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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人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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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多年前,布魯塞爾戴爾維漢非洲公園曾上演過一場「非洲人動物園」的悲劇。1897年的一個仲夏夜,比利時國王突發奇想:應該把非洲叢林中的剛果人弄到比利時來,供布魯塞爾世界博覽會的參觀者觀賞,以向世人顯示比利時對殖民地「野蠻人」征服和馴服的力量。

於是,根據利奧波德二世國王的命令,267名剛果人在博馬上船,在比利時安特衛普登陸。到達布魯塞爾郊區的戴爾維漢小鎮時,被安置在三座「非洲村」里。他們當中有一位部落酋長,一百多名部落士兵,還有二十多名婦女,每天表演非洲民俗和傳統的日常生活與勞作方式。這成為當年世博會的重要參觀遊覽項目,參觀者達百萬人次。

1966年8月,內蒙電建公司也進行過一次活人展覽。眾所周知,文革初期的破四舊運動,全國各地基本上都還是在各級黨政機關領導之下開展的。當時那些喊着造反有理的口號進行破四舊的紅衛兵,不但得到各地黨政機關的熱烈支持,而且大多是由各地黨政領導授意或直接部署組織起來的。內蒙古電力建設公司的破四舊運動,也是在公司黨委組織下進行的。

8月下旬的一天,公司十幾位「反動技術權威」「現行反革命」「牛鬼蛇神」,被當作活靶子,在青山區406工地的大食堂門口展出。

那天,在開場前,公司紅衛兵總部的人從卡車上卸下一大堆抄來的皮襖、大衣、棉襖、棉褲和一些反派人物穿的戲裝,命令大家穿上。一位前國軍軍官不肯穿皺巴巴的黃呢大衣,幾個紅衛兵一擁而上拳腳交加,最後還是殺豬一般給里在了身上。眾人知道反抗無濟於事,都老老實實地扮上了。

那天,活人展覽中職務最高的是「反動技術權威」屠欽渭,他是公司的總工程師,年輕時在美留過學,解放前在上海楊樹浦電廠當過廠長。那時,他的月工資242元,在火電公司是最高的。還好,分給屠總老婆的是一件緞子夾襖,不算太厚。屠總可沒她幸運,攤上了一件又長又厚的皮袍還外加一頂禮帽。之後,每人胸前掛上了一塊與各自身份相匹配的木牌。屠總老婆掛的是「資本家的臭小姐」,屠總掛的是「資產階級反動技術權威」。還有人掛着「歷史反革命」「漏網右派」「封建餘孽」「壞分子」的牌子。

不知何故,那天「走資派」們反而缺席。

他們用極端侮辱人格的辦法來醜化這些公民們:脅迫一些人大夏天穿上西服、紮上領帶,化妝成「反動知識分子」;有的則身着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小帽,腋下夾着帳本,化妝成地主;有的身着狐皮大衣、戴着狐皮帽子,打扮成富豪,封之以「活閻王」的綽號;有的身着旗袍,足蹬高跟皮鞋,塗脂抹粉,化妝成資產階級闊太太;有的脖子上掛着串起來的卡片,一手拿剪刀,一手拿膠水,冠之以「不學無術的反動技術權威」;有的打着黑傘,身上纏着塗黑了的麻繩,象徵「地富反壞右」黑幫分子。公司紅衛兵總部還專門派講解員,用侮辱性語言講述這些人的所謂「罪狀」。

時值盛夏,這些人都站在高凳上,搖搖欲墜、汗如雨下。上百人在圍觀,在辱罵,有的年輕人還向他們投擲石塊,向他們身上吐痰。

食堂門前偌大的空地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家具和罈罈罐罐;幾根繩子上掛滿了鮮艷奪目的民國禮服及時裝。身穿草綠色軍裝,左胸佩戴着毛XX像章,腰間扎着軍用皮帶,臂上套着紅衛兵袖套的紅衛兵干將們,在家具和繩索之間來回走動,主動向前來參觀的人們講解介紹。

一個「紅總」的女紅衛兵精神抖擻,鬥志昂揚地用一根細竹杆指着繩索上的一件棕褐色毛皮大衣對參觀的人們說:「這是反動學術權威們穿的裘皮大衣。」側過身,指着旁邊的一張大床介紹說:「這是他們睡的鋼絲彈簧床。」參觀的人們免不了要伸手去摸一摸裘皮大衣,坐一坐鋼絲彈簧床。有人發出感嘆:「冬天穿這種裘皮大衣一定不會冷的。」「睡這種鋼絲床才叫舒服呢。」

「他們過着腐化墮落的資產階級生活,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指手畫腳……。」那個「紅總」的女紅衛兵介紹完了就開始聲討。

我是第一次見識了裘皮大衣和鋼絲彈簧床的模樣。

被示眾者的面前都擺有一張辦公桌,桌上堆滿了從他家抄出來的物品,如花瓶、座鐘、瓷器、字畫等等。有的紅衛兵一邊講解一邊把花瓶、座鐘、瓷器砸爛,把字畫撕毀。

那天,屠總面前的摺疊床上堆滿了絲綢衣物,及一些精巧的小物件。例如:懷表、鬧鐘、金絲眼鏡、高檔皮包、古書等等,讓我們看的眼睛發呆。他買的一些罐頭也被拿來堆在桌子上,一些工人質問他:「你每月要吃多少盒肉罐頭?」

屠回答說:「十幾盒」。

「他媽的,爺們連窩頭都吃不飽,你他媽的肉罐頭都要吃十幾盒。你說,你的罐頭是否都餵豬了?」

「是,是!」屠小雞啄米似地連連點頭作答。

還有一個斗人者指着屠總大罵:「三年困難時期你用三十塊錢買一隻雞吃!……」言外之意:我們工人30元錢要養活一家人,你30元錢來吃一隻雞?這些語境和場景現在是難以想像的。仇恨、鬥爭、發泄是那個氛圍的主旋律。

還有個副總工程師叫王偉興,他是留日的「反動技術權威」,紅衛兵在他家搜出一雙長統絲襪和一付麻將牌,他就成了資本主義復辟的典型。王的面前還有幾本紙張發黃的《論語》和《孟子》,紅衛兵說他「夜夜讀孔孟,時時想變天」,可憐這個老工程師百口莫辯。在圍觀者中,有人對他怒罵;有人向他揮拳示威;還有人向他吐唾沫,搞各式各樣的惡作劇。

山西籍副總工程師李毅民,和她的老婆站在一條長凳上。那天天很熱,他穿着西裝,老婆穿着旗袍,倆人汗如雨下,幾近暈厥。李總老婆的頭髮被剪得像狗啃了一樣,好像只有二戰後法國民眾對服務過納粹的成年妓女才實施過那種凌辱。

有人質問他:「李毅民!你為啥要娶小老婆?」

李回答:「我的老婆不是小老婆,是原配夫妻。」

「原配夫妻怎麼比你小十幾歲?」

「其實也小不了那麼多,是我顯老!」

「哈哈哈哈」,大家開心地鬨笑不停。

至今使我不能忘懷的是,我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還不到半百,頭髮就已經花白。臉上堆滿了皺紋,臉色蠟黃、神色憔悴,兩隻眼睛沒有一點光彩,完全失去了往昔英俊才智的銳氣。他在解說自己的罪過時,聲音細小、囁囁嚅嚅,嘴唇里露出殘缺的牙齒,佝僂的身子在微微顫動。他因為在日記中發泄不滿情緒而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分子」,他叫楊貴。

楊貴是調整隊的技術員,喜歡寫日記,他面前的桌子上擺着一本攤開的1960年的日記,裏面不時有「飢餓」的字眼跳出。有的日子,啥也沒有,只有一個「餓」字。

楊貴在大躍進煉鋼時,從高爐頂上摔下,因工傷造成佝僂,直不起腰。有人拿他的疾患取笑:「楊貴,爺幫你治治背鍋子好嗎?」

「好,好」,楊貴小雞啄米般地回答。

「知道咋治嗎?」

「不知道!」

「用兩塊門板夾住,爺上去一踩就直了。」

楊貴沒說話,大家快意地大笑不已。

楊貴是我的好朋友,那天我藏在參觀的人群中,怕他發現,緊緊地尾隨在別人後面。在離開他的瞬間,我有些不忍,再次回頭看了他一眼。此時,我倆的目光突然相碰,火星四濺。楊貴滿面羞愧、難堪、尷尬。而我的心則狂跳不已,隨之像做賊一樣逃跑,有點慌不擇路。

那天,有個男孩和小夥伴鑽到最前面,觀看凳子上站着的展覽對象,一個小夥伴對掛牌子的父親說「你咋不凶了!」他媽去世了,父親又給他找了個後媽,這貨在家經常挨揍,看了展覽很解氣。還有一個說他爸戴的高帽子是白布糊的,別人都是紙的。眾人不信又重新過去細看了一遍,果真就這一頂帽子是白布的,其它都是白紙的。小夥伴們沒一個心疼他爹的。

作為那次活人展覽受害者之一的老工程師王偉興在多年後作了悲憤的回憶,他說:「這就像《魯濱遜漂流記》中描寫的生番們在吃人之前的跳舞」。

在中國古代,除去有將犯人斬首示眾的作法外,還有將未處死的犯人枷首示眾、站籠示眾、遊街示眾等作法。在自詡為「破四舊、立四新」的文化大革命中,不但沒有摒棄示眾這類本屬於「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作法,反而變本加厲地發明出了活人展覽。

活人展覽這種反人性的醜惡現象,發生在中國文革中,絕非偶然。經過長期的階級鬥爭教育,人類普遍的人性已經被戴上了「資產階級人性論」的帽子而被批倒批臭,遭到全面專政。講人性成了可恥、可怕的事;蔑視和踐踏人性反而會受到鼓勵與表彰;一切善惡、美醜、好壞、對錯都以階級和政治路線為標準來劃分。在這樣的歷史環境中,在這樣的時代氛圍里,即使比活人展覽更醜惡、更令人髮指的現象,也完全可以打着革命的旗號堂而皇之地閃亮登場了。

我寫到此,心口不由地感到一陣陣隱痛。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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