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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躍進大饑荒中的大吃大喝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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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的《紅塵冷眼》,是著名民主人士宋雲彬的一部日記。這部日記共分十一個不同時期,《無愧室日記》從1960年2月記至1962年12月,前兩年正是「困難時期」。但他所記述的宴會之頻、酒肉之豐,尤其是出訪中的款待之盛,真可稱為「蝗蟲」之行。「蝗蟲」語出陳四益的《臆說前輩》,他在回憶朱東潤時說:先生到各地參觀歸來,「在課堂上講到沿途受到的招待,感慨系之:『我們這批人就像蝗蟲,走到哪裏,吃到哪裏』。」而組織者是「想讓他們看看人們怎樣在勒緊褲帶搞建設」,沒想到卻得此浩嘆。

宋雲彬因「嫉惡太甚」,「贏得頭銜右派來」,但身為全國政協委員,他有到各地參觀訪問的機會,這就與公款吃喝接了軌。他第一次出訪到河南,時在1960年2月27日:「九時乘火車赴洛陽,阿平送我上火車。」28日「下午二時半到洛陽,住西工區國際旅社」;「旅社中飯菜甚佳,不免吃得過飽,有消化不良現象,吞服保和丸,殊少見效。」

「菜甚佳」為2月29日所記,3月2日則記云:「晚上有宴會,酒有多種、菜亦豐盛,以腸胃不好,不敢多吃也。宴會散後有舞會,我不會跳舞,當然不參加。」

3月2日,記有買生薑者一筆,此因「生薑在北京極難買到也」,可知北京的供應也是每況愈下。這次出訪到16日「乘車返北京」,期間還參觀了三門峽、花園口等地,沿途也都受到盛情款待。但因他「飯量大減」,款待文字着墨不多;而其中閒筆,卻頗有深意:

「下午,參觀管城紅旗人民公社。看敬老院,敬老院隔壁(西大街二十七號)住一七十多歲之老人,門口張貼一告白,中間大字書『代寫書信』,方有兩行小字,其文曰:『代寫檢討、坦白、悔過各書,保證一定作用。』其人從前殆一訟師也。」此為3月12日所記,而在1960年5月10日,還有一則補記:

「上下午校《後漢書》。晚飯時,伯寧來,雲裳亦在,余方飲酒,談凡事必須實事求是,如在鄭州參觀展覽會,講解員指陳列的七個大雞蛋,謂是一隻雞在一天內所下,並謂現已躍進到每天一隻雞下十四個蛋,又如前年有人赴天津參觀農村,謂一畝試驗田產糧達十萬斤,皆與事實不符也。伯寧不以為然,且戒余不得在阿莊面前說,妻亦從傍附和之,余大生氣,大家為之不歡雲。」

知此,既知大躍進為何還能繼續升溫,因有眾多「伯寧」的「不以為然」;而這前車之鑑,則由宋雲彬被「戴帽」而來;有了眾多人被「戴帽」,才有了訟師的復活,由此「困難」也就更加嚴重。這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有着必然的內在聯繫;而為「戒余不得在阿莊面前說」,就用「參觀訪問」來改造他的「必須實事求是」,這就有了浙江的口福。

去浙江途經上海,1962年1月7日:「在上海大廈吃午飯,有煮乾絲、紅燒划水等,好極。」此行訪問先到杭州,晚「八時二十分」到達,「副省長任一萬」等官員迎接他們,「九時半,吃夜飯,有魚頭豆腐紅燒肉。」

1月19日:「晚上,田縣長宴請我們,喝了好多杯山西竹葉青。」1月20日:「中午到寧波,寧波市委、市人委負責人請我們吃飯,有不少省代表和省政協委員亦在座,大悲和尚、塵空和尚及杜偉、胡耕民等都跟我熱烈握手。」

1月26日:「上午,參觀金星制筆廠、上海塑料製品三廠,午飯與聖陶等同吃,飲大曲一杯。下午,不去參觀,乘車赴蘇州,蘇州市政協秘書長朱公亮、市交際處錢伯仁、市人委辦公廳何介雄來接,住南林飯店四號房。南林飯店蘇州最高級之招待所也。晚飯在南林飯店吃。」

27日:「晚飯飲洋河高粱。」28日:「上午游虎丘,照了相;看留園、西園,也照了相。中午,地委羅運來書記、市委凡一書記和茅玉一市長請客,座有王亞南、吳強,他們都說宋委員海量,於是大家來勸酒,喝醉了。」

29日:「上午,參觀城隍廟豫園,照了三張相。他們招待我們,吃了七種點心:糖粥、蟹殼黃、南翔饅頭、八寶飯、鴨血湯、酒釀圓子、蔥油麵。同徐鑄成一道回上海大廈,縱談為樂。徐去而志行來,作長談,留他吃夜飯,我又喝了紹酒。」

30日:「七時,偕聖陶父子及伯祥赴和平飯店,應金仲華之邀,吃晚飯,陪客有金子敦、周予同。」31日:「下午四時上火車,住五號車廂,一號鋪,與曹傑同房間。晚飯菜甚佳,喝了一瓶半啤酒。」

此次沿途款待,比上一次更豐盛也更熱情,宋雲彬因胃口好,記述的就更詳細更生動;而他的胃口好,則由於「處境順利,心情愉快」。「三年困難時期」,香煙也按票購買,但照樣有特供。他嗜酒也嗜煙,1960年6月2日「上午與千家駒同車赴勞動人民文化宮公祭林伯渠」,「家駒謂政協可配售香煙,歸來特致函政協詢問」。但詢問結果,卻是「無回音」:「上星期四瞿瓞初語余,謂曾接政協電話,問余之吸煙情況。今見鄭洞國,我問他配了香煙沒有,回說配到了兩條牡丹牌。看來政協不會配給我了,而中華書局配來的都是不能吸的次等香煙。事情就是這樣的可惡可恨,我卻有一個好辦法,就此戒了煙,豈不是件大好事!」

這件「大好事」,記於1960年6月12日。10月29日他被「摘帽」,老友張閬聲賀詩說「孟嘉仍是舊丰神」。而在11月24日,就記有「人事組給我十一月份一斤半高級油票」;此前在21日已記有:「政協服務組來電話,謂購煤事已解決。余不需購煤,問之彬然,始知人事組用余名義向政協請求,用來調劑缺煤之同事也。」這「用余名義」,正是「丰神」的最佳寫照。

「丰神」如故,又可以發表文章了,這就有人來約稿。他於2月1日晚抵京,「二十多天的參觀訪問,相當勞累」。然而就在這一天,「中國新聞社寄來徵稿信,約我寫參觀訪問感」。此後在2月21日,他又記上一筆:「上午,偕彬然等赴南河沿文化俱樂部,座談號碼檢字法,即在俱樂部午餐。昨天與潘光旦、費孝通約定今天下午二時半在民盟中央作談話錄音。」因中間有變,「五時許,民盟用汽車接我到文化俱樂部,我和潘、費作了談話錄音,談的是這次訪問蘇州的一些觀感,據說將由中央廣播電台向台灣廣播雲。」由此可知,這次出訪,他們還要暢談「到處鶯歌燕舞」。

「無愧室」所記市場供應貧乏的狀況,也有多處。他遷居北京後,在1958年11月1日有此記述:「伯寧請吃全聚德烤鴨,下午四點定桌」,但「回家已九時半矣。全聚德以烤鴨著名,然近來每天分配到的填鴨子不多,供不應求。伯寧此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定到一隻,然鴨身小,烤法亦不如前矣。」

此為全聚德之景,再看1958年11月13日之記:「雲裳買來燒雞兩隻,大不盈握,余謂鳥也,非雞也,雲裳堅謂是雞,疑莫能明也。又買來熏黑魚頭一個,其狀如蟒蛇頭。」北京食物匱乏如此,其他地方就可想而知了。

食物如此匱乏,宴會卻依然是「水陸羅八珍」。1960年4月8日記:「大會討論,張修竹、榮毅仁等發言。中午有熊掌,乃哈爾濱市委所贈也。生平第一次吃到熊掌,據黃洛峰言,烹煮熊掌須歷六七小時雲。」這是他在出席政協會議時,所品嘗的口福。

邵燕祥在《公祭勿忘那些普通死難者》中寫道:「例如包括我在內的,從那個年代活過來的城市中人,特別是大城市中人,當時是靠特別調撥的糧食得以維生,雖有小不足,飢腸轆轆,面有菜色,甚至浮腫,但不致命。我們的存活是以幾千萬人餓死為代價的,換句話說,幾千萬餓死和非正常死亡者是替代我們死去的。」而「其中許多死者已是沒有後人的絕戶」!

邵先生的反思振聾發聵。在一碗稀粥就可救一條人命之時,「無愧室」所記真可謂春秋之筆。在《紅塵冷眼》序文中,羅以民說它「方配為正史作註腳」,信哉斯言。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炎黃春秋》2013年第11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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