着屏幕小聲吐槽,「真是什麼人都有,群魔亂舞,想火想瘋了。」直播間人數一直增長,他說,網友罵得越歡,關注他的人就越多。
因為被網友舉報低俗,「跑調姐」的號被封了,她往地上一坐,對着直播手機聲淚俱下,她說不會再這樣做了,「俺就想火起來。」
「我也是為了生活,不然誰願意這樣。」沒有了鏡頭,「跑調姐」安靜下來,她說自己45歲了,去年工作的理髮店關門了,她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突然沒有了收入,才打算跟着朋友學搞笑表演,「拉麵哥這裏有流量,這樣大家就能看到我們,有什麼活動也能想到我們。」
對於來這裏的目的,主播們直言不諱,「漲粉,蹭流量」。說完會補上一句,「我們還是支持拉麵哥,非常敬佩他,樸實,堅持。」
「最吸引我們的不是拉麵哥,這一波流量好。」來自河北的「孫悟空」小劉坦言,這就是一個流量場,你只要進來了,就有火的可能,有多少人看,甚至你拍什麼不重要,你得在這個流量場裏面。
講了一天的話,他的嘴唇乾得起了皮,紅色眼影被汗水暈染開,他說,「封面打上拉麵哥標題,人氣就旺了,一個免費的可能性,免費的漲粉機會,來試試不吃虧。」
網上的評論卻近乎一邊倒,「這種直播亂象需要管管了」、「這種很粗暴的直播方式,已經是病態了,為了流量沒有底線。」
其後,有短視頻平台發佈公告稱,「山東拉麵哥」走紅後,有用戶專門跑到當地合影、拍攝視頻或進行直播,嚴重干擾了他的正常生活,對一批存在蹭熱點、惡意營銷等的違規用戶進行了處罰。
有評論稱,治理流量亂象,單靠平台的自覺和主播的自律肯定無法做到。當務之急是,從政府監管部門到商業平台等有關方面都應該儘快行動起來,從更長遠更寬廣的視角出發,立足自身職責,做好頂層設計,儘快做好自媒體的規範和引導工作。
下午六點,天色暗了,程運付家院子裏亮起了燈。
程運付走進屋,縮在椅子上,他搓了搓手,麵粉屑掉下來,搓不下來的麵粉粘結着粗糙的皮膚。
不說話時,他對着鏡頭,嘴角上揚,露出兩排牙齒,保持這個表情一動不動。幾位親戚的朋友進來,一個個上前,搭着他的肩,舉起手機自拍,他仿佛已經習慣了,隨他們拍。家人看出他的疲憊,提醒他,「你現在是名人,別人和你說話,你要多笑笑。」
牆頭有人喊他,「拉麵哥,明天趕集嗎?」他點點頭,大聲回,「趕!」
幾位朋友拍下堂屋裏的每一個角落,嘰嘰喳喳聊着天,有人說着話,「後期我將公佈拉麵哥的生活視頻。」
他進了臥室,關上門,低着頭看手機相冊,他心情不好時,就翻一翻。他盯着一張春節去集市拍的照片,突然想起,明天趕集擺攤,雞蛋不夠了。他要去買雞蛋,他站起身準備出去,頓住了腳步,「我出不去」。他撥了一個電話,催着對方,「幫忙買一些雞蛋回來,晚上要滷好的,不然明天來不及。」
他倚靠在床頭,刷起短視頻,幾乎都是與他相關的內容,他點開評論,翻一翻,劃到下一個視頻,又很快點開評論。
晚上10點過,音樂聲停了,人群漸漸散去。村莊籠罩在一片黑暗中,還在直播的手機閃着點點的光。
3月4日一大早,程運付沒能出門趕集。張廷霞解釋,這日的關司集場地比較小,擔心影響交通和其他攤主。
程運付緊皺着眉頭,他幾次承諾去趕集,卻都沒能去成,他擔心去喝拉麵的顧客找不見他,「說我不講信用,不靠譜。」
圍觀的人似乎忘記了這件事情,他們依然守在院牆外,拍程運付,拍胡立榮,拍記者,拍村民,也拍圍觀的人。程運付每隔一個多小時便出去和大家打個招呼,「這麼多人來見我,不去見見大家,我也不安心。」
有人說想聽他唱《忘情水》,他擺擺手,「我唱得不好。」他唱了兩句,又擺擺手,靦腆地低頭笑,要把話筒遞出去,掌聲和歡呼聲持續了幾秒。
程運付說,他計劃以後只趕五天一次的梁邱集,其餘時間都在家門口支個麵攤,「大家這麼遠來,就為了我這個手藝,不能讓他們失望走。」
3月5日,程運付在梁邱集上擺攤拉麵。
他沒想過自己能紅多久,他說,「順其自然吧。」
3月5日七點過,梁邱集上一處攤位,人群早早在此等候,程運付出現在畫面里,新一天的圍觀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