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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腳僧、藏人與流亡的精神領袖

—在岡仁波齊遇到的行腳僧,及聖山南面的藏人與流亡的精神領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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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朝拜聖山岡仁波齊偶遇的行腳僧,在十八年後又因聖山和疫情而續緣,原來他是聖山南面尼泊爾籍的藏人,修行有成就的喇嘛達瓊。照片只是契機,由此延伸的故事更豐富、更複雜:交織但突變的歷史,具有象徵意義的地理標誌,一個個人物的命運,以及更為險峻的當下……我於是寫下這篇兩萬多字的長文,並在此連載。

3、Limi在哪裏?

「扎西德勒(吉祥如意),他是我的爺爺。」有人在Instagram給我留言,頭像是一個微笑着的年輕藏人。

我非常驚訝:「世界真小!十八年前,我在岡仁波齊遇見了他。那麼他現在哪裏呢?」

「感謝你拍了我爺爺,唯色啦,」他用藏人的方式對我敬語致謝,「爺爺現在加德滿都的一座寺院。」他傳來幾張照片,正是那位容貌已老、顯得慈眉善目的行腳僧,或托着缽走在僧眾行列里,或頭戴莊嚴法冠正在修持佛事。

「你們的家鄉是西藏哪裏?」我很好奇。

「不,」他回覆:「不在西藏,在尼泊爾,我們是喜馬拉雅山民。」

81歲的喇嘛達瓊在加德滿都的藏傳佛教寺院。(Limi藏人提供)

一時間我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因為我一直把照片上的行腳僧認作康巴:「你爺爺是藏人嗎?」

「我們是藏人,但是尼泊爾國籍,自從1961年西藏和尼泊爾劃定邊界以後,我們這裏成為尼泊爾的一部分。」

「你們那裏是什麼地方?」我似乎看到可以被命名為歷史的雲霧飄過來。

「Limi,」他說,就好像我知道似的。

「Limi在哪裏?」飄到我眼前的歷史雲霧變得濃重起來。

「在Mount Kailash的另一面,越過邊境就是Limi山谷。」他是這麼說岡仁波齊的:Mount Kailash。

「Limi山谷在1961年以前屬於西藏嗎?」我問。

「這怎麼說呢?」他說:「但是爺爺說當時人頭稅是交給普蘭宗的,同時給尼泊爾王國交土地稅。」

維基百科對Limi地區的介紹。

「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啊。」我覺得我墜入歷史雲霧中了。而這片雲霧是白茫茫的,像一個盲區。我只好用這句話回復,有點想結束這場依靠Google翻譯進行的英文對話,然後去惡補這個空白。

他發了一張照片,介紹道:「這是1993年的夏天,從我們的邊界看岡仁波齊。你或許聽說過有關尼泊爾與中國之間的邊界爭議,說的正是這裏。」

照片上是一位中年仁波切,十分面熟,微微躬身顯得謙恭。他身後是大片平坦的山谷,連接着比較遙遠的聖山,只露出了比較模糊的山頂。當然那形狀特殊的山頂,一眼即可認出是所有群山中的哪一座山。

我還是困惑,就說:「我想看看從你的家鄉見到的岡仁波齊。」

他說:「只能從邊界看,只能看到岡仁波齊的遠景。」他又發了一張照片,依然是比較遙遠的聖山,隔着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

我不太相信這就是他們所能見到的聖山,又問道:「從你家鄉看到的岡仁波齊有這麼遠嗎?你有沒有更近一點的照片?」

他卻突然問:「這裏安全嗎?」

我愣住了。這裏?Instagram?

「應該是安全的。」我說:「你害怕什麼?怕……中國?」

直貢噶舉教派法王直貢絳袞澈贊仁波切1993年朝聖岡仁波齊。(Limi藏人提供)

有那麼片刻陷入停頓。我等候着,沒再繼續問,隱隱覺得自己不太禮貌。

「是的,有一點。」他終於回覆:「但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我的家鄉。尼泊爾政府很窮,我們的所有物資都來自普蘭,這就是我們為什麼怕中國。你看,」他發了一張照片,遙遠的岡仁波齊前是大片近乎平坦的山脈,山谷之間有長長的幾排房子,像軍營又像工地上的簡易房:「這些房子是中國人蓋的。」

是越過邊界蓋的嗎?我還不知道這些事,尚無法辨察其中的複雜性。我現在需要的是暫停這場對話,趕快去補課。

4、有關Limi的早期研究文章

直貢噶舉教派法王直貢絳袞澈贊仁波切1993年朝聖岡仁波齊。(Limi藏人提供)

在網上搜尋有關Limi山谷的資料並不多,或者說,以我的能力找到的很少。不過藏學家、人類學家梅·戈爾斯坦(Melvyn Goldstein)的文章《利米半農半牧的藏族語群對喜馬拉雅山區的適應策略》【1】算是一個概況的介紹。原文於1974年發表在國際藏學刊物上,中文譯文於2002年發表在《西藏研究》上,不知是全文翻譯還是節選翻譯,文章並不長,但對我認識Limi(利米)這個地方已很有幫助。想不到這位以研究西藏近代歷史著名的美國學者很早就來這裏做過田野調查,容我轉摘其中片段如下:

「……利米,位於尼泊爾西北部與西藏交界的一條峽谷。……利米峽谷是卡爾拉利地區的乎木拉區最遙遠的地方。峽谷由東北向西南延伸,海拔較高,四周是崇山峻岭,峽谷內部有一條河流,居民講藏語,分住三個村莊。……從東向西,這三個村莊的名字依次為察安、阿爾之和涕爾;它們的海拔高度依次為3932米、3688米和3871米。

「利米和尼泊爾國內的其他地方有三條小徑相連,這些小路當中只有一條完整地穿過尼泊爾全境,……另外兩條小路需要經過西藏,一條路線最為重要,因為它通到西藏的普蘭。……利米有兩條大路與西藏相連。……一年四季暢通無阻。

「冬季,利米基本上與尼泊爾其他地區斷絕了地理方面的聯繫,而利米到西藏的道路全年暢通。從某種意義而言,這種狀況象徵着利米的居民具有雙重的東方國民性。語言和文化上,他們完全屬於藏族,但在歷史與政治上,早在好幾個世紀以前,……利米就和尼泊爾有了聯繫。實際上,儘管利米在米·卡拉爾時期有向西藏繳納人頭稅的傳統,但更加重要的是在薩卡拉爾時期,利米要向尼泊爾繳納土地稅。這種彆扭的政治實踐終於隨着1961年中尼邊界協議的簽訂而終止,該協議把利米劃給了尼泊爾。

「利米的人口數為791人【2】,最大的村莊是阿爾之,有320口人。察安次之,有288口人。涕爾最小,只有183口人。三個村莊的村民均實行同系內婚。

藏在高高山谷中的Limi地方。(圖片來自instagram)

「利米的生存技術包括農業和遊牧式的畜牧業,西藏廣大地區到處都可以看到……這種亦農亦牧的生計模式。……許多家庭都有大群的綿羊、氂牛與馬,冬天在西藏放牧,夏天在利米放牧。……利米的牧民具有趕着他們的氂牛群與綿羊群到西藏過冬的傳統。這條捷徑對於維持他們的生存是必要的。然而,隨着1959年發生的事件,突然改變了迄今為止毋庸置疑的趕着牲畜到西藏去過冬的方式。……不能隨意越過邊界使用西藏的牧場……

「隨着1959年的事變,舊的貿易類型遭到實質性的改變。利米的商販不再獲准同藏人自由貿易,商業活動被限制在普蘭的商業中心進行。……這樣那樣的限制嚴重地影響了傳統型的利米-西藏貿易。另一方面,印度和加德滿都大批西藏難民聚集的營地成為利米著名的羊毛和木碗的新市場。……無論如何,西藏形勢的變化已經給利米帶來損失。」

注意到戈爾斯坦提到了Limi木碗。原來享譽全藏被稱作「阿里木碗」或「普蘭木碗」的「Phuru」是Limi藏人製作的,屬於他們的傳統手藝,也是重要收入。而木材特別,取自印度北部的森林,「每年11月間,地里的農活幹完以後,三五成群的利米男子結隊穿過達曲拉地區來到那裏。他們收集木料,製作木碗,度過好幾個月漫長的冬季,第二年3、4月間返回村莊。到了6、7月間,種好地里的莊稼之後,他們就來完成木碗的拋光、上色和油漆等工作。1973至1974年冬天,70個利米男子去收集木料,製作木碗,平均每個人帶回325個木碗……通常這些木碗或者是由製作者直接運到西藏去出售,或者賣給利米和木古的商販,他們再拿到印度、加德滿都和西藏其他地方去出售。」

藏在高高山谷中的Limi地方。(圖片來自instagram)

據說用這種木材製作的木碗具有消解毒素之效,而且經久耐用,不會開裂,因此價格較貴。除了木碗,他們還用當地的樺樹和松樹製作其它器具,並運到普蘭出售,「換回磚茶、工業品和中國的人民幣等商品」。我想起我拉薩家裏就有一個「Phuru」,很漂亮,是從阿里轉山回來的朋友送的,而母親家裏有好幾個,也是親戚朋友從阿里帶回來的,這麼說來應該是Limi藏人的手工了。不過就像那位Limi青年說:「關鍵是印度那片森林的樹木好。以前印度人不知道那種樹木的用處。現在樹少了,印度政府不讓砍了。但還是有人砍樹,再用來做木碗,不全是Limi人,如今也有尼泊爾人會做。」

遺憾的是,戈爾斯坦的文章沒有提及岡仁波齊。對於Limi藏人來說,那近在咫尺的、遙遙可見的聖山,往昔只要想去朝拜,應該是隨時可去,除了大雪封山的季節。然而「隨着1959年的事變」,Limi藏人就跟他們的氂牛和羊一樣,也一定「不能隨意越過邊界」去轉岡仁波齊了。

(連載未完待續,寫於2020年11月至12月,安徽某地和北京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RFA 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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