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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冷的那一夜 誰在大街上遊蕩

寒冷還在繼續,只半小時,口罩就被凍硬,發出脆響。摘掉手套,短短兩分鐘內,手指已經凍得紫紅,難以伸直彎曲。時間再長一些,能感受到指尖發疼,疼痛向手腕蔓延。還有一些人,無家可歸,流落在城市的縫隙里。

這是北京‌‌「21世紀以來最冷的冬天‌‌」。寒冬的夜晚,坐在家中捧一杯熱茶,是許多人都盼望並且擁有的慰藉,但那些因為各種原因依然不得不在室外奔波的人呢?他們如何度過這樣的冬夜?

幾個冬夜,記者和攝影師走上街頭,想要尋訪幾位夜行人。寒冷還在繼續,只半小時,口罩就被凍硬,發出脆響。摘掉手套,短短兩分鐘內,手指已經凍得紫紅,難以伸直彎曲。時間再長一些,能感受到指尖發疼,疼痛向手腕蔓延。站在戶外,雙腿像兩條空心通道,寒氣直往身上逼來。

平日喧鬧的簋街和三里屯商圈空了,飯店亮着燈,但裏面是大片大片的空座。但仍有人在匆促穿行。他們大多穿着顏色鮮艷的工作服,他們是外賣員、代駕、貨運司機……他們在寒冷中不眠不休,維持着城市的運轉。還有一些人,無家可歸,流落在城市的縫隙里。

我們和他們聊了聊,聊寒冬夜行的不得不,也聊那些細小的溫暖,還有對春天的渴望。

流浪者,老夏

老夏一直在搓手,他小心翼翼地站在地下通道里,生怕阻礙了誰似的。今年真是太冷了,他拖着小行李箱,無處可去,只能在這裏過夜。行李箱裏面裝着他的寶貝,他畫的人物肖像。全是素描,有的紙泛黃,邊緣沾上了鉛灰。

畫畫是老夏喜歡了一輩子的事。高中畢業後,高考還沒有恢復,他乾脆回村種田了。種田時還想着畫畫,他在土屋裏自學,畫人,畫景。村里人笑他‌‌「不務正業‌‌」,整天做着大師的夢。他怕招人笑,把工具都扔了,不再畫畫,專心做起了農民。

老夏說,他和妻子攢錢供兩個兒子上學、成家。如今,妻子和大兒子住在老家河北,小兒子住在通州,買了房。但老夏不想回家了。他覺得自己已經為下一代做了應有的付出,現在,他應該過上自己的日子。兒子最初還總給他打電話,勸他回家,勸不動,也漸漸不管了。老夏說,一回家,畫畫的東西就要被兒子扔掉,不回了。

老夏‌‌「自己的日子‌‌」,就是畫畫。起初在後海公園畫,畫人像,一張二三十塊錢。那兒有一個小亭子,畫累了,可以靠在長椅上休息。老夏畫得慢,他總是用一隻老舊的智能手機給顧客拍張照,或者讓他們留下一張紙質相片,再在接下來的兩三天內畫完。他從大衣里掏出一張黑白照,照片裡是一位少女。幾天前,一個女孩把這張照片交給他,那是她的媽媽。照片被撕毀了,她希望能通過畫畫復原。

後海公園附近的一家美食城是老夏最喜歡去的,那兒有暖氣,還有乾淨的桌椅。疫情變得嚴峻後,少有人光顧美食城。偌大一個廳子,就是老夏一個人的畫室。他還喜歡去麥當勞和肯德基,那裏很亮堂,光線總是暖暖的,累了就能趴在桌子上睡覺,沒有人趕他。但最近他都去不了了,進餐廳要掃健康碼,為了節省話費,他的手機從來沒有開啟網絡。沒有健康碼,他被擋在門外。入冬了,公園的遊客漸漸少了,他一天賣不出一張畫,也不能再睡在亭子裏,他把行李箱一提,遷到了現在的地下通道。

他還要畫畫。一提起畫畫,他就害羞地笑,臉上的褶子皺在一起。老夏說,新的一年,他還打算繼續在街上漂泊。他想着天氣很快暖和了,到時候就可以回到後海公園的小亭子裏。作為一個流浪者,他覺得自己還是有家的。

救護車司機,李鎧奇,32

北京最冷的那天,李鎧奇正在順義轉移病人。他自願請命去救援,從晚上12點一直工作到早上6點。防護服里很難再穿上厚衣服,李鎧奇只套了兩件毛衣。雨鞋不抗凍,他感到冷氣直往上冒。醫用手套擋不了風,手必須要不斷活動才能保證不被凍僵。關於抗疫這件事,李鎧奇沒想過‌‌「偉大‌‌」、‌‌「光榮‌‌」這些宏大的字眼,‌‌「只是覺得我們不去,就沒人去了。‌‌」

從晚上8點到第二天早上8點,李鎧奇會在救護車裏待命,隨時等待急救公司的電話響起。接下來的12個小時裏,他會開着這輛救護車,在北京的各個城區穿梭,展開急救。最忙碌的夜晚,他會出車10多次,開過最遠的距離是100多公里。除了開救護車,他還需要幫助醫護做心肺復甦和抬擔架。一整個晚上他幾乎沒什麼休息的機會,病例總是一個接一個地出現。車禍、墜樓、猝死、分娩,是他從業12年來常常要面對的情形。

冬天,夜晚的急救更為緊張一些。氣溫下降,心血管方面的突發疾病增多,還有一些冰雪引起的意外,比如有人在冰上滑倒摔傷。冰雪也會給他帶來麻煩,地面厚厚一層雪,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李鎧奇必須把握速度和安全之間的平衡點,繞過可能出現的小坡小坑,有時候進入規劃不佳的小區,他得提前做好輪胎打滑的準備。

做急救這麼多年,32歲的李鎧奇認為自己最大的變化,就是性子磨平了一些。二十出頭時候,他是校園風雲人物,打籃球,組樂隊,是個很‌‌「躁‌‌」的青年,現在,為了把病人平穩地送到目的地,脾氣緩和了許多。

一些微小的變化也讓他感嘆,這兩年,急救遇到年輕人的次數變多,猝死的比例和老年人相當,‌‌「一半一半‌‌」,‌‌「這一行做久了,其實很多時候都麻木了,無非就是自己變得更怕死,‌‌」他說,‌‌「但是還是會動動心,尤其是看着那些年輕的生命走了,真覺得挺可惜的。‌‌」

流浪者,沈伯,60

太冷了,沈伯必須趕緊躺下,把整個身體埋在被子底下,毛線帽蓋住眼睛,只露出鼻子呼吸。

沈伯就住在這個地鐵站的地下通道里,被子和墊子是天黑前剛撿來的,鋪在安檢口前的空地上。我們把取暖貼撕開,遞給他,讓他貼在毛衣上。他聽說一貼就能發熱,覺得神奇,‌‌「這個好‌‌」,他把取暖貼一把撕開,黑色的碳粒撒了一片。實在太冷了,取暖貼失去了作用,他只能把它捏成一個圓柱形,緊緊握在手裏。

沈伯不記得自己具體的年齡,他說,大概是60歲了。父母很早去世,他成了孤兒。因為身體不好,家裏的田地荒廢了,他去工地上也找不到活。村裏的人瞧不起他,他就到城裏流浪。他最近的一份工作,是在地鐵站口為別人代退交通卡,一張一塊錢,能買個饅頭墊墊肚子。天氣冷下來,代退公交卡的生意幾乎沒有了,沈伯開始拾荒,從垃圾桶里找點吃的。他沒有手機,沒有口罩,獨自在街上遊蕩。前幾天,氣溫降到冰點,有人來通道里給他們送軍大衣,讓他們穿上,拍了幾張照片。他們再來的時候,又把通道里所有的被褥、枕頭收走了,包括那件軍大衣。沈伯去附近的垃圾桶里找,沒找到。

攥着取暖貼,沈伯很快又睡着了。

物流公司卡車司機,強哥,36

在強哥的印象里,今年冬天格外地冷。他在工服下套了一層棉襖,又穿上了棉毛褲,車裏有暖風和被子,經常把他捂出一層汗。但出了車門,汗水結了冰,棉褲上的毛髮硬,扎得他痒痒的。北京最冷那天,車裏的暖風不頂用,他穿上所有的衣服,車行在五環上,他說,除了他,見不到其他車。

每天晚上11點,強哥和他的同伴開着4輛貨載18噸的大型卡車從河北涿州出發,進入北京。60公里的路,不堵車的話,兩個小時,要是遇上堵車,四五個小時都有可能。卸貨後,他們又折返河北,早上8點才能休息。怕犯困,強哥用U盤下載了一些節奏感很強的音樂,在高速路上盡情地聽。

強哥說,過去20年他都在京津冀一帶漂着,去窯廠燒過磚,去建築隊灌過水泥,木工、瓦工都幹過。工作都是臨時性的,沒有保險。物流行業興起時,強哥給各大物流公司送貨,發現這是個賺錢的門道,但介紹訂單的中介總是要收取40%的費用,他不願意。他拼命幹活,存錢加貸款買了4輛卡車,自己做起老闆,給3位司機發工資。

冬天帶來的另一件麻煩事是霧霾。有一回,高速路因為霧霾被封了,車輛都堵在小路,往常1個多小時就能開過,那天他花了11個小時,‌‌「餓了,就只能‌‌『噸噸噸』給自己灌水喝。‌‌」回去後3天都沒緩過來。

最近因為河北疫情,村子裏的路越封越多。不知道情況的司機,開到了路口又得往回走。司機們組了一個群,誰要是遇見封路了,就在群里吆喝一聲。進京需要帶核酸檢測結果,72小時有效,怕耽誤,每天早晨回到河北,強哥第一件事情就是排隊去做核酸檢測。他很小心,但有時,他還是會被刺到。在北京他坐網約車,跟司機閒聊,對方隨口問他是哪裏人,他說,河北,對方說,您下車吧。強哥很鬱悶,下車自己走了一千米,走到了目的地。

河北、北京天天奔波,強哥一年回不了幾次老家,他和妻子打電話,聊的也是孩子、父母的事。‌‌「我不能和她說苦,一個女人太不容易了,照顧孩子老人,還要收拾家務活。我開車賺錢,這個活不累,和她比差遠了。‌‌」強哥說。妻子給他寄來一件波司登羽絨服和一雙老北京布鞋,布鞋裏面加了一層厚厚的毛絨,30多塊錢,強哥覺得好穿得很。有時,他也覺得寂寞。

強哥說,一個月前,自己買了一輛白色的瑪莎拉蒂,200多萬。我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他說,疫情結束了,要帶我們去兜風。‌‌「掙錢這件事,今年不掙錢,明年就會掙錢,總有一年會讓我掙錢的。我知道,老天總有一天會想着我的。‌‌」他說,自己20多歲時,家裏還在吃窩窩頭。父母務農,家裏五個孩子,照顧不上,上小學時,他給學校幹活,拔草,其他小朋友笑他窮。小學畢業,他就出門打工了。他說,那輛瑪莎拉蒂是他對童年的回應,他出人頭地了。

外賣員,張金福,27

這是張金福送外賣的第一個冬天,他為冬天做了一些準備,電動車把手有加熱功能,他在頭盔里又加了一層毛線帽,防止冷風往頭盔里灌。實在凍得不行的時候,他會讓自己歇一歇,在路邊的小飯店裏喝一口酒暖暖胃。但是,意外還是會來。11月21日,北京下了2020年第一場雪,他飛速地逆行,搶時間送外賣,突然,雪滾進了輪胎,電動車打滑,撞上對面一位騎自行車的人。對方的腿被路面劃傷了。張金福陪着他去醫院,賠了500塊錢。張金福說,那是他前一天的全部收入。他還要繼續奔跑,身後追着他的,是老家甘肅的房貸、欠款,還有妻子和兩個女兒的生活費。1月7日最冷的那天,他一踏出門,就被冷得縮回了腳。實在太冷了,他擔心自己路上凍出事,當天沒出門,躲在家裏取暖。

張金福在2020年有不少起伏。做了10年廚子的他在年初決定開一個炒河粉的攤子,攤子擺了6個月,生意漸漸好起來,但到了7月,有人告訴張金福,不能再擺了,否則要沒收他的攤車。他很鬱悶,怎麼之前提倡的擺攤又不讓擺了?轉頭又開了一家小飯店,定價很便宜,附近的打工者常來吃。但疫情帶來的後果漸漸顯現,打工者的工作機會越來越少,他們紛紛離開北京,‌‌「可能有一半的人都走了‌‌」,張金福說。沒什麼人再來飯店,張金福虧損了五六萬。為了止損,他把店盤了出去,從去年10月開始送起外賣。

他喜歡在夜裏跑單,從前一天的晚上11點直到第二天下午2點,能跑50多單,晚上的訂單單價高,他在車座前加了一個大紙箱,可以裝更多的外賣。

今年1月以後,張金福發覺,單量變少了,原來一個小時能送11、12單,現在只能送8單了。解決方法是延長自己的工作時間,從12個小時,延長到13、14、15個小時,一個月只休息一天。沒有什麼娛樂或社交,他每天送外賣到天亮,回去倒頭就睡,醒來繼續送外賣。

張金福說起這個冬天遇到的一些溫暖的事。他在店裏等商家出外賣時,商家會給他端來熱水和薑湯,讓他別急,喝一碗再走。他已經連續四年沒有回家了,‌‌「存不到錢,不好意思回家。‌‌」他給兩個女兒寄去了漂亮的小棉襖,‌‌「我能做的,就是給她們點錢,給她們過個好年吧。‌‌」這個冬天,他準備繼續在北京送外賣。

前幾天北京下起了雪,今天又颳起了大風,寒冬還在持續。張金福發佈了一則短視頻。視頻里,他舉起手機,迎着風雪騎車。在此之前,他已經騎了一夜,再送三四個小時,他就可以回到出租屋裏,回到那小小的一團溫暖里。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每日人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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