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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請示 晚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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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治侵入日常生活一切方面的文革中,每天早晨上班前要向偉大領袖毛XX「請示」這一天的工作、學習方法;一天工作結束後要向偉大領袖毛XX「匯報」這一天的工作、學習情況。「晚匯報」最開始稱為「晚請罪」,因為一天下來,工作、學習中肯定會有錯誤,耽誤了革命工作、對不起偉大領袖,所以要「請罪」。但後來「上面」說「晚請罪」一詞不太合適,帶有宗教色彩,於是改稱為「晚匯報」。

1967年,我在包頭406工地施工時,車間裏有一個寶書台和一面紅牆。寶書台是一個一米多高的台子,台子中間是一尊巨大的毛XX白色石膏全身雕像,台面四周整齊地排列着紅寶書。寶書台的背景是紅牆,在紅牆上畫着蔚藍色的大海,一輪紅日噴薄欲出,光芒四射,一艘巨輪乘風破浪揚帆遠航。紅牆兩側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和「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巨幅標語(有的工地則用紅綢布鋪排成一個紅色的大海洋,用蓄電池製作閃爍的背景燈光,似旭日東升、浩浩蕩蕩、蔚然壯觀)。

那時,我們每天早晨上班前,人人右臂上佩戴鮮艷奪目的造反組織的紅袖章;個個胸前別一枚金光閃閃的毛XX像章,煞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記得施禮的程序是:全體肅立,向偉大領袖毛XX三鞠躬;高舉右手振臂高呼:「三忠於,四無限」;學習毛XX最新指示或「老三篇」;跳忠字舞,齊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最後,由車間主任對本車間的革命大批判和工作進行具體分工,這被稱之「早請示」。下午下班後又集合全體員工,整齊地站在寶書台前進行「鬥私批修」。每個員工必須針對自己學習毛XX著作的親身體會,聯繫自己的活思想,進行鬥私批修。如果自己鬥私批修不徹底、不深入,別人還要大張旗鼓地進行檢舉揭發,聲色俱厲地對你進行「幫助,教育」,這被稱之為「晚匯報」。雖然這些程序枯燥無味、讓人厭倦,但無人敢於消極應對。

「牛鬼蛇神」等一類「壞人」是不能「早請示,晚匯報」的,他們只能「早請罪,晚請罪」。在毛澤東像前低頭彎腰地站着,保持着請罪的姿勢,用別人給自己定的罪名大聲地詛咒自己。

那個時期,「早請示,晚匯報」屬於雷打不動的程序,任何人不得以任何藉口干擾。

1967年冬,我的師傅得了急性闌尾炎。在醫院裏,已經被推上手術台,醫生和護士卻都不見了。師傅疼得不行,不得不大聲呼叫,但無人理睬,因為所有的人都「早請示」去了。沒有辦法,他只能忍痛等候。就在他奄奄一息的時刻,醫生們的「早請示」總算結束了。

師傅開刀後的第二天早上,他說明情況後被免去了「早請示」。但負責此事的工宣隊認為闌尾炎不是大手術,「早請示,晚匯報」是關係到對毛XX忠不忠的態度問題,所以當晚還是被迫去忠字室做「晚匯報」。每次在「敬祝毛XX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後還要讀大段毛XX語錄,唱多首頌歌,前後差不多要用40分鐘,師傅為此感到苦不堪言。

還有一個師傅,1967年,他的兒子新婚無房,和他住在一起。那天晚飯後,鬧洞房的親友們剛剛散去,兒子和兒媳就上床歇息了。他倆正在嘿咻之時,師娘突然發現兒子和兒媳沒有做「晚匯報」就睡覺了。她氣不打一處來,使勁地用手掌猛拍兒子的房門,呼叫他們起來補做「晚匯報」。兒子戀戰,不想起,在室內慵懶地回答:「明天再說吧!」出身於苦大仇深、貧下中農家庭的師娘,對毛XX充滿熱愛之情,在門外責罵不停,抱怨兒子忘記了偉大領袖的恩情,是個不忠不孝、不恩不義之徒。兒子不得已起床補做「晚匯報」,但因驚嚇從此落下了病根,那活兒再也硬不起來了。

文革時我去北京上訪,清晨火車行進到南口,喇叭聲突然響起。開始曲之後,竟然是叫全體旅客起立進行早請示。經過一夜的顛簸,大家都很疲勞,儘管列車廣播再三催促,卻都沉睡不醒,無人響應。

不得已,列車員到車廂里一排一排地叫醒大家。無奈旅客們都不理會,一個個像睡死了一樣……全車廂100多人,只有10多個人站了起來,而且多是軍人。呼萬壽無疆、唱《東方紅》時,除了廣播喇叭里的叫喊聲,車廂里一片沉默。

與我同車廂,坐在斜對面的一位工人模樣的旅客,先前還在抽煙,列車員叫醒大家的時候,他卻伏在靠窗的茶几上抱頭而睡。當廣播上叫喊:「全體起立,向偉大領袖毛XX敬禮!」時,他大概以為所有人都站起來了,於是「呼」地一下站了起來。當他發現其他人還都在夢境中,又不好意思馬上坐下,於是來了一個急病突發的樣子:兩眼翻白,身體軟弱無力地搖動了幾下,腦袋晃了一圈,暈厥似地一屁股坐下,旋即又趴在茶几上一動不動了……

那次從北京回來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眼見火車就要進站,忽然進來幾個戰士,肩上扛着幻燈機。只見他們迅速打開幻燈機,白牆上頓現金光閃閃的毛像,《東方紅》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也驟然響起。戰士們讓大家起立,一齊跟着唱,唱完又讓大家高呼萬歲的口號。那天有個病人也被叫了起來,臉色蒼白,行動顫顫巍巍。禮儀做完不久,火車便進站了,於是大家慌忙收拾東西上車。

後來坐長途汽車也做類似的禮拜,除了唱頌歌外,還要讀幾段《毛XX語錄》才能開車。

那時,最煩人的就是飯前請示了。1968年夏天,單位組織部分職工去包頭郊區抗旱。在炎炎烈日下幹了一上午,大家飢腸轆轆。好不容易盼來午飯,飯桶一放下,人們就開始哄搶。有人直接拿着盛飯的勺頭就往嘴裏送,有人竟然用碗挖菜。正在眾人狼吞虎咽之時,政治指導員突然失聲喊道:「哎呀,咱們還沒向偉大領袖請示呢!」然後又叫了一聲:「起立!向毛XX敬禮!」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大家全然沒有準備。聽到口令,我們先是一愣,然後迅速反應過來,都起身面向毛XX畫像牌站立。此時,政治指導員的口令已經到了「祝毛XX——」於是,大家一邊吞菜咽飯,一邊呼喊「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有人被菜嗆的打噴嚏,有人被飯噎的咳嗽,喊出來的聲音竟是「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土建工地的劉書記尤其狼狽,他由於有腿疼的毛病,當時又盤腿坐在田埂上,立即起身有點困難,慌忙中飯碗被拋在一邊,飯菜灑了一地。直到唱《東方紅》時,他都心不在焉,還在扭頭觀望地上的飯菜。

那天,直到大家對着主席像請示完畢才繼續吃的飯。好在夏天,飯菜不怕涼。

在那個物資匱乏、人人飢餓的年代,許多人都以吃飯為第一要事。此前,午間下班,大家百米賽跑似地奔向食堂,現在卻要全部到齊、集合整隊、鞠躬敬禮、山呼萬歲、唱頌歌、背語錄……這對飢餓難忍的人來說,是何等的折磨。

後來有一天,一位革委會委員到北京開會,回來時還沒傳達開會內容就告訴大家:「現在電力部飯前不舉行集體請示了!每個人在主席像前鞠躬,喊一聲毛XX萬歲,就可以拿碗添飯了。」

大家熱烈歡呼。真是解民於倒懸、救民於水火,功德無量啊!從此以後,大家就各自為政了,在食堂門口的毛XX像前鞠一躬,喊聲萬歲,便一路小跑奔向買飯窗口。萬歲聲還沒結束,飯碗已經伸向了炊事員。

每次吃飯,食堂里總會聽到各種口音的叫喊聲:「毛XX萬歲——半斤!」「毛XX萬歲——六兩!」

那時,許多家庭的餐前也貫徹這樣的禮儀,類似於基督教的飯前禱告。雖然開飯時孩子們餓狼般地涌過來了,但家長還是要說:大家先學習一段毛XX語錄吧。於是孩子們咽下口水,齊聲朗誦:「偉大領袖毛XX教導我們:『忙時吃干,閒時吃稀,不忙不閒時半干半稀,並加以番薯、地瓜、菜葉等等,要節約鬧革命。』」

那時,在牛棚里,飯前也要做「請示」。記得有個「走資派」飯前是這麼「請示」的:「毛XX呀,偉大領袖!是您寬宏大量,給我一碗飯吃。我是有罪的,本不該吃!但我牢記您的恩典,吃了飯一定要好好改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其聲音很小,兩步之內才能依稀聽到。

當然,講那種請罪式的語言,各種「分子」都是見機行事。如果旁人站得較遠,就可瞎念叨一氣,反正沒人聽見。有個挨過鬥的工程師後來對人講,多數情況下,他只是翻動嘴唇,做做樣子,其聲音是「咕嘟咕嘟咕嘟……」

「早請示,晚匯報」除簡單的情感表達方式外,其功能承擔着建立統一的文化制度、語言模式、思維定勢等等更基本、更廣泛的社會功能。它以不變的、統一的、單調的儀式消蝕着人們的全部活力、判斷力和識別力,並攫走人的情感和個人的責任感。通過這樣的儀式,崇拜和臣服不再僅僅是一種外在的政治組織形式,而是被內化為一種惰性生活方式、一種奴化精神的類型。

有學者認為,「早請示,晚匯報」的儀式起源於殷商先人的祭日儀式:「殷人於日之出入均有祭,……殷人於日,蓋朝夕禮拜之。」把毛澤東尊為神靈,實行祭日儀式毫不不足奇。

「早請示、晚匯報」大致流行於1966年至1971年間。林彪事件後,個人崇拜思潮開始低落,「早請示,晚匯報」這種形式主義的政治儀式終於隱退。

迄今,那場怵目驚心的「紅色政治風暴」雖然已經過去40年了,但從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中走過來的人,對「早請示,晚匯報」仍然記憶猶新、刻骨銘心。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聽老綏遠韓氏講過去的事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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