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鈎沉 > 正文

精神日出——記一九八九中國民主運動

作者:

題記:再讀當年北京街頭盛況,我再度意識到,那是近代以來中國民族唯一一次精神日出。

……大街上隱約傳來口號聲。

我奔出門去。新街口由北向南,正在通過遊行隊伍。北大、人大、清華、北師大、政治學院、北航、民族學院、……隊伍秩序井然,緊靠馬路右側,外圍是手拉手的糾察隊。毫無疑問,這既是出於維護交通方面的考慮,又可防止別有用心者混進隊伍。標語口號表達了心聲:「耀邦,我們來送您了!」「耀國興邦、英名永垂」、「打倒官倒、清除腐敗」、「人民警察愛人民」、「愛國無罪」、「我們要民主、要廉政」、「對話」……一幅巨大高聳的標語牌,由十幾名學生分組抬着由遠而近。鮮明醒目的大字是:「憲法第三十五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

今夜,北京各高校的所有遊行隊伍都從這裏通過。前不見首,後不見尾,浩浩蕩蕩。這是中華民族有史以來最龐大最年輕的一支自由、主體的大軍,真正的「人」的大軍。此刻,這支大軍正邁着人類尊嚴的步伐,熱情澎湃地向天安門廣場進發。

我猛然衝出人群,站在遠離隊伍與圍觀人群的黑暗中,想止住激動的淚水。卻發現朦朧街燈下,口號聲如潮,四面八方正在湧來並形成另一支自由、主體的大軍——人民。

老百姓里三層,外三層。平日裏事不關己的冷漠神情一掃而去。他們伸出雙指向學生示意,舉起自製的上寫「大學生萬歲!」「你們辛苦了!」的小牌子向學生致敬,他們和學生一起呼口號,並自覺地協助糾察隊維護遊行隊伍的秩序。

「你急什麼?等這截過完了你再過。」一位中年人對一位推自行車的青年人說。

青年人更加抓耳撓腮:「我是想到馬路當中送他們一程,這邊全是人了,行人路騎不成。」

馬路當中,正有一個龐大的群眾自行車隊與學生同行。「那也不行,你沒見人家手拉手攔着哪!」

隊伍接近西四,民眾的情緒和人數已遠遠超過了學生。人們將行人路欄杆上的交通標語,折回前一半「高高興興出車去」,剩下後一半——「平平安安回家來」——高高舉起,向學生們示意。

人民是學生的後盾,是學生的家,這半句話寄託了多少父老兄弟姐妹的擔憂和關切。表情莊嚴的學生們濕着眼睛,哽噎着對路邊的人群不斷說:「謝謝,謝謝。」

西單,已是人山人海。人們站在街道、巷口、商店,站滿過街天橋、十字路口,擠滿公共汽車窗口,伸出了無數雙手臂。萬頭攢動,鎂燈閃閃,口號聲聲,人們懷着前所未有的憂慮和欽佩,送學生們走向一個偉大壯舉。

「人民」這個字眼,一下子變得具體而生動。

「人民萬歲!」

文化大革命時,只有一個人喊這口號。他不是人民。

現在,人民自己說:人民萬歲!

這意味着人民不再是一盤散沙、一群不關心自己權利和義務的烏合之眾。在權力的金字塔底座,他們終究意識到他們不是一塊塊被砌壘在各自行業的無知無覺的石頭,他們開始從意識上乃至行為上聯合成一個巨大的整體,第一次找到了足以消除彼此之間種種差異的共識。他們從對學生的支持和關切中,從民主與廉政的呼聲中找到了默契。

第一次,中國人與中國人開始相識了。

如莫扎特的純淨加上蕭邦的熱情加柴可夫斯基的恢宏加上瓦格納的激越加上貝多芬的雄壯加上德沃夏克的新大陸……有人聽過這樣的魂魄與精神的交響嗎?

曾經在八四年那個失戀的冷秋,我獨步長安街,丈量人生苦味,掙扎於心靈的沉陸,正從迎面而來的櫥窗里,辨認自己久別而陌生的面孔和影子,突然聽見一陣宏大的鐘聲。北京站鐘塔樓振盪心脾的鐘聲里,我仰頭向西,凝視中,那輪紅色的日頭正緩緩沉落。那一時刻,我如失足獲救般憶起了米開朗基羅的那句話:「把世界還給人,把人還給他自己。」從新街口、西四、西單一路走來,走上長安街,在人海人山之中、在巨大默契的心之海中,我又一次銘心徹骨地憶起了這句話,再次感到一種崇高美,感到生命的新一次升華。

這是一種無法逃避的選擇:我選擇審美我就必須選擇人生;我選擇審美的藝術和真誠不欺的人生,我就必須選擇生命的自尊自愛和自衛;我選擇個體生命的自尊自愛和自衛,同時也就選擇了對全人類及一切生命形式的尊重愛護和捍衛。

我捍衛人類的尊嚴,就不能不為洶湧的民主潮流所感動,所溶化,所升華。……

(《告別陽光——八九囚禁紀實》第二章「自由潮」全文:https://1989bbs.blogspot.com/2007/06/blog-post_17.html)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縱覽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0/1226/153824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